李祁有些醉了,一时没听清。
陈兴替他道:“瞎说什么,大人府上清明,怎么会有鬼?”
说话的人是个游手好闲的破落户,专贴着大户吃食,但走街串门,听到的东西不少,道:“那可不一定,听说阳刚气足的人,就会有那吸食阳精的狐媚找上门呢,咱们这些人里,不就是大人最正气了吗?”
众人大笑,这人见大家有兴致,就说起些山野里的鬼事,
“……正是几日前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就死了,两只眼睛瞪的老大,那仵作验尸查不出来半点伤,是生生吓死的,只发现那二两肉里软得跟泥巴一样,摆明了就是给人夺了精的。”
有人问:“那是谁干的?”
那人道:“荒郊野外的,半点人烟都没有,那衙役往四周看了,发觉就一座孤坟。”
“孤坟?!”
那人道:“岂止呢,那坟里头刨出来,是女人的白骨,还有那书生的半截衣裳呢。”
一群大老爷们听得有些寒兢兢的,拦着他不叫说了,又纷纷给自己灌了几口热酒。
李祁端着酒杯,脑海中不断浮现苏遮月的模样,好一会儿才迟钝反应过来:
“真有这种事?”
那人就是捡了些乡野奇谈,现成瞎编的,但被知县大人这么一问,当然没有也得有,便信誓旦旦道:
“就在那县城三十里外的山里头,那孤坟还在呢,大人不信可以去看,死了不少人了,都是三四十岁阳气正足的男子!”
这话说的,在座还有哪个胆子大的敢去看。
又有人心底发怵地问:“那咱们要是不小心遇上了怎么办,又不是天眼,谁分得出是人是鬼,要是个好看的,不得给缠死在床上啊!”
旁边人道:“这鬼都怕神佛,有没有鬼魅附身,去那寺里叫大师一看就知道了,钱给到位了,还怕那鬼除不掉?蛇妖娘子都能给压在塔下呢!”
“那要是太美不舍得呢?”
那人道:“人都要死了,你还揪着那美色不放?”
这有一句没一句地,却说到了李祁心头。
酒宴散去,各自归家时,他都有点没缓过来神,又想到梦里苏遮月身上那团黑气,这不就是被厉鬼附身的景象吗?
这是越想越觉得冷,一身酒意到了家门时都化作了虚汗。
本来是想着往苏遮月院子里去的,走了几步,突然叫那寒风吹得哆嗦,转了个弯,便往宋姨娘的院子里去了。
他得再去问问那驱鬼的事。
第33章 设局
天一连晴了多日,到了中秋前,忽然乌云飘来,遮住了日头。
雨点子从天上落下,很快成了大雨,偶尔还传来霹雳乍响的雷声。
苏遮月这些天身上累得紧,因着夜间总要入梦,晨起都是香汗淋漓,四肢酸软,拖延着都是到了晌午才起。
玉荷为她洗漱完毕,苏遮月裙衫逶迤地步入正堂,却感觉屋子里又闷又暗。
一是外头天色浓沉,二是窗扇都关得严实。
阿香正候在西边一扇支窗前,那下面是苏遮月这几日常躺着的美人榻。
紫檀坐面上铺着厚厚软软的貂毡,上面再覆两层透气的杏色绫罗,在这不冷不热的日子躺得最舒服。
苏遮月照旧往那儿走去,却总和阿香左一下右一下地撞,止步一看,阿香似不想让她过去一般,眼神闪躲,遮遮挡挡的,奇怪起来:
“怎么了?”
阿香一惊,摇手道:“没什么。”
苏遮月虽起了点疑心,但神思困倦,就不作他想,上了榻后,便想把那窗扇开一开,透个风。
然而刚一开了条缝,就被像阿香窜过来一下给关上了。
苏遮月惊疑了一瞬。
阿香两只手把窗户挡得严实,嘴上说着:“夫人,外头风大,当心飘进了雨来。”
挡风遮雨至于这般莽撞吗?这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引得苏遮月越发想一探究竟了。
“阿香。”
苏遮月正色地喊了她一句。
阿香一顿,这才从犹犹豫豫地窗前移开。
苏遮月推开窗扇,好奇地望出去,若是阿香不藏着掖着,她也就是随便一眼瞧了去,这么一下反倒叫她睁大眼眸仔细看。
只见那起了雾气的浓密雨幕中好似有人跪着,苏遮月登时一惊,转头问阿香:
“谁跪在那儿?”
看地方,是她院子外头的小石板道上,向来是僻静无人的,就是有丫头受罚,也不该跪在那里呀。
而且这漫天大雨的,跪在那里淋雨,不得生出风寒之症来。
阿香噎了好一会儿,久到苏遮月等不住要遣人去查看了,她才不情不愿地说道,
“是二房的宋姨娘。半个时辰前就来了,说夫人若不见她,她就跪在那里不起来。”
“怎么是她?”
