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得援无奈着一张脸,摇摇头,叹了口气。
进入堂屋,一桌崭新的团圆宴已经布置好,圣上赏赐的三道年例摆在正中,绘成一幅吉祥图案。
待得众人分席就座,屏退仆从之后,听着外头传来的鞭炮声,看着屋里双亲的笑脸,觅瑜才明白,原来先前不是不热闹,而是还不到热闹的时候。
可惜赵得援的笑意只出现了一会儿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责备的瞪眼,以及训斥:“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哪有大年夜跑回娘家的道理?还带着王爷一起!”
祝晴反呛回去:“怎么就不像话了?纱儿带着女婿回来过年,说明她心里惦记着娘家,惦记着我们这对爹娘,这样不好吗?我看你才是不像话!”
她笑着安抚觅瑜:“乖女儿,别听你爹的胡话,往后你想什么时候过来,就什么时候过来,便是明天、后天、大后天也可以,娘都高兴,都欢迎。”
赵得援被气得直结巴:“你、你明不明白这里头的道理?纱儿已经嫁人了,是别人家的媳妇,哪里能放着婆家不待,在大年三十回到娘家?”
“更不要提纱儿现在的身份,是太、是王妃,若是让圣上与皇后殿下知晓,她今晚带着王爷来了这里,你说,他们心里会怎么想?”
第188章
祝晴不以为然:“看纱儿这身打扮, 便知她是在参加完宫宴后赶过来的,礼数上不曾有错,即使圣上和皇后殿下知道了, 也不会挑理。”
赵得援瞪得更急:“你能确定圣上和皇后殿下的心思?”
“你就能确定了?”
“我——”
赵寻琅轻咳一声, 示意父亲, 太子殿下还在这里,这样当着人家的面,又是争论帝后的心胸,又是训斥他的妻子, 是不是有些不好。
赵得援也反应过来,收敛怒容,干咳两声, 看向女儿, 一本正经着含混道:“……总之, 不许再有下次,记住了吗?”
觅瑜乖巧点头:“是, 女儿记住了。”
当然,这只是她在口头上答应,至于实际上的行动,则要看盛隆和还带不带她过来, 若他肯带,她自然是愿意来的。
不是她装模作样, 实际上, 在一开始,她的确是有些发怵的, 但随着娘亲为她辩护,以及盛隆和在桌案下悄悄碰她的手, 她就完全不感到害怕了。
之所以表现得乖顺,只是为了让爹爹的火气尽早消除。
果然,见她认错态度良好,赵得援神色稍霁,不再摆出一张严肃的脸庞,含起笑容,向盛隆和敬了一杯酒。
“承蒙圣上厚爱,王爷照拂,赏赐三道年例,臣等一家铭感五内。下官在这里敬酒一杯,祝愿我中原天下海晏河清,圣上福寿绵长,王爷万事如意。”
伴随着盛隆和的微笑回敬,属于赵府的夜宴终于开启。
依照礼节,众人应当品尝年例,以谢圣恩,但一来,府里在受赏时已经尝过,二来,觅瑜与盛隆和也在宫宴上用过,周围又没有外人在,便未曾拘礼。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盛隆和首先起了别的话题,不然以赵得援的谨慎,是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忽视年例的。
就是这话题起得有些不好——
“听纱儿说,每年除夕夜,府里都会喝团圆汤?”
祝晴笑着应声,主动给他盛了一碗:“这是清白观的习俗,我与纱儿他爹成亲后,便带到了家里,一碗团圆汤,寓意新的一年团团圆圆。”
“王爷既然来了,不妨喝上一口,讨个吉利。”
赵得援一惊,伸手试图阻止。
然而为时已晚,盛隆和道谢接过,舀起一勺,用了一口。
他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席上也安静了片刻。
觅瑜局促地笑着,顶着父亲责备的目光,小声提示:“这汤里共有八种馅料不同的圆子,每一料都是娘亲精心配制的药草,服之可以养生补气……”
盛隆和听罢,静默稍顷,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别具一番风味,让纱儿念念不忘。”
祝晴浑然不觉,笑吟吟地应和:“殿下有所不知,纱儿小时候可不喜欢这汤了,每次都要她爹爹催促,才苦着脸喝下,长大后终于发现了它的好……”
盛隆和含笑听着,没有再碰手边的汤碗。
觅瑜也在一旁陪着笑,配合地转移话题。
席间,她对上兄长的目光,看出对方的无声询问:你是特意带太子殿下来找不痛快的吗?
