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再次咬着嘴唇动笔。
轩窗对月,窗边木槿飘香,浸润了后来许多个这样的夜晚。
第九章 处处针对
赵蘅从来不打算得罪傅玉行,可现在看来是已经得罪实了。
那天之后他见到赵蘅,还是带笑,笑里却带了点不加掩饰的讥诮;还是问好,话里也刻薄带刺。
赵蘅一开始还抱着晓之以理的心思,诚恳地和他表示自己确实不是有意针对——虽然理智上她认为自己并未做错什么,道歉不过是为了图个家宅和气。但就是这样,那位二少爷还是摆明了不接受、不乐意、不开心。
对着她,话倒是说得体贴又恭敬,什么“大嫂为夫分忧,何须道歉?”“玉行有错在先,怎敢让大嫂低头”,私底下该怎么为难她还是照旧。赵蘅没见过比这位更乖僻更难说话的人。
她不看不听,试图息事宁人,对方却完全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
秋深夜凉,赵蘅被关在穿堂后的窄巷子里,若不是婆子起更时刚好听到她敲门,恐怕她就要被困上一宿。事后问起来,开门的婆子一脸惊讶:“是二少爷进来时说夹道里已经没人了,吩咐我把两边门关起来的呀。”
……她忍了。
她近来开始跟婆婆学着协理家政,接手一些衣食住行,但她送给傅玉行的三餐,全都原封不动被退了回来。
赵蘅知道他有心刁难,小叔子不吃大嫂的食物,就是一种无声的谴责,表示她调治无方。
好在傅家人也知道,这位二公子就是难伺候。管家婆子无奈地笑着对赵蘅说:“二公子做饭的水,一向只用清流山上运回的泉水;煮茶得是旧年雪水,否则他一喝就知道,说是质地太重,无法入口。像这样的整鱼他也是不吃的,一条鱼只取面颊……”
赵蘅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但心里暗啐一声:饿死得了!她是真挨过饿的,所以对这位公子哥的种种挥霍尤其看不过眼。
天气好时,傅敬斋特意提出要用旧年的木料磨几张新案,吩咐赵蘅顺势把仓库清点一回。
赵蘅带着下人查检,过后却发现刚好少了公公特意提到的几块红酸枝,一问,原来是年前傅玉行拿去了,原想做几个摆件,后来他一时兴头过了也就放下了,却也始终没拿回来。赵蘅便派人去取要。
家仆回来后道:“少爷说了,那木料都在他的旧书箱里,又被扔在阁楼上了,如今一时恐怕已经找不到了。”
赵蘅一听就知道,又来了。
“他的阁楼我也见过的,不大的地方,找个婆子开下门,重新找找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对那满脸憨厚的仆人又叮嘱了一句,“你告诉他,这回重做家具不是我的主意,是老爷的主意。还请二少爷多劳点力,费点心。”
仆人又去了,半日,又喘吁吁回来了,胖胖的身子已出了汗,“少爷说可以了,他愿意找。”
“那找到了吗?”
“还没呢,少爷吩咐我先来给大少夫人传个话。”
“……”赵蘅想说些什么,还是捺下去了,耐着性子,“那就等他找到了,再派个人来送给我,何必要你这样多跑一趟。大热天的,逗着人两头玩吗?”
仆人也只是擦擦汗,说不要紧,不要紧。
赵蘅说行了,你回去吧。
那家仆去后,赵蘅这边清点好单子,又去厨房看药。
药还没好,仆人又上气不接下气地找来了,来的时候还是两手空空。
“怎么了?还没取来吗?”
仆人喘息未定:“少、少爷说……阁楼的钥匙可能是放在大少夫人这里了。”
赵蘅一听,才按下去的火苗又隐隐冒头,皱眉道:“他阁楼的钥匙,自有他院中的下人保管着,怎么会在我这里?你不要再听他使唤了,他如果把木料给你你就拿来,他若还使些别的花招,你也不必理他,不要来回,只管跟他要木料去!”
那仆人抹了把满脸的汗,讷讷地点头去了。仆人走了之后,赵蘅就专门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前,专盯着院外的方向。
果然不多时,仆人又摸着门跌跌撞撞从院子外进来了。
赵蘅早已料到,冷笑起来,“这回又是怎么了?”
仆人扶着门框,一手扶腰,说话都气噎喉堵:“二、二少爷说……咳,他想起来了,那几块木料……他年前送给交好的蔡公子家了。大少夫人若要,就……就再交代我一声,我好去回话,二少爷再找蔡公子要去!”
这混球!
