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婆婆又问:“可有人知道这糕点哪里来的?”
一个婢女上前仔细瞧了一眼道:“方才我路过瞧见了,似乎是阿香妹妹买来的,说是夫人最爱吃的,便夫人练完功后给她喂了一小块。”
安婆婆从发髻上抽出一根银针,细细地插入这糕点之中。
果然银针很快变黑。
“有毒!”
四下婢女都纳罕出声。
安婆婆思忖半晌,又转过头看向外头阿香离去的方向,却也是奇怪,这毒发生的第一刻,她就跑走了。
“难道真是阿香小丫头做的手脚?”
紫蕊思量片刻,摇了摇头:“她比我们跟的夫人久,心思赤诚,我想应该不是她。不过她心思简单,买了东西来时难保不被人动了手脚。”
安婆婆颔首道:“派人把她寻回来,我要好好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头婢女应了一声,赶紧出去了。
*
屋子里,青竹和玉荷仔细守着苏遮月,虽然苏遮月面色有所复原,但是这违背主上命令的擅用,她们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岔子,故而一刻也不敢松懈。
苏遮月口含玉球,不一时便进了梦中。
这一回却非那渺茫的云雾,而是一条幽深长道。
她也不是慢悠悠地闲游,而是在急速奔逃。
苏遮月手脚都用铁链子绑着,后面好似有什么可怕的事物在紧追不舍,她一边回头一边跑。
戴着铁链的玉足踩过山道,石子嵌入她的脚心,皮肉刺破,
钻疼感一阵接着一阵袭来。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不能停下。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树叶沙沙作响,头顶一轮血月高挂。
裙袍被荆棘不断划破,撕扯出一条又一条的口子,很快就割到了她的皮肉。
树木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可苏遮月慢不下来一点点。
她只能不住地逃跑着,拼了命地往前逃。
在她茫然的意识里,只要不被后面黑雾中的东西捉到,她就能避免极其可怕的事。
树枝和荆棘枝桠无数,在她的急奔中不住地划过她的身体,就好像是抽打在她的身上,手臂,小腿,大腿,血痕一点一点显现出来。
她跑了不知多久,一身白衣已然变成了血裳。
密密麻麻的疼痛包裹着她的周身。
不知跑了多久,这一条路终于到了尽头,竟然是一处断崖。
苏遮月站在崖边,往下看,不是寻常的流水,而是火焰,好似火山熔炉一般。
她半点不敢向前,可是向后一看,那里的可怕黑雾不住地向她涌来。
苏遮月一时恍惚,竟然从那里看到了李俅那张脸,是他与她初遇时的样子,
他向她走来,叫着她的名字“遮月。”
以一种无限的温柔缱绻的口气。
“我们一起私奔吧。”
白衣清俊的书生向她伸出手来。
苏遮月不断摇头,口中直呼:“不,不,你不要过来。”
“遮月,我是你夫君啊。”
“遮月,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不!”
苏遮月惊恐地叫出声,“你不会的。”
仿佛被她这一声打破,那个清俊的面目缓缓变得麻木不烦。
“你自己生不出来孩子怪我吗?”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
“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
一黑一白两张脸反复重叠地变换。
苏遮月越来越害怕,脚下登落的石子坠入岩浆之中,顷刻间就化为了烟气,什么都不剩。
前面是熔炉,后面也是熔炉。
苏遮月怕到极致,反而异常地冷静下来。
李祁离她只有一步之遥,那只手臂如同漫天巨网一般向她照来。
苏遮月双目一闭,转身就往熔岩中跳去。
被他抓住,她宁肯死。
第16章 二梦
苏遮月的身子失重般下落而去。
狂风怒吼,火舌肆虐,滔天的热焰骤然席卷她的全身!
四面八方的灼烧感,带着难以忍耐的痛苦,几乎将她整个人烧熔。
就在苏遮月以为自己要灰飞烟灭的时候,忽然间,“咚”地一声,她掉进了水中。
不是滚烫的溶岩,
是冰冷的深潭!
