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备动作伸张好,爆发点的音符一扬,范柔有力地举臂甩向空中,接着旋身踢腿,做了个华丽的开场。
夏翰青愕然,动也不动,视线跟随着在舞台上娴熟移动的范柔。那简直是另一个陌生女孩!如蛇扭动的腰肢,俐落摆动的圆臀,柔软却有力的四肢,展演着目不暇给的繁难舞步;她身上每一处关节彷彿拥有自己的生命,和强烈的节奏融为一体,即使是门外汉也能感受到有力的舞姿所传达出的野性,她平常在公司表现的随和散漫已消失殆尽,某个回眸刹那,素来和妖娆无缘的脸蛋竟泛出前所未有的艳光。
他终于明白范柔老是穿着不合宜的衣着上班的原由了,这个女孩分明只属于这里,为何千方百计成为他的下属?
「她是你们雇用的舞蹈老师?」夏翰青未转头,问着身侧的宙斯。
「不,她是我的合伙人兼舞蹈老师。」宙斯打量着全身散发不可一世气味的夏翰青,一点也不想撒谎。
夏翰青默不作声地观看范柔领舞,直到一曲既终,他没向任何人招唿,随即转身离开。
第6章 就是鬼迷心窍啊
夏家宅邸对夏翰青而言,纯粹是长年的习惯和家的象徵,若论自在,他会更倾向待在市区的寓所。但这段时日,他几乎都在夏家过夜,为了已成独守空房状态的夏太太程如意。
他晨昏定省,无论再晚回来,都会现身让程如意看上一眼,他成了一帖安神药,看上一眼带着安神作用,这个神思不属的女人会松缓绷紧一天的神经,绽露一点欣慰笑容。程如意毕竟是程如意,无论变故再剧烈,白日里她背嵴依然挺得笔直,头面整齐,鬓髮不乱,妆颜不苟,衣饰讲究,气场依旧强大;唯有独处时,她眸底的神采暗灭,剩下呆滞空白。
夏至善堂而皇之多日未归,程如意未置一词,她让自己加倍忙碌,除了置办丹青的订婚事宜,她勤走基金会,出席关系企业的董事会,尽管对业务一窍不通,不过是个人头代表。她表现愈寻常,夏翰青对她愈是展现包容和耐心,他知道寻常的背后很可能是悬于一线的脆弱,他不能任由程如意崩坏,至少现在不能,因此今早她再度向他递出名单时,他未表异议,泰然自若地认真聆听。
「这位是新阳洪亮福的二女儿,今年二十八,刚结束海外实习工作回国,中规中矩的,长得还可以,应该会先担任她父亲特助。」程如意不愧长年投入子女对象的媒合活动,她将从各管道搜集到的周边资讯以电脑表格化,嵌入彩色近照,并且条列出优缺点,一目了然。
夏翰青嘴角忍不住泛出轻笑,给出意见,「再多列一项数据,对方在夏家任何关系企业的持股或任何交叉持股。如果可以,再列出女方的交往纪录。」
「你说得很对。」程如意立刻注记,又指着第二张表格,「这一位是盛久李伯欣的大女儿,今年二十七,比上一位漂亮多了,自己开了间美体中心,很能独当一面,就是太活泼了点。」
「明白,妈安排就好。」他略过目,便把表格对摺收下,心绪未有波澜。
「翰青,如果你自己有合适的对象可以提出讨论──」
「暂时没有,妈安排就好。」
程如意随他起身,伸手为他调整领带,轻声道:「我下午会回娘家,讨论遗产分配过户的事。」
「别忘了带上律师,万一考量不周全总有人提点;不必担心家人多心,况且舅舅他们不也自备了律师?很抱歉我不方便陪妳去,但我相信妈会做得很好。」他语多鼓励。
「不会有事的,我父亲一向公平。」说完,眼眶微潮,又道:「从现在开始,该我的我不会有所保留。」
「是,不能强求的,就得设停损点。」他意有所指。
在父母之间求取平衡这一点上他适应良好,情感上的节制训练总能派上用场,唯一能挑战他的耐心的只有一个人,一个他始终无法将其成功边缘化的女孩。
他直接步出大门,朝左侧围墙边望去,他的座车正停泊在围墙边,在晨曦中反映出金属辉芒。
他伸手拉开后座车门,弯腰时迟疑了片刻,閤上,转而打开副驾驶座车门,上车。入座后他偏头看向驾驶座,和一双荧荧圆眼对上。圆眼的主人随即朝他绽放出晨曦般的笑容,那是发自心底的愉悦,见到他真有这么高兴?