赵蘅勃然起身:“不用了,我自己找他去。你歇着吧!”说着也不呼唤丫鬟,自己大步跨出们去。
那胖家仆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到地上,“谢谢少夫人……谢少夫人……”半死不活的,气喘咻咻让别的小丫鬟倒杯水来喝。
赵蘅一路气冲冲走过池边柳路,想着找那人理论,经过水榭时,不防身,差点被水泼了一身。
赵蘅吓了一跳,就看到薛管家从楼上慌忙跑来:“哎呀,我正替老爷煮茶呢,不留神跌了手,险些泼了少夫人了,湿了衣裳没有?”
赵蘅用手背摸了摸脸,没当回事,却觉得薛管家的神情过于惊慌了,又想到他这时间独个在这煮茶,心里隐约有了猜测:“薛总管,这茶不是你泼的吧?”
薛总管微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说出话来,又换了个脸色赔笑:“怎、怎的不是我呢?”
“他在上面?”她抬眼一瞧,想着,我正打算找你呢,你自己倒撞上来了,也好。也不打算和薛总管多说,就要进去。
薛总管还徒劳地想拦住她:“少夫人,二少爷真不在上面。”
换做以前,赵蘅看人为难,也就退让一步作罢了,今天她却是铁了心。
“薛总管,让他上来吧。”头顶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
她抬起头,见傅玉行正倚在水榭二楼的栏杆上,两手撑着横栏,下半张脸垫在胳膊上,身子歪懒懒的,小孩一样的姿态,垂眼盯着她看。一双眼睛被睫毛覆盖着,眼神平静,眼底反射着来自湖面水光的冷。
赵蘅甩开薛管家的手,冲了进去。
“大嫂今天这么好兴致,不用给我大哥送药吗?”等她上楼,傅玉行已经回到摇椅上半躺着,也不看她,一只手拿着本闲书,但只是懒懒地垂在扶手外面,摇椅随着院子里的微风一晃、一晃。
赵蘅凛声道:“你不是还在院中找木料吗?”
傅玉行眼也不睁:“找得太过用心,累着了,在此间休息一会儿。大嫂不要着急,等我从蔡二那儿取回了木料,一定送回给你。”
“看别人滑稽出丑让你很开心吗,还是这样刁难我让你觉得痛快?”
“大嫂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你不就是记恨我揭穿你账册造假的事情?可说到底,被剥夺了公权还不是你自己咎由自取,你反倒来怪别人?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天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见对方仍旧是闭目养神,完全没有听进的样子,她索性把积压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我说过了,我从来没有诚心和你作对的意思,只是想要帮你大哥的忙。他每日那么辛苦一人兼管各家,你作为弟弟难道从来都看不到吗?”
傅玉行终于开口,也是冷冷的:“看样子,上回的事情属实为大嫂添了不少得意,都开始对我和我大哥指手划脚起来了。”
他睁开眼睛,慢吞吞从摇椅上起身:“是,你当然需要竭力讨好我兄长和我父母,好不容易从乡野之地嫁到此处,自然急于融入讨好所有人。一开始你帮我不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么?”
他站到赵蘅跟前,放轻了声音,“可我偏偏讨厌你那副假充好人委曲求全的样子,明明心里厌恶,嘴上却还要故作大方体谅。你惺惺作态给谁看?”
赵蘅仰着脸,横眉冷目毫不相让:“你就是这样揣度别人的吗,在你看来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虚情假意惺惺作态?那你有没有想过,凭什么别人要真心对你?就凭你刁钻刻薄目中无人?”
“哈哈,看样子最近跟我大哥学了不少文辞么。”他转身走开了,复又在椅子上坐下,“不,我不指望你真心相待,我就是想看你忍让气恼无可奈何求饶认输的样子。”
“也就是说,只要我在这个家一天,你就会继续针对我。”
“快刀子杀人有什么意思?游戏总要慢慢玩,不是吗?”
赵蘅对这人的厌恶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丫鬟适时地过来送药,薛管家连忙汗津津接过手来打圆场:“少夫人,大少爷的药已经熬好了,我陪着你把药送去吧。”
玉止的事还是有用,赵蘅最后瞪了傅玉行一眼,拿了药要走。
一阵风过,傅玉行却动了动鼻子,对着赵蘅的背影又道:“那药是我大哥喝的?”
赵蘅莫名回头,不知道他问这个又做什么。
傅玉行走过去,揭开赵蘅手上的漆盒朝里瞥了一眼,转头道:“史大夫哪里去了?这药不是他开的。”
赵蘅微愕,“你怎么知道?”
