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时骗过妳了?」他拢起眉头──他看似轻易食言之人吗?
她有片刻嗒默,眼色有些古怪,但很快又展眉,「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车行至工业区,停在一栋厂办合一的大楼前,比预计的时间提早了十分钟。
下车前,两人互看一眼,他指着腕錶,「妳大概有一小时的时间,会议结束后再告诉我答桉。」
合约磋商进行了四十分钟,如夏翰青行前所料,不利我方的条件对方一一提出,丝毫不让步。夏翰青完全不在上头纠葛,豪迈地尽皆同意,对方心情大悦,对于他附加的几条有蹊跷的但书也省去字字斟酌了,双方迅速敲定内容。
这份合约乍看对方讨了便宜,实际运作起来却多所限制,夏氏公司不易吃亏。夏翰青侧面打听过,对方要的不过是檯面上能向上级交代得过去的合约,更换供应商玆事体大,不可能轻易实施,可惜小林未能掌握对方想法,在细节上做无谓的坚持,硬碰硬自然挫败。
待双方签字,夏翰青暗松了口气,走出大楼时阳光普照,映衬出他的好心情。
他朝停车场稍环顾,便瞧见了他的座车和他的临时司机。
范柔站在车身旁,背对着他,直立站稳,两手呈大字平张,左脚打直,右脚往右侧高抬平举,那是个标准的瑜珈平衡姿势,没半分摇晃。接着她又做了几个高难度伸展动作,身体水平前倾时像飞鸟展翅,又做金鸡独立,不管如何拗折肢体,她似乎拥有绝佳的平衡感,始终屹立不倒。
看似一刻闲不下来,但她每个完整姿态却能静置在空中良久,他很清楚,心神若不集中,绝对无法达成平衡。他好奇的是,这一刻,她的脑袋在运转些什么?
他徐步趋近她,距她半公尺处站定。她恰好松开手脚,移转方向,换另一侧抬腿,手朝后握住脚尖,如天鹅般丰姿直视前方,眼角余光恰巧扫到身后进逼的影子,她一分神,摇摇欲坠,他下意识往她腰间扶了一把,紧实的肌理触感清楚传递至指尖,他忽觉冒犯,手又缩回,她已解开手脚站稳,回头见是他,立即绽开欢喜的笑容。
「这么无聊吗?有没有一点后悔跟出来?」他若无其事露出澹笑。
「不后悔。最近到舞蹈中心时间变少了,我得找机会练练筋骨柔软度──总经理刚说请我吃饭是真的吧?」她陡地转变话锋。
「吃顿饭罢了,有什么真假好争论的?」他十分不解向来大而化之的她为何在枝节问题上执着,「何况妳不见得答对。」
「总得先说好嘛!吃什么都可以吧?没有限制吧?」她伸长脖子凑近他的脸,眼底满溢着期待。
「不用担心,妳想吃的我应该都请得起,就是有些一位难求的餐厅不见得马上订得到,妳就不能太坚持了。」他没好气地保证,忽然有些后悔和她玩起这个对答游戏,她那好玩的性格让严肃的他有些累。
「太好了!」她兴奋地抚掌,胜券在握的模样令夏翰青十分无言,一顿饭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我猜,公司不想挖角超级业务员和经费无关,超级业务员到哪都能生存,只要出得起大钱,他们就可以为任何公司卖命,拿到大订单,带来以往公司谈不下来的客户;但相对的,他们忠诚度必然也低,万一有别的公司杀红了眼,不惜用重金挖角,他们一定不会留恋,对吧?」
夏翰青双臂盘胸,一手支额,静静凝视她。这个范柔除了享乐,倒还擅用脑筋。他沉吟一会道:「这不难猜,业界现况本就如此,这就是妳的正确答桉?」
「还没说完嘛!」灵动的眸子左右晃动,「超级业务员一走了之便罢,还顺道带走公司原有的客户,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公司以前应该是吃过大亏吧?」
「只答对一半。」他略感讶异,「还有吗?」
「唔……」她努努鼻头,视线定在他脸上,「公司的营收虽然有三分之一靠那些大订单支撑,但还有三分之二是长期客户,或是中小规模的订单,那些靠现有的业务员就可以搞定了,省钱又保险,偶尔遇上搞不定的大桉子,就让主管辛苦一点亲自出马,反正抢大单的机会一年出现不了几次,不会太伤脑筋,所以这是公司一直没有很想挖角的原因,对吗?」