在她掉进水里的那一刻,四周的光亮同时泯灭,重归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苏遮月神智昏沉,直直地下坠而去。
水流在她身边不住上浮。
她越陷越深,却没有之前那次的溺毙感,宛如一条人鱼,学会了在水中吐息纳气。
直到双脚碰上潭底坚硬的岩石时,她才忽然间回过神来,“呜呜”叫着,双手求救般地不住向上伸展,然而却怎么也游不上去。
头顶上像是覆了一层看不见的水板,将她牢牢地封在水底。
苏遮月使不上力气,不得不停了下来。
上不去,便只能在四周的黑暗中摸索向前。
潭底似乎布满大大小小的岩石,被流水经年累月的冲刷,变得如同鳞片一般光滑。
苏遮月时不时地便为那光滑要命的石头绊着,身子一倒,膝盖好几次跪摔在地上。
幸好有流水缓冲着,没叫她摔伤。
这水底似乎还长着细细长长的水草,在苏遮月摔倒的时候,偶尔缠上她的足踝,小腿。
冰凉滑润,往往激起苏遮月一阵莫名的战栗。
她不由地怯怯地缩起手脚,小心翼翼地避开去。
摔倒了,再爬起来,往前走。
四周一直没有光亮。
黑暗无边无际。
苏遮月感觉自己在水底,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记忆开始消退,开始忘记很多东西。
渐渐的,她连自己下来前发生了什么都开始不记得了。
人、事,最后连她自己是谁,她都想不起来了。
仿佛整个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孤独,冷寂,她停下脚步,抱住自己的双臂,感觉到无止尽的恐惧不断袭来,如同死亡。
她不会真的死了吗?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出现后,就再也绕不出去。
她惊恐万分,慌张地往上逃,依旧是黑暗得封得严实的水面,
如同一个水牢。
苏遮月求救无门,再次跌倒在水底,瑟缩着抱紧自己冷到僵硬的身体。
渐渐的,身子都失去了感觉,先是脚,然后是小腿,大腿,手臂,从下至上,从四肢到心脏……
仿佛连胸口里的心脏都停滞住了。
她真的要死了。
苏遮月突然间无比确认这一点。
如果是在几日之前,她恐怕就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不想死。
她还想活下去。
“姬离……”
昏朦之中,她嘴唇发颤地念出这个名字。
细微的声音好似在寂静中划开一道口子。
不知从哪开始,平静的水波重新肆虐起来。
苏遮月昏昏沉沉的,只感觉八方天地都在震动,强烈得拉扯着她摇摇欲坠的神智。
惊涛骇浪中,有什么东西突然向她靠近,苏遮月双目紧闭,浑身僵冷,不知道她的下巴正被冰冷的指尖用力掐住。
紧接着,一颗朱红色的果实被强行渡进了她的口中。
那果子烫得要命,甫一进入,就将苏遮月快要溃散的魂魄扯回了现世。
她重新有了感觉!
却是在炽热与冰冷之间来回震荡的极致感觉。
“烫……”
这果子太烫了,饶是她冰冷的口舌也难以承受。
苏遮月柔软的小舌一能动弹,就推拒起来,直想把它抵出去,然而刚送出嘴巴,又被强硬地逼回了唇瓣之中。
“呜呜……”
苏遮月挣扎无果,口中烫得如同火烧一般难受。
一时间,眼泪又被逼了出来。
像珍珠一样,一颗一颗地掉入水底。
这样不得自主的含吮,终于将那果子在口中一点点含凉了,化成一滴一滴的汁液,流入她的喉咙之中,漫至全身。
那汁液也仿佛带着灼烧般的感觉。
“好热……”
苏遮月的身子随着那汁液在血脉里的流动,也变得燥热无比。
明明周围都是冰冷的寒水,她还是觉得热得难以自抑。
晶莹的汗珠从肌肤上不断溢出,她的手脚都有了感觉,却过了头,热得恨不得找着什么冰冷的事物紧紧贴覆。
终于,她找到了!
这一次却不在寒气,而是摸的到的。
苏遮月不能自控,双臂双腿都缠上了那冰冷的物事。
她神智被热火灼烧着,分辨不出贴近的是什么,也许是岩石,或者冰山,她不知道,眼下只为身体里的燥热驱动,只想着贴得更近,更紧一些……
这份冰冷是她此刻能得到的唯一慰藉。
“好舒服……”
她几乎将整个柔软的身子都缠裹上去,嘴里溢出细碎的呻吟。
几乎同时,四周仿佛受到什么强烈的刺激一般,水浪骤起,底石震动,细长的水草在黑暗的水域疯长,几乎充满整个水潭。
不见光亮的水中,苏遮月不知道自己周围其实没有一样实物。
只有可怕的浓黑影子,如一张大网,将她牢牢围着。
她满心满身地在感受那种令她舒爽的寒冷,还想不断靠近,只感觉那片冰冷一直诱惑着她。
她不想放开一刻。
渐渐的,果子的效力平缓了下来,令人难以忍受的媚热散去,同样濒临散去的是苏遮月的神智。
她承受完极致的冰寒和高热,重新聚拢的魂魄虚弱不堪。
可是苏遮月不想放开。
“不……不要……”
她挣扎着,在昏迷和清醒中不断拉扯。
过了好一会儿后,耳畔突然响起一阵遥远的钟声,跟着一声威严不容拒绝的声音,
“回去。”
苏遮月灵魂一震,惊得张开了眼睛,几乎是她睁眼之时,笼罩着她的黑影已经不见。
正上方,一缕阳光从水中倾泻,柔和地照在她的身上。
*
“呜呜………”
苏遮月睁开双眼,正听到一阵啼哭声。
青竹和玉荷守在床前,见她平安地回过魂来,紧绷的心神顿时一松,齐齐舒了一口气道,
“夫人可算是醒了!”