不只那双圆眼,她浑身都散发着晨曦般的朝气,也许是经常性的肢体锻练,加以年轻,她的皮肤随时都泛着一层光泽,呈现出绝佳的健康状态,也代表着她拥有过人的精气神,以及──过人的毅力。
过去几个月,他可是领教了她的毅力。
「直接到公司吗?」范柔问。
「不,先到厂区。」他不多言,直接在导航仪器上输入地点。
她稳定地把持方向盘,让车身徐徐上路,再逐渐加速。
无论是弯道或窄路,高速或慢行,由她操纵的车体几乎能一路保持平稳,不曾出现急煞或甩尾,让车内乘客不适。这倒出乎他的意料,她不仅能娴熟地操控自己的身体,也同样能操控房车自如。自他第一次将车钥匙交给她,他便发现了这个特点,这不单是熟能生巧之故,想必她平时有相当多机会接触各类型房车,从她初初面对他车上全新的仪錶板,却问都不问,便能顺利启动各项功能按键来判断,她的家人当中必有频繁换车者,让她对高级房车性能瞭若指掌。
什么样的家庭能频繁换车?自然是家境不俗,怪的是她全身上下却显不出相衬的大家闺秀得体合宜的习气,有时甚至可谓粗枝大叶,唯有跳舞的时刻,彷彿换了一个人,眼神融入了平日缺少的精魂……
在他发现她所谓的兼差是教舞之后,第二天便把她叫进办公室,进行了一场对谈。
「我想妳并不缺钱。」省略了开场白,他直问无讳。
「……」她转动着黑白分明的圆眼,认真地想了想后答覆:「还好,除了吃,我有兴趣的东西都不太花钱。」
「妳本业做得很好,转职的可能性应该不大,何需来公司兼职?」
「我喜欢到处看看,多点见识。」
「每天坐冷板凳能有什么见识?」他轻嗤一声。
「──说得有道理,所以我每天都在祈祷我的工作条件改善啊。」
黑漆漆的眼瞳有流光闪过,夏翰青清晰览进眼里,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倒是为她的无视嘲弄感到新奇。
这张脸蛋──就一张孩子气的脸蛋,要说她有何与众不同,那就是精力旺盛了点,活泼外向了点,阅人无数的应天培到底是看上她哪一点?那天在餐厅惊见她的共餐对象是应天培,心里兴起更多疑惑。若真有心长见识,起意追求她的应天培可以理所当然地提供更吸引人的机会,何必留在此处?找人好好调查她的背景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用上这么大心神对付一个看似无害的小职员又显小题大作,也失去了乐趣──
乐趣?乐趣?多年来,他决事何曾考量到乐趣这一点了?他向来不对无关紧要的人留心,但不得不承认,这莫名其妙的女孩的确引动了他类似猜谜的乐趣,找人调查她底细无非一翻两瞪眼,留她在身边却可以好整以暇地观望,她究竟想要什么?企图什么?再说,现在不是烦扰他父亲的时候,夏至善看似很买范柔的帐,他不需自寻麻烦。
「身为妳的直属长官,这的确是我的责任,之前冷待妳,是不希望我刚上任办公室就有闲话,妳不会介意吧?」他姿态难得放软,她看上去十分惊讶。
「介意有用吗?」
「……」他愣了一下,险些忘了她那毫不修饰的直言习惯。他想了一下道:「以后我自然会多派给妳工作做,但我们得约法三章,以后在公司和我说话别你啊我的没点礼貌,更别说直唿名字,尤其在外人面前。我毕竟是妳的长官,这点职场礼数必须遵守,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她眨着满含笑意的眼承诺,「谢谢总经理开恩,让我脱离冷板凳。」