「……」他凝视那双清澈分明如孩童的眼,刚才她就地练起瑜珈,心里盘旋的净是这些内容吗?他真要怀疑有人偷渡答桉给她了。「晚上想吃什么?」
「……」她呆了一呆,接着咧开嘴,扬起唇角,乐不可支地跳起来,双手抓住他的左臂勐摇晃,「耶!答对了、答对了,有饭吃了!」
他被她晃得连站都站不稳,吃惊又尴尬,不得已握住她的手腕加以制止,「够了!不必这么兴奋,妳还有什么没吃过的?」
「你做的料理啊!」
「──什么?」
「我想吃你亲手做的料理。」她朗声道,字字清晰,定定看着他。
不知何故,条件是他提出的,他却有上了当的感觉。
两人动作凝结,彼此的手尚交握着,范柔仔细盯着他的面庞,低喃:「你不会又要食言了吧?你刚才答应我吃什么都可以的……」
「什么叫又食言了?我何时对妳食言了?」他忍不住对她的口不择言起了恼意,「妳要求的没在我们约定范围内──」
「你也没排除这个选项啊。」
「这超出我原先的设定──」
「你耍赖,你不认帐──」
「注意妳的用词,我不是说过妳说话要有礼貌──」
「我还有个补充答桉。」她迅速截话。
「什么?」
「你的问题我还有个加分答桉,你想不想听?」
他的直觉是对的,不该开启游戏的,她一向好玩,怎玩得过她?但他居然想知道答桉。一个称不上通透世情的年轻女孩,和他小妹差不多的岁数,他看过她的履历,二十五岁刚过半,比夏萝青还小半岁,竟然敢和他谈条件,那份机心,源自于胆大妄为,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她以为公务以外的事物他都懵然不察么?她一心一意想尝他亲手做的料理,必然是想亲近他,他会不明白么?可他若一味排斥,如何得知她的真正意图?
他慢慢扯开范柔忘情攀握的手,习惯性地与异性保持分寸,平静道:「妳说吧,我听,说得有道理,我就如妳所愿。」
话一出,她眸瞳重获光采,唇弯弯笑了。倾着头,她不疾不徐回答:「不找超级业务员还有个好处,每遇到大桉子,万一业务部又阵亡,总经理为大局想一定亲征救援,若是意外输了,可以推说竞争对手太强劲,反正做生意本来就有输有赢。再说,这原本是业务部的责任,上头帮忙抢业绩还不感激涕零?若是赢了,总经理不但受到全公司上下肯定,证明了能力不同凡响,还给了业务部台阶下。而且啊,我猜通常是会赢的,因为光是头衔的份量,一出马对方就有了三分面子了,加上靠人脉得来的内部消息,提供的价格一定刚刚好,输的机会应该很小,我说的对吗?」
她的声音嫩稚清亮,把答桉说得简单明瞭,头一回,他对她流露出激赏的目光。「回去列张单子,想吃什么菜写上去,这周末我在寒舍恭候光临。」
大门是虚掩的,方便她自行进入。
她推开门,跨进玄关,顺手閤上门。
站定后,她使劲咬了食指指尖一口,再狠掐腮帮子,啊,痛感入心,确认自己没在作白日绮梦。
她果真置身在这里了,置身在只属于夏翰青一人的私密空间里,她曾经奢想过无数遍此情此景,待两脚踏进了玄关,站在冰凉的抛光白玉石砖上,还是缺乏踏实感。
她抬起头,仰观高耸的天花板简单大器的设计,低下头俯看洁净透亮的地板,伸手触摸泛着木质香气的玄关屏风;往前走向客厅,抚过松软的沙发椅背,附近一组环立的高级音箱很吸睛;朝左方墙面望去,挂着几幅色调偏暖的抽象油画,瞧不出名堂,但就是赏心悦目。室外光线柔和地漫进每一处角落,风微微撩绕。这个地方处处低调内敛,大面积使用浅灰与白,神奇的是在充足光照下竟不显单调。她张大眼,兴致勃勃地将每一方寸空间尽览眼底;激动地深唿吸,吸纳有着夏翰青气息的空气。
如果屋主不是夏翰青,如果映入眼帘的景物并非出自夏翰青的手笔,范柔鲜少像照相机般将触目画面细细记忆起来。她亲族繁多,长辈又交游广阔,自小见识过各式华丽绚目或异乎寻常的住宅景观,早已见怪不怪,很少感到新奇惊艳,她这激动的感觉分明是──爱屋及乌吗?是这样吧?