苏遮月一愣,脸上浮现出茫然之色。
阿香撇了撇嘴:“我以为她是随口说说的,就没当回事,谁成想她真能跪下去。”
苏遮月又往外看去,虽看不清人的眉目,但也能看清这大雨已经将人淋成了落汤鸡,她忙道:“快,快将人请进来。”
阿香阻拦道:“夫人忘了她从前是如何对咱们的吗?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不请大夫不给看病……”
她一肚子怨气,如今细数起来,别说看着人淋雨了,看她挨打她才开心呢。
苏遮月扭头看她,不赞同道:“不管怎么说,来者是客,没有让人淋在雨里的道理,还是要将人请进来再说。”
阿香气了起来:“夫人何苦对她心善,万一她进了门又要发作怎么办?”
苏遮月忘了,她可对宋姨娘手底下那几个手辣心黑的婆子记忆犹新。
苏遮月温声道:“可她现在只一个人,也没有带丫鬟婆子,显然是诚心的,你快让她进屋来。”
阿香撅着嘴去了。
苏遮月又叫玉荷青竹她们先避到内室里,若有不对,再出来。
过了一会儿,满身湿透、浑身哆嗦的宋姨娘就跟着阿香进来,苏遮月又叫阿香给她送上了暖炉和暖巾。
宋姨娘着实狼狈非常,平日里妖艳的妆容都叫雨水给冲花了,没了平时不可一世的气焰。
阿香在她身旁的桌案上撂下一盏茶。
苏遮月知道她是憋着气呢,但左右也是为她出气,她在心里笑了笑,又平静地看向那宋姨娘道:“是我的丫头不懂事,叫你淋了一场雨,但你我之间,本就没什么姐妹缘分,你如今这般行径,却叫我不明白了。”
她不是东郭先生,知道被蛇咬的痛。
宋姨娘一时没说话,她那一双眸子还没从苏遮月屋内的摆设中收回来。
真是不来不知道,一个破落的屋子竟然变成了金碧辉煌的锦堂,她家里是经商的,自然识货,能看出这些金银玉器,屏风摆件是个什么样的价钱,相比起来,她那把金扇只怕都入不了这个房子的格调。
不过她此刻丝毫没有一点酸涩的心思,眼底更是划过一丝按耐不已的兴奋。
“看什么,看什么!”
阿香看她那双眼睛就来气,那眸子闪着贪光,好像看她自己家物件似的。
宋姨娘被这一声叫唤,才悻悻收回神,转头向着苏遮月哭诉起来,
“从前是云儿对不住姐姐,使了些不要脸的手段夺了大爷的心,其实大爷心里一直是有夫人的。”
“昨日来我房里,好生数落了我一通,三令五申要我向姐姐道歉,还说若姐姐不原谅我,就要撵我出府!”
宋姨娘咳嗽了几声,平日红润非常的脸色也有些惨白,她也不是装的,那半个时辰的雨淋实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都还有一阵一阵的哆嗦。
“假惺惺!”
阿香不知从哪找来一根扫帚,杵在一旁洒扫着。
那地上铺着绒毯,玉荷她们每日都清理,光洁得半点灰尘都没有,她这动作,就是想要将宋姨娘给扫出去。偏偏宋姨娘却一副看不懂的模样,硬是坐着不走。
阿香心里头不知骂过多少句脏话。
苏遮月听了宋姨娘的话,实在没想到李祁会这么说,为她撵宋姨娘出府么?
她只觉得荒唐,静了片刻,又垂眸道:“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我已决定和离,往后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是无关的,你着了风寒,还是回去吧。”
她的声音坚定非常,却是半分不动摇的样子。
宋姨娘却哀泣了起来:“姐姐说这样的话,就是不原谅我的意思,让我回去如何和大爷交代……”
这么些年,她也算是从赵姨娘那里学来了这一套。
阿香被这哭声闹得头疼,扔了扫帚,说道:“我们夫人都说了,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了,怎么还要巴着不放呢。”
宋姨娘用帕子抹眼睛道:“实在是那日大爷见了姐姐,又勾起往日的情思来了。”
阿香道:“那眼睛长在他身上,关我们夫人什么事。”
宋姨娘看向静默不语的苏遮月,突然就歪着身子跪了下来,还几步移到苏遮月跟前,被阿香像防虎狼一样地给挡住。
阿香横着扫帚柄,疾言厉色:“喂喂,你说归说,别靠近我们夫人!”
“阿香。”
苏遮月叫阿香稍稍挪开了些,目向宋姨娘:“你也莫怪,自我病好之后我的丫头比我的后症还严重。”
“我明白的,是妹妹我从前做得过了头。”
宋姨娘此刻没的心思理会一个毛丫头,只依旧跪在地上:“若姐姐铁了心和离,说实在的,妹妹我也是求之不得的。”
阿香放下扫帚,哼了一声,这才是实话。
宋姨娘又道:“但眼下是大爷那过不去。”
苏遮月一下攥紧了帕子,这话不假,她想和离,想离开这个让她心灰意冷的地方,却没想到会阻在李祁那里。
早知道,那日她便不该去见他的。
宋姨娘观望着她眉间紧簇,又道:“若姐姐不弃,我可以帮姐姐这个忙。”
“你……”
阿香在旁边听了怀疑了一声,“你有这种好心?”