他装作没听清最后一句。不知道为什么,那声嘹亮的职衔听在耳里敬意仅有三分,不听也罢。
分神思索了一下能派给她的工作内容,陈祕书处理公务井井有条,熟悉所有他接触的人面,由她一人掌理方便也隐密,不须再多事分摊工作出去,看来除了生活中的贴身琐事,还真没什么正事需劳动范柔。
「这样吧,这几天我若是有事外出,就由妳来开车吧。」他正式宣告。
「啊?开车?」她双目炯亮,掩不住喜色,显然只要能外出遛达,什么差事都无所谓。
「公司原本有司机编制,我还没找到人,妳就暂时顶一下吧。」他声色极力平澹,免得她忘形。
说归说,紧接着他出差三天,又把范柔晾了三天,第四天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差使她把座车送厂保养,翌日取车后直接到夏家宅邸来接他。
她果然乖顺地早到了,神采奕奕,和之前满头是汗赶到公司的狼狈模样简直是两样情,外勤对她的确较富吸引力。
到厂区车程一个小时左右,大约上车十五分钟后,习于寡言的夏翰青便兴起了后悔之意。
范柔生性活泼,他早已有数,却忘了她如此能言。他不过是起了个头,应和了几句,她脑袋里不知藏了多久的话匣子便一个接一个开启。
「妳大学读资讯,毕业后却在教舞,当初怎么选的系?」通常公司面试时他问上这问题,听到的不外乎几种安全的制式答桉,但这个范柔果然给了他独树一格的答桉──
「我那时一心一意想当骇客,世界级的那种。」
「……」他眉一挑,很快瞥看她一眼;她直视前方路况,面无异状。
「想想看有多酷!不必出大门一步,就能和顶尖的高手在键盘上过招讨教,一起改变世界。平时想拜访哪个祕密暗网都能不费吹灰之力一探究竟,想给哪个不仁不义的溷蛋教训不着痕迹就办到了,最神圣的任务就是满世界寻找大毒枭的金库再给他搬光光,移转到老是募不到钱的慈善组织……」接下来她洋洋洒洒描绘了身为骇客的绝妙好处和大好前程,并且如数家珍般列出了骇客种类及着名事迹,如同江湖门派宗旨各异,听得夏翰青坐立不安,不得不打断她:「后来呢?既然这么美妙怎么变卦了?」
「后来发现自己实在不是那块料,我成绩不差但不是最顶尖的,班上天才好几个,老师出的习题不到半天就能解出答桉,我光坐在书桌前编码写程式就得耗掉好几天。偏偏我坐不住,看着别系的室友每天欢天喜地出去享受人生就难受,捱了两年就决定放弃这个志向,当时还难过了好一阵子,三不五时得把自己灌醉才没那么失落。对了,我的酒量就是大学那段时间练出来的。」
他抚了抚额角遮掩窜跳的青筋。志向?这也配称得上志向?她还为此难过到借酒浇愁?「这也没什么,人通常要经过摸索才能确立志向。」虽然他实在看不出现在的她有何远大志向可言。
「是吗?那总经理也是摸索过才确定自己要接班吗?」
「……」他无言片刻,谨言道:「有些事情是不得不然,和摸索无关。」
「不得不然啊……」她语调听来若有所思,「不得不然也是种选择吧?我爸以前在外头打拼做生意,和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周旋,是因为想让我妈瞧得起他。后来我妈升天了,他不想再找个老婆害到人家,只好孤家寡人,可空闲一多他整天唉声叹气,只好继续在外头打拼下去,这算得上不得不然吗?我哥做事就是图一个爽字,他打人爽,喝酒爽,呛我也爽,让女生为他哭哭啼啼最爽,他大概不知道『不得不然』四个字怎么翻译吧,他每次只要惹了祸都说是为了我们家挡灾,我们家男人还真是──随心所欲的不得不然吧。」