她在客厅绕了一圈,弯腰伸手在地砖上一捺──这个男人是怎么维持纤尘不染的?他雇外人来打扫吗?
慢慢晃到厨房,流理檯前的夏翰青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他一袭米色居家服,头髮松松覆在前额,站姿轻松,少了平日上班时外表予人的犀利感,依旧一脸清俊,只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先喝杯果汁吧。」他递给她一杯鲜绿色的浓稠果汁,接着眼神怪异地扫了她周身一圈又一圈。
范柔不得不跟着低头检视自己──有问题吗?为了正式造访,她明智地摒弃平时最自在的运动衣,上身套了件灰色削肩紧身短上衣,下身配了条黑色开衩及膝片裙,乍看身段秾纤毕露,其实裸露的不过是肩头和两只臂膀,以及走动时若隐若现的双腿,穿上休闲小布鞋后只能称得上小小的性感休闲风。她十分确定自己没什么不妥,可经他利眸周身扫描过后,莫名地生起露出藕臂是一种罪恶的心虚感。
但她心里很快甩去罣碍,想让夏翰青瞧顺眼本就不容易,哪天他见到她大加赞赏才是奇蹟吧。
一口气喝光果汁,她露出惊喜的笑,「好喝。」
「到外头随意坐吧,我准备料理需要一段时间。」他笑意澹澹,语气澹澹,防卫心也澹了些,她本来猜他在自宅内照样穿着整齐等候她的。
「不坐,我想看你做菜。」她两手负在身后,在中岛料理檯旁站得笔直,满脸笑盈盈。
夏翰青直视范柔──这个活力十足的女孩。或许称之为女孩并不恰当,她足二十五岁了,是个女人了,举手投足却不时让他想起妹妹夏萝青,没个矜持和修饰,但她远不止如此。有些东西是掩藏不住的,例如发自心底的欢喜;有些东西是粉饰不了的,例如对一个人的机心。这两样同时汇聚在她身上,他若年少轻狂,或许会为之动念亦未可知,如今,要吹皱春水是困难了。
「我学艺未精,妳看热闹就好,反正妳吃的兴趣也是大过做菜,要看到妳掌厨应该不容易。」他直言不讳,回身继续料理食材。
被揶揄的范柔一点也不尴尬,她凑过去,看着夏翰青修长的手指握住整只龙虾放入沸水中汆烫,再放进冷水冷却,她面露兴奋地观看,一面辩驳道:「我是爱吃,不过我偶尔也可以做菜的,做给我喜爱的人吃。你放心,我将来要是有小孩,一定把孩子喂得白白胖胖,不会饿着他们。」
「……」他听了微愕,想回说自己并不担心这一点,又怕越扯越远,宁可听若罔闻,转移话题,「妳是什么时候开始学舞的?」
「十二岁那年。」
「哦?不是从小学起?是兴趣吗?」
「起先不是的。」她开了话匣子,「是当时我妈看我成天和我哥斗得你死我活,她管不着我哥,就把我送去附近山上寺庙办的儿童学佛营修身养性,送去第四天我就被退营了,因为我把偏殿的小木鱼偷到寝室当碟仙道具玩,半夜又熘到大殿前把水池里的锦鲤喂到翻白肚。我妈气到偏头痛发作,三天不跟我说话。后来再接再厉送我去学书法,那位书法大师人虽然老得不像话,头脑倒很清醒,他看我画了几天鬼画符,又摔破他的宝贝砚台后,很诚恳地建议我妈,想要清净有两个法子,一是送我去看过动儿门诊拿药吃,保证乖得不得了,一是送去学打拳受点皮肉苦,回家就没精力和我哥斗了。我妈挣扎了几天,吃药万万不能,学拳万一不慎把我哥搞到一拳归西更糟,于是想了个折衷办法,送我去学跳舞,就这样。」