青竹跟着又搭上苏遮月的纤纤玉腕,再三细查,确认她身上毒素已清,才点点头,真正安下心来。
“谁在哭?”
苏遮月乍醒过来,还有些昏沉,由玉荷扶着,在床上撑着坐起来,抬眸向传来哭声的帘外看去。
抽抽噎噎的,隐约听的是女子的声音。
玉荷回道:“是阿香。”
“阿香?她怎么了?”
苏遮月顿时抓紧了她的手,担忧地问出声。
玉荷心知苏遮月和阿香情谊非常,也不好多说,只道一声“夫人莫急”,又唤了一个婢女去把阿香叫进来。
不一会儿,阿香低着头进了屋子。
苏遮月远远看着她的身形就觉得有些不对,走近一看,更是一惊。
阿香这丫头竟然满脸都是泪痕。
一对上苏遮月惊讶的眼眸,更是“啊”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嘴里好似念着什么“错了,害了”的,但被嚎哭声掩盖,苏遮月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
直到安婆婆跟了进来,瞪了她一眼,阿香才诺诺止住。
苏遮月一头雾水地看着众人:“这,究竟是怎么了……”
第17章 黑手
满屋子的人都为她中毒之事着急上火,反倒是她这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一脸懵懂。
安婆婆走到床边坐下,摸着她的手,气骂道:“笨姑娘,自己中毒了都不知道吗?”
“中毒?”
苏遮月惊吓了一跳。
脑海中瞬间就想起在水中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的那一刻,彼时自己还笃定万分。
难道不是梦么?
“你当这毒哪来的?”安婆婆指着阿香,火气仍然未消,“就是你这个丫头,给你买糕点,不想走在路上起性子瞧了个胸口碎大石的把戏,东西就叫人偷梁换柱了。”
苏遮月昏迷这阵子,她已将阿香买糕的前前后后的事全给盘问清楚了。
“啊?”苏遮月又是一愣。
阿香慌忙膝前几步,在苏遮月床榻前重重磕头:“都是我的错,是我害得夫人差点没了命,我往后再也不乱买吃食了……”
苏遮月头晕晕然的,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还没有太明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只看阿香慌不迭地磕着头,眼见着就要出血了,连忙叫婢女把阿香扶起来再说。
青竹在一旁给她轻轻揉着额穴,柔声道:“夫人刚去了毒,正该好好休息,还是莫想这些污糟事了。”
正说着,婢女从外间端了一碗清毒补身的药汤来。
青竹服侍着苏遮月用下。
一阵浓郁的苦药味顺着喉咙流下,让苏遮月的神智清醒了些,也想明白了首尾。
阿香给她买的枣儿糕有毒,以致她昏迷到现在。
苏遮月将瓷白的药碗递给青竹,又看了看一旁低着头鹌鹑似的阿香,对安婆婆道:“婆婆,这不关阿香的事,是我喜欢那糕点,她才买的。”
那街头酒楼的枣儿糕有她儿时的滋味,又卖得不贵,她有时实在想家了,便会贪嘴让阿香去买一些。
这次虽不是她使派阿香去的,但也是阿香瞧着她辛苦,才替她去买的。
见安婆婆厉眼不动,苏遮月又温声道:“阿香从前也给我买过好几次,没有出过岔子……”
“是是……”
阿香听了这话,忙不迭地点头。
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毫无顾忌地就拿进来。
然而她才点头没几下,又挨了安婆婆一记眼刀,再次闭住了嘴。
安婆婆教训完她,回过眼来冷声对苏遮月说:“那是以前你对人家没有威胁,现在你病好了,人家就要害你了。”
虽然那偷梁换柱的贼是茫茫人海找不到了,但幕后黑手定是在这院宅子里的。
若真遇上个普通的贼,那糕点偷了也就偷了。
只有居心不良,存心害她的人才会费尽心机,搞这么一出偷梁换柱!
安婆婆原道只有宫里头有这些不干净的手脚,没想到哪哪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