她也只能装作看不明白,目光一转,糊弄过去。
其实她心里是觉得自己有点冤枉的,她又没有向盛隆和推荐这道汤,不过随口一提,哪里知道他便记上了,还当着她娘亲的面说了出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能怎么做?让他不要喝汤,还是让娘亲不要盛汤?进退两难之间,她也只能委屈他,当一回贴心女婿,哄一哄岳母大人……
好在之后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情,赵得援出过不少地方的钦差,祝晴年轻时也行医四方,夫妻俩见识过不少天南地北的风味,都呈现在了这年夜宴上。
除了口味不佳的团圆汤之外,其余菜式皆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虽比不上宫宴奢华,但在麟德殿里,觅瑜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帝后的身上,根本没心思用膳,盛隆和给她夹了几筷子菜,也不过让她略略垫了些肚子。
她本是打算,等回去后再好好和他用一顿,她相信他不会拒绝,她也已经想好要置一桌什么样的席面,没想到他带着她回了娘家,让她感到一阵惊喜。
现下,她与亲人、爱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享用团圆饭。
世间最幸福之事,也莫过于此了。
赵家祖籍檀州,当地人冬日喜用暖炉,赵得援延续了这一习惯,支了一口汤锅,用炭火煮着,把片好的兔肉放进去涮,拨动时漫如云霞,堪称一绝。
香气随着汤水咕嘟嘟地往外冒,蒸腾飘散在室内,让氛围也变得舒适无比。
“来,夫君尝尝这个。”觅瑜夹起一片涮好的兔肉,放进盛隆和的碗里,“这是檀州那边的风俗,名曰拨霞供,纱儿从小便格外喜欢,不知夫君觉得如何?”
她没有用殿下的尊称,她不想在这种时候还注意礼节,除夕之夜,本就该合家欢聚,反正在座的都是她的亲人,听见也没什么。
盛隆和显然很受用她的这份亲昵,十分给面子地尝了一口,不吝称赞:“都说檀州人最擅烹制兔肉,今日一品,果然如此,纱儿真是有好口福。”
觅瑜甜甜笑开:“夫君喜欢就好。”
赵得援咳嗽一声,不知是在提醒她注意称呼,还是留神举止。
不过,得了太子殿下的赞许,他还是感到颇为自豪的,拈须一挺胸膛,展开笑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涮兔肉的由来。
“王爷有所不知,这拨霞供虽然传承了数百年,最初却并非由檀州人烹制,乃是前魏时期,季文公担任檀州太守期间,无意发现……”
盛隆和配合地听着,含笑道:“原是这般,小婿受教了。”
祝晴嫌弃丈夫:“好了,你少说点,每年都要唠叨上这么一回,也不嫌烦。而且王爷未必不知道这事,季文公在檀州的那点子经历,天下谁人不知?”
赵寻琅轻声附和:“季文公与拨霞供的轶事典故,的确流传甚广。”
赵得援不满地争辩:“哎,你们娘俩怎么在王爷跟前拆我的台?我——”
听着熟悉的声音,看着熟悉的笑脸,觅瑜仿佛回到了没有出嫁时,一颗心溢满了欢喜与依恋,如果不是有盛隆和陪伴在身旁,她都想要留下来过夜了。
不过,仅仅是如此,也已经让她心满意足。
说起圣上与爹爹结拜的往事,她亦不似在宫中时拘谨,大着胆子,提出了疑问:“那幅对联,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呀,为何会使旁人不喜,生出误会?”
赵得援支吾着,和从前一样,含糊其辞,不说清楚。
反倒是盛隆和轻轻笑了,回答:“因为问题不在于对联,而在于横批。”
她疑惑道:“什么横批?”
赵得援咳嗽一声:“王爷,这、这个……”
盛隆和一笑:“岳父放心,纱儿不会乱说的。”
他凑近她,附耳低语:“父皇写了……”
伴随着答案的吐露,觅瑜缓缓睁大灵动的杏眸,眨了一眨,又眨了一眨。
见状,赵寻琅低声道:“爹爹可以放心了,小妹没有听懂。”
赵得援同样压低了声音,回道:“我担心的是她听得懂吗?她那点文墨,能听得懂就怪了!我担心的是王爷给她解释,让她听懂!”
赵寻琅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屠苏酒:“那便是小妹的福气了。”
“你!你怎么也和你娘一个样!……”
酒过三巡,赵得援命人撤了宴席,领着众人来到院子里,燃放焰火。
这是觅瑜最喜欢的环节,更令她感到兴奋的是,往年都由娘亲捂着她的耳朵,今年不仅换成了盛隆和,还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点燃了一支穿云箭。
看着拖尾的火球冲上云霄,炸开绚烂的色彩,她又是欢喜,又是惊怯,笑容分外璀璨。
烟火熄灭时,夜色已深。
天边盛开着明亮的图案,那是宫中的礼花,将会燃放一夜,直至破晓。
赵得援抬头望着,喃喃道出一句:“这是第五轮……时辰不早了……”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说,但在场人都知道是什么。
——他们该回去了。
觅瑜心中陡然涌起一股不舍,看向娘亲,张口想要留下。
祝晴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摇头。
“……”她颓然地抿了唇,垂下眸,没有做声。
盛隆和把她的情状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对赵得援道:“除夕之夜,本来不该多加叨扰,然事出紧急,还请岳父移步书房,与小婿详谈。”
觅瑜一愣,瞧向他。
他回以温柔的一笑。
然后看向祝晴,低眉致意:“在此期间,烦请岳母关照纱儿一二。”
觅瑜怔怔地听着。
他这是,为了让她能多留一会儿,故意寻了个借口?
就算不是,也是把年后的事情提到了年前,他对她,当真是体贴有加……
觅瑜的一颗心逐渐欢腾起来。
祝晴亦笑容满面,满意连连地应首:“好,好,请王爷放心。”
赵得援看起来有话想说,但是动了两下嘴,终究没有说些什么,带着不易察觉的欣慰之色,点点头,行过一礼:“王爷,请。”
如是这般,盛隆和与赵得援去了书房,觅瑜跟着祝晴回了堂屋。
留下赵寻琅一人立在庭院中,看了会儿天上燃放的礼花,摇头无奈一笑,唤来小厮,打理起府中事宜。
第189章
堂屋。
祝晴拉着觅瑜坐下, 笑容满面地称赞:“娘真是见太子殿下一次,就对他满意一次,像他这样体贴入微的夫君, 实在打着灯笼都难找到。”
“你爹糊涂了这么多年, 总算是做了一件明白事!”
觅瑜含着甜蜜与羞赧地微笑:“娘……”
祝晴也不和她废话, 直接握着她的手,把起了脉:“快让娘瞧瞧,出去了这么久,有没有吃苦受累……嗯, 不错,脉象很好。”
觅瑜柔声道:“太乙宫之行,殿下将女儿照顾得很好, 娘亲不用担心。”
祝晴叹了口气:“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头一次和太子殿下出远门, 娘怎么能不担心?更何况他还犯着病, 虽说他这病……但娘的心里总是惴惴。”
觅瑜听着,忍不住在心里猜测, 娘亲隐去的半句话是什么。
当初,盛隆和以奇王的身份欺骗她,偏生又时不时流露出太子的影子,让她深感惶然不安, 分不清他是病得厉害,还是在装病。
她在茫然无措之下向娘亲求助, 忍不住透露了一点口风, 从对方那时的反应来看,似乎明白了什么, 但时至今日,她仍然不确定, 娘亲是否知晓真相。
罢了,娘亲既然没有多问,她也不必多提,毕竟有些事情,不是知道得越多,就越好的。
祝晴的重点也不在这上面,很快转移话题道:“听说,你们在太乙宫时,遇上了贼人行刺?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
觅瑜摇摇头,乖巧道:“娘亲放心,女儿和殿下都好好的,没有事,倒是连累殿下的师父中了毒,花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化解。”
“中毒?殿下的师父?”祝晴疑惑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