宋姨娘知道她们不信,恳切道:“我知道往日我对不起姐姐,但姐姐也知道这是正房夫人之位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既然姐姐想走,我为何不助姐姐一臂之力呢?”
第34章 贪念
有道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宋姨娘这样的人,纵然不是有信义的可交之人,但促成她和离这件事,怎么想对她有利无害。
只是苏遮月不是果决的性子,心里虽然有几分信了,面上却还是犹疑不显,迟迟没有开口。
宋姨娘见状,加了一把火:“姐姐也知道,大爷那日说的是托辞,你我都听得出来。就算巡抚大人走了,他也会寻着别的借口让姐姐留下。”
“姐姐拿不到和离书,那名分上可就一直是李府的人,往后不管是去哪儿落脚,都受这法理上的羁绊,况且大爷有官职在身,一旦寻踪上告,那都是姐姐理亏。”
“要是如此纠缠个没完没了的,对姐姐,对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说的这些,正是苏遮月这几日最担心的事,这厢听罢,不由出声问道:“你真的有办法么?”
宋姨娘笑了起来:“我来这里便是想定了主意才来的。”
苏遮月忙道:“是什么主意?”
宋姨娘见她上钩了,便幽幽地起了身,坐回了旁边的椅子,一面摩挲着那扶手上的错金镶玉的纹饰,一面回道:“姐姐且听我慢慢道来,这三日后便是中秋,往常是要一家人一起去上香的,姐姐好几年没去了,这一回病好了,理当同我们一起去的。”
苏遮月皱了皱眉:“中秋上香?”
她以前也是陪着老夫人去过的,无非为的是子孙后代,家族长兴,可是现在她心里已和李祁撇清了瓜葛,便没想过一同去。
见她疑惑,宋姨娘解释道:“这一来呢,可以让大爷宽心,当我们和睦了,宽了我的罪责,这是我的私心,为表诚意,我得告于姐姐。”
她如此坦白,苏遮月倒是放下了点疑心。
“二呢,是那苦禅寺庙一向灵验,别说苍梧县了,邻近几个县城都出名的,若姐姐在佛前摇出了个克夫损子、有碍官运的名头……”
她语到一半停了下来,微微一笑,等苏遮月细细想着。
苏遮月并不蠢,已然听出了她的计策,说实话,这计策确实像是宋姨娘她能想出来的。
阿香也听明白了,拍掌道:“那老夫人肯定会要将夫人休了。”
这个计策阴险是阴险的,但现在能让夫人和离才是要紧事,使出些不入流的手段也没什么。
兴许只有这等手段才能叫她们夫人脱身呢。
苏遮月沉眸静思,她知道这事的关键还不在老夫人,而在李祁身上。
李祁这人重的是名利心,从前寒窗读书,低位时尚有几分清高的文人气,一朝入了官场,阿谀奉承的嘴脸便暴露无疑。
她也不觉得自己的美色可以让他放弃官位。
宋姨娘喝完半盏茶,又抬眼道:“姐姐放心好了,我自会与那僧尼打招呼,定是能让姐姐摇中想要的签卦。”
阿香怀疑地看着她,突然想到:“这么一来,我们夫人不就背上了克夫的名头吗?”
“自然是避不了这个。”
宋姨娘笑了笑,似是早料到她会这么问,坦然得很,
“但我想姐姐也不会再留在苍梧县,离了这地,这克夫的名头又不像婚约,也不会追着姐姐跑对吧。”
苏遮月倒不在乎克夫不克夫,再嫁的事都是安婆婆一厢情愿的,她没有这般心思,只是想着和离之后落得清净。
但不知怎么,听了宋姨娘这个计策,她心里总还是有些毛毛的,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像是赤脚在苔藓密布的井边走着,只一滑就会跌入那深井中。
宋姨娘见她迟迟不能下决心,心念一转,突然又拾起了几分往日的气性,佯怒道:“难道说姐姐并不是真心想和离,还想留在这里与大爷藕断丝连么?!”
“不,不是……”苏遮月一惊,忙摇头否认。
宋姨娘听了这话,立刻满面春风:“这就是了,那三日后我就等着姐姐一起上山。”
说罢,也不等苏遮月应下,就以身寒难耐为由,匆促离开了。
苏遮月看着外头茫茫大雨,一颗心惴惴不宁。
*
婵娟阁里早就备好了热水。
宋姨娘一回屋,就褪去湿漉漉的衣裳,进了木桶。
沐浴的功夫,又命丫鬟给赵姨娘那儿送去了信,说事办成了,且到日子,看她的消息。
出来时,周婆子为她端来姜汤,说道:“总有别的办法,又都是那赵姨娘的主意,夫人何必亲自使这出苦肉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