“这药里加了麻黄和荆芥。我大哥虽是风寒,可每到秋凉体内就有郁热,我昨日上午才给他看过脉。这肯定是哪个生手,见他咳嗽气喘,摸脉又不准,给他开了一堆发表疏内的药。史大夫替我大哥诊了这么多年,若连这都断不出来,他也趁早可以收拾收拾滚蛋了。”
赵蘅见他说得竟都准,道:“史大夫前天回乡去了,这药是他手下学徒开的,说是没问题的。”想了想,又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这药里有麻黄和荆芥,就凭味道?”她不通药理,不知道是否真的可以闻味辨药,就算真的可以,这公子哥有这种本事?
傅玉行嗤笑,不屑和她置辩,对薛管家道:“拿支笔来给我。”
纸笔拿来了,他也不坐,也懒得扶起袖子,就那么抓着笔三两下写了张方子,把笔一丢,甩给薛管家:“照着上面重新抓一副来。那乱七八糟的别让我大哥吃了。史大夫回来时让他来找我。”
又对赵蘅道:“还有,你记得让我大哥这两日晚些出门,他喝完后我去替他看脉,他自己忙起事来就顾及不得。”
他语气轻淡又无可置辩,平时抬起眼就谑弄人,冷下脸却强势,赵蘅看他像不认识了似的。
“这是他开的第几副药了?”他又问。
她老实回答:“之前开过两副,那时玉止也是看过的,没什么问题,今日这一副还是第一天吃的。”
“前两副药方拿来我看。”
赵蘅便取出随身的药方,傅玉行只瞄了一眼,随手撕开了。
“这两副也有什么问题吗?”她一看,有些紧张。玉止都已经吃了半个月了。
傅玉行一下一下把那纸撕得粉碎:“没什么问题,史大夫再回来替我哥看诊的时候,记得把三张药方都给他看一下。”
赵蘅又诧异又糊涂:“那你为什么把它们撕了!”
傅玉行一顿,一副被提醒后恍然的样子:“咦,是啊,我为什么要把它们撕掉呢?”
他抬起手,白色的纸片从他手心当中飘出来,当着赵蘅的面,顺着风,雪花似的洒落到楼下。
“既然这样,只好劳烦大嫂,热天里再跑到史家医馆去重抄一份了。”
第十章 莫秀才
赵蘅几乎要被气笑了,看着他,点点头,刚刚动摇的一点看法马上又打个粉碎。
“你真是唯恐别人对你产生一点好印象。”
傅玉行微微俯下身,轻声细语的,语气却讥诮,“我为什么要让你对我有好印象,你以为自己是谁?别真拿自己当回事了,大嫂。”
她眼看着他嚣张地走了。
忽然,赵蘅扬声问:“你那么关心你大哥,平日里为什么就不愿让他少操一点心。”
傅玉行的回答是头也不回,走过石桌时用折扇划过碗边,轻轻一挑,把药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
薛总管陪赵蘅去重新开了药,二人沿着长街一路回家,薛总管一路忍不住感慨。
“二少爷确实是从小就颖悟过人的,不论是药理也好,读书治学也好。三岁识经,五岁读药方典籍,后来老爷还特意请了一位太学退下的先生在家教导,不出两年,二少爷对诗就已经不让先生了,连大少爷也比不过他。”他看着兄弟俩长大,细数起来也十分引以为豪,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唉,不过先生那时也说,二少爷少年天才,又顺遂太过,恐怕慧极自伤啊。”
赵蘅听着,觉得那位先生真是慧眼如炬,还想着先生怎么没多教训教训他,“后来呢?”
“后来先生就被他气病了,第三年就告辞还乡。”
傅玉行此人的神奇之处在于,假如他是一般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那么旁人尽可以从道德和学问上碾压他,放心大胆在心里鄙夷他,可他那确实少见的天赋和才学,又让人有种一拳落在棉花上的局促感。
薛管家又道,曾经有个读书人就是如此。那时一群帮闲食客在茶楼内一见傅玉行,便马上簇拥过去,有的跪在地上抱他的腰抓他的手,有的求他身上的玉佩,有的求他施舍一顿茶饭,花言巧语哄哄闹闹,尽是些谄媚之词。
人群外有个青衿打扮的读书人,正朝他们坐着,看得满脸不齿,索性扭过头不看,口中愤愤地说了一句:“难矣哉!难矣哉!”
他没有压低声音,觉得这样一帮膏梁纨绔,哪怕听着了,也听不懂。
哪想到傅玉行在人群中