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恰眼中露出几分惊喜,老实照做。
她拔下了一些,才要收手,却听孙悟空催促她:“再多,再多。”
“这么多,会不会秃呀。”喜恰一噎,还是没下得去手。
“照做便是,哪来那么多想的。”
初次见孙悟空时,他不过是给了她几根猴毛。
但这次一下薅这么多,喜恰心里的确有点过意不去,但看着孙悟空毛茸茸的脑袋,毛发真的好多哦,多薅一点应当也没关系吧。
薅完之后,喜恰将猴毛递到孙悟空眼前。
只见猴王轻呼出一口气,她手中的一撮猴毛瞬然间变得更多了起来,直到盈满她整个手心。
喜恰瞪大眼睛:“这、这么多?”
上次他说他的猴毛能化作猴兵,这里头数千数万的猴毛,这得凑齐一个军队了吧.......
但孙悟空好似看出她心中所想,微抬眼皮,“上次给你的猴毛可注入了俺老孙不少灵力,那是正经能当作猴兵用的。这次不过用来找人,就是寻常的小猴子。”
喜恰一顿,哦了一声点点头,但仍不太放心,又想到了一处细节。
“但是,天蓬元帅转世不是人,他投生成了一头猪。”
“......”
一时四周寂若无人,孙悟空眉心抽动,生出想拍她脑袋的想法,“你为何不早说?”
“我忘了......”喜恰挠了挠后颈,有几分不好意思,“这样,还能找到么?”
孙悟空只觉得眉心抽动的幅度更大了。
他从前毕竟是与那什么天蓬有过一面之缘的,既然是在他脑海中留有印象,找起来便也容易。
但要是投生成了一头猪,这大猪小猪黑猪粉猪都是猪,谁晓得是头什么猪。
找也能找,只是难度一下翻了很多倍。
“也行吧。”孙悟空开始烦躁,既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总归要做到,“左右不过找猪的时间长一些,咱们多等等便是了。”
又叫喜恰重新伸出手来,这次他提取了自己识海中的一抹记忆与一息灵力,与猴毛融合在一起。
“拿走拿走。”他真是服了这小老鼠了。
喜恰忙不迭掏出丝帕,绽出一点清浅的笑容,将手心里的猴毛全部整叠收好,忽地又想到了其他。
“谢谢悟空哥,你真是太厉害了!”她抿了抿唇,旁敲侧击,“不过,你这猴毛.....可还能找到灵山佛子吗?”
孙悟空才听到前一句夸赞,面色缓了些许,微一挑眉,就听到后一句,猝不及防僵住。
“怎么,那猪又还与劳什子灵山佛有瓜葛?”
他心烦灵山,心烦听到佛字,喜恰想来是一时没想到这层关系。
当年,便是灵山佛祖与他打赌,将他压在了这五指山下。说是说愿赌服输,这道理没错,他也认了,可总归还是有咽不下的那口气。
不管怎么说,到底是被灵山被天庭一众戏弄了。
分明是天庭先招安他,却封他做弼马温,他不乐意干,却又再请他上天看守蟠桃园,三番五次,叫人看尽了笑话。
喜恰连忙摇头,迟疑道:“不是,是我的一位故人......”
孙悟空闻言扬眉,眼中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你倒还认识佛子,又有佛缘,身份不简单啊。”
她初上五行山,他便察觉她很有几分佛性,很可能与那如来的佛山有什么瓜葛。
只不过没细究罢了。
若是来历不明的小鼠精,又怎能有机缘成为那莲花太子李哪吒的灵宠呢,哪吒可也是什么如来义子。
喜恰沉默了一瞬,她上天庭将有两百年光景,左右她不过三百来岁的年纪,云楼宫的生活竟也占了一半多了。
灵山上的记忆,反倒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我......”
“罢了罢了。”孙悟空也不是真要逼问她什么,她的来历与他也没太大关系,“不愿开口便不说了。”
毕竟他如今被压在这五行山下,还不知何日是个头,晓得了她的来历又如何呢?