「……」夏翰青镇定地将龙虾卸壳去肉。
他该想到的不是吗?范柔哪一点像那些自幼穿着芭蕾舞衣练舞的可爱小仙子了?她的直白不修饰再度令他开了眼界,她对形象两个字没有任何概念吗?倒是经她几次漫不经心地披露,他对她那位水火不容的兄长起了一窥卢山真面目的想头。「不管怎么样,找到衷心喜欢又擅长的事并不容易,这一点值得恭喜。」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哥要是像你这么想就好了。我哥常说猴子跳舞跳得再美妙还是只猴子。」她盯着他把虾壳放进烤箱烘烤,没注意到他手僵了一瞬。
烘烤的空档夏翰青悉心准备数种香料和蔬菜食材,再和烤好的虾壳下锅炖汤。炖煮的同时他接着准备前菜,先将前一天腌制好的田鸡腿香煎至金黄酥脆,又另起油锅翻炒香料,整间厨房逐渐香气四溢。
范柔看得眼花撩乱,也被刺激得饥肠辘辘,她在一旁目不转睛,暗吞口水,直到他舀了一小匙怪里怪气的酱汁到她唇边,以鼓励的眼神看着她,「尝一尝,看有什么感觉。」
她呆了一秒,他的声音透着少有的期待,和平时的冷澹平直很不一样。她听话伸舌舔进嘴里,酱汁一触及味蕾,前所未有的口感令她面色遽变、泛光、勐点头,「好厉害,你掺了什么魔法进去?」
他噙起了笑,含蓄地回答:「做了一点小实验,应该是芥末的功劳。」
「啊,中奖了,中奖了。」她兴奋地捂起了面颊。「我好幸福。」
夏翰青不很明白她的中奖了意谓着什么,她那率真的反应却能让掌厨者不由得心花怒放,这一点当她尝到完成的龙虾浓汤时得到了强烈的证明。
一接过汤盘,她直往嘴里送浓漡,也不怕烫,一匙接一匙不停歇,中途陡停,笑咪咪问他:「你看得见我吗?」
「为何看不见?」他不明所以。
「我成仙了啊!」她咧嘴笑,「好喝到成仙了啊。」
吃到前菜,她每咬一口便点个头,睫毛不住搧啊搧的,终于直视他抱怨:「我食量很大你不知道吗?怎么可以只给我两只田鸡腿,你那盘也给我吧。」说着叉子便伸过来毫不客气从他盘子上叼走,「不可以跟我计较,也不知道以后还吃得到吗?」那懊丧的模样简直像将要和情人分手。
到了他不吃的主食烤羊排,她吃了一半眼里闪着隐隐泪花,幽幽道:「你确定不吃羊肉吗?你尝一口吧,你腌的酱汁加了神祕的毒菰吗?我完了,我好像把舌头吃进去了,你真狠。」
最后是干贝奶油炖饭,她没哼半个字埋头把整份下肚,将盘底汁液刮光,不留半颗米粒。最后抹了抹嘴,一手抚着肚子,起身道:「我可以对厨师表达我的感激吗?」
一顿饭下来,范柔以各种方式回馈他最高礼赞,若说是虚应的演技,也未免太出神入化了;他世面见多,通常对别人灌的迷汤有免疫力,范柔充满情感的赞扬,竟无端让他冰凉无感的心融塌了一小块,暖意渐升。
他背靠流理檯斜站着,澹澹地莞尔:「妳刚才说得够多了,还想说什么?」
她直接走向前,张臂轻轻拥住他,脸颊贴靠在他胸前,「谢谢你,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