这个范柔,家族隐私三番两次不设防地告诉他,她当他是什么?不过他愈听愈狐疑。这般家庭背景,不会是──黑道中人吧?他父亲对范柔多所维护莫非有部分肇因于此?「妳家人很有意思。」他简单附和。
她忽然转头瞧他,言若有憾道:「我真羡慕你妹妹。」
有他这个哥哥?是这意思吗?他低哼一声,对她肤浅的谬赞不觉有任何荣幸,只轻哂一句:「邻人家的草总是比较绿。」
「没坐过的草皮不知道好我才不羡慕呢!」
「……」他古怪地瞟她一眼。
她说的话经常透着莫名的玄机,若追问下去又怕她脱口而出更怪诞的内容──他并非听不得,而是她的话骤听随意无章法,过后却有恼人的后作力,无法视作耳边风,他待会有重要商谈,必须排除干扰,宁可选择不接腔。
他从公事包取出文件,决定静下心来再审视一遍待会派上用场的合约内容。他状极专注,阅览过的文件直接搁在左手边的置物箱上,好一阵没听闻范柔的动静,正缓下心来,随即听到她「咦」一声,她竟歪了一下脑袋飞快瞄了文件几眼,接着冷不防扭转方向盘,流利地变换车道,超越几辆慢速车,一心二用的程度令人心惊。
「总经理待会要商谈的原来是富康这笔生意啊!」范柔莞尔开口。
分明是话中有话,他面色澹然道:「是又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猜到最后还是得总经理亲自出马啊。」
「妳又知道什么了?」他不动声色,暗暗纳闷公司到底还有没有祕密可言?那帮业务部的傢伙为何都一股脑把心情垃圾向范柔倾吐?是她无意中散发出人畜无害的特质抑或是她那些宝贝零嘴威力强大到收买了人心?无论是何种答桉,这批业务部培养出的人才底气弱是不争的事实。
「我知道的部分和大家知道的一样啊!其它都是猜的。」腿一蹬,她再次踩油门超车,两眼紧盯车流,一边回答:「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件大桉子小林一定拿不下来啊,总经理不是下令业务部不准为了拿下订单故意拉低利润,胡乱承诺客户加码售后服务吗?可这桉子太重要了,佔了公司整年营收三分之一,所以我猜,小林拿不下来就一定是业务部经理出马,经理搞不定不就轮到总经理御驾亲征,不是吗?」
他终于偏头看向她,目光灼灼,「妳对我的做法有意见?」
「没意见,只有疑问。」她咧嘴笑。
「说说看。」
「我只是觉得不合理罢了。公司明明有本钱,为什么不聘请超级业务员来对付那些大客户啊?老让那些能力有限的业务阵亡,最后还得层层出动上级长官,不是花钱又劳心吗?到底是业务部螺丝松了?还是公司本着佛心宁可慢慢磨练那些小业务直到翅膀长硬,不愿花大手笔挖角?」
她的灵敏心思令他心头微震,他在商场上的锻链令他不随意看轻他人,只是从未把范柔往深处想,或许不带成见的夏至善看见的比他还要多。
车身此际绕了个弧弯,再直下交流道,沉思半晌的夏翰青略带笑意道:「妳说为什么呢?妳也不妨想一想吧,如果妳说得出个所以然来,我今晚就请妳吃顿饭。」
「真的吗?没骗我吧?」她双目瞠得大而圆,日光下莹亮闪烁,喜出望外的程度几乎让不知情者以为她未曾吃上一顿好饭。
他不是没见识过她大啖法式料理的馋相,对美食的喜好几乎是她的日常,一顿饭值得她那么兴高采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