这小老鼠精不也是自己困在了天庭里,还是心甘情愿的。
“俺这猴毛只能找寻常人或精怪,若是有佛缘,便难说了。”临到此刻,孙悟空反倒坦然了起来,“你看俺老孙,不也是被如来压在这里了吗?要摸得清那灵山佛法,难也,难也。”
他这样说,喜恰的眉眼难免黯淡一瞬,但也不过一瞬就释然开来。
佛法精深玄妙,佛缘更难得言,她早也晓得难见金蝉子,也不该一直耿耿于怀了。
“好。”喜恰顿了一会儿,不再纠结此事,反倒又从玉锦囊里取出一个锦袋。“谢谢你悟空哥,喜恰正好备了一点薄礼,聊表心意。”
锦袋展开,里头全是她搜罗来的解闷玩意儿和更多天南地北的吃食,够孙悟空解闷解馋好一阵子。
她很细致贴心,晓得孙悟空浑身上下只有头能动,特意设了一个只要施口诀便能开启的咒术。
这个法术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毕竟得要精确在锦袋中找到孙悟空想要的东西,还是得费点功夫钻研的。
孙悟空也一直盯着那个锦袋,他沉默了良久,眉清目秀的猴脸看似毫无波澜,眼底却闪过一丝涩意。
在五行山下久经风霜,吸风饮露,竟还能感受到这样一点难得的暖意。
喜恰却是以为他不喜欢,有一丁点忐忑,“悟空哥,那个......”
“你方才说什么喜恰,你叫‘喜恰’?”孙悟空开口了。
她微顿住,点头。
“你不是叫软软吗?”他偏头看她,眉头微皱,但一瞬间又松开,似笑非笑,“你还真是......忠诚不渝,算个有情有义的鼠。”
其实他原本想说,她还真将自己当成个灵宠了。
喜恰这名字多好,却要改名换姓去。天生地养的妖精为何非要寄人篱下?
又觉得这样的话太过犀利,哪吒对她也不可谓不好,两人你情我愿,他一个外人置喙什么。这什么难舍难分的主仆情,反正与他而言是不懂了。
但哪怕是这样似是非是的话,喜恰在天庭待过近两百年,早已不是从前不通人识的小老鼠精,又心思敏感,免不了微蹙着眉。
“悟空哥......”她嗫嚅着,下意识想要反驳,又觉得将说出口的话很无力。
她有什么反驳的呢,这反倒更叫她自己纳闷......她本来就是哪吒的灵宠呀。
孙悟空偏着头看她,似乎瞧出了她的纠结,不过没点破,只轻笑一声。
“你且上前来,我送你件好东西。”
喜恰仍有些发愣,抿了抿唇,上前一步。
“蹲下来些。”孙悟空懒洋洋道,侧着耳朵,“礼物就藏在俺老孙耳朵里,你自己取吧。”
什么东西藏在耳朵里,喜恰腹诽一句,微微瞠目,手只抬了一寸高,略带迟疑。
“呆子,我这双手双脚都被压在身下,还有哪里能藏东西!”孙悟空不耐烦。
原是她不小心将心中想的说出来了,喜恰不太好意思笑了笑,当即俯下身去,小心翼翼瞧着他耳洞。
“用灵力为引,将它拿出来。”孙悟空啧了一声,“怎得这也要教你?”
这小老鼠精有时是悟性高又机敏,有时却又憨得很,非得人一句句教着才行,这点就不太符合齐天大圣的心意。
但他心中也隐隐猜到,这样敏感细贴的小老鼠,必定是担心哪一步做得不对了,惹得别人不快,才总这样畏手畏脚。
如他所想,喜恰只是手微顿,并没有反驳他。
她葱白的指尖窜出一息灵力,将他所说的礼物取了出来。
“什么东西......”取出来后,她依旧有些诧异。
手心躺着的不过一绿豆大的物件,白绒绒一团,尽管眯着眼睛也看不太出是什么。
孙悟空对着她手心一呼气。
霎时,白绒绒的豆子似蜕了皮,几般变化后,成了一双精巧的绒白绣鞋。
“......”喜恰一时愣住,不知作何感想,并反复询问,“鞋、鞋?”
她也不缺鞋子穿啊。
孙悟空瞧她一副一言难尽,且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嗤了一声,似觉得她不识货。
“这可不是一般的鞋,这是——”
这是昔年他拜在须菩提祖师门下时,师者欲教他筋斗云的本识,却有意考验他,随手从袖中乾坤袋取出的异宝仙鞋。
仙鞋神靴,祖师言它同筋斗云术法一般,一样有造化七十二变,腾云之力。
彼时祖师问他,他要选哪样?是轻易借物为法,还是踏实运神炼法,去学那遥不可及的筋斗云。
孙悟空当然学腾云之法。
“鱼”和“渔”,眼前之诱惑,与长久之利,有人会看不清,但他天生地养心思剔透,怎会辨不得。
“——是我当年游历四洲,好容易得来的法宝,不过传女不传男,今日便赠予你吧。”面对喜恰,他顿了一瞬,想到祖师交代他不可说师门,便面色不变胡诌了一句。
喜恰眼中疑惑神色更甚,甚至微微偏头:“......若传女不传男,你当初为何要拿呢?”
实则是云靴至宝,又能变化,彼时顽性未褪的美猴王看着眼馋,央着师父留给他的。
祖师算不得惯他,又的确是于他有教化之恩,并不敢忘。
但孙悟空怎能将这种孩提时候的趣事抖落出来,瞥了喜恰一眼,“呆老鼠,叫你拿着便拿着。”
喜恰好奇端看,他复又解释,意味深长道:“穿上此云靴,腾行千里非难事,金蝉脱壳亦非难事,只要你想,谁也找不你......”
有此法宝在手,那哪吒小太子的什么同心咒,破解起来还不是易如反掌。
再说起来,孙悟空不就是这样桀骜的性子,哪吒给自己的小灵宠下得什么追踪咒,他偏看不顺眼。天庭三太子满身天灵地宝,他也不是两手空空。
小老鼠精端着绣花鞋的手一顿,听出来他话里有话,但看他眼睛锐利却清澈,一时又不太猜得出。
她还欲问他,却被他打断。
“悟道悟道,全凭自己悟,休要多问。”
“......”
她一只从灵山出来的小老鼠精,要悟也是悟禅法,哪来的道法叫她悟。
晓得他不想说,喜恰又抬眼看天色,天边红霞洇染上白杨树,如同胭脂色,绕在葱枝头,已经不算早了。
既然安顿好了吃不饱穿不暖的猴王,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不用太忧心他,喜恰还有其他事,就此拜别。
临走前,孙悟空却又漫不经心喃了一句,也不晓得是不是说与她听的。
“喜恰这个名字,倒比什么软软好听多了。”
是这样么?
她离开的步伐顿了一下,晚霞叫人浸在一片温润光华里,掩住她心生波动的一双赤色清眸。
呼出一口气,喜恰只若无其事腾云而起。
......
再回天庭,已是在人间南瞻部洲逗留十多天后。
喜恰原本是想着给玉兔买月饼,却没想到凡界朝代更迭,正是战火连天,四处都很不太平。
月饼在乱世里当然买不到了,不过倒是顺手救了几个颠沛流离的凡人,也不晓得算不算违背了佛言缘法,会不会生什么不该有的因果......
她心里忐忑不安,一路走至云楼宫都在发愣,却在推开水华苑门时蓦地醒神——
莲池泛着波光,无风却起涟漪,红衣少年正斜靠在池边的沉香木榻上,朝向她的背影挺直清瘦,却依旧带着恣意潇洒的风韵。
哪吒竟然比她回来得快!
要知道他下界除妖,向来是数月不归天庭的。
喜恰几乎是瞬息间就僵住了身子,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四周竟也静得只闻见风声......
“小主人......”
胆怂的小老鼠精对着哪吒的背影,喏喏轻唤了一句。她晓得自家主人近来有点莫名不喜她乱跑出去玩,打算老实认错。
但只有微风抚过他灼红的衣袍,风声如旧,良久,不听他有言语。
喜恰嘴唇微启,犹豫不决,最后在再唤一声和上前认错中纠结选择了后者,拎起月白裙摆,小心翼翼绕过莲池畔,走至木榻前。
她的小主人哪吒,以手支颊,此时凤目轻阖,薄唇轻抿,睡颜安然恬静。
她不觉,竟一时愣住了。
实在是哪吒这样风风火火的神,鲜少有如此安静的时刻,他总是疲于出兵降妖,十天半个月不得见在水华苑憩息,神仙少眠,他更是几乎不睡觉。
正愣着,忽见哪吒漆黑的睫毛轻轻颤动,惊得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如墨般的乌发垂落一缕落在颊边,乖巧帖服,赤红袖袍也因他支着下巴的动作滑落肘边,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手腕,与腕上金光熠熠的乾坤圈。
看上去,十分无害。
鬼使神差地,喜恰又重新往前了一步。她与她的小主人,如今近在咫尺。
离得这么近瞧他,才见他露在外头的肌肤白得透光,如同上好的羊脂玉一般,喜恰心神一动,冒出来一个突兀的,又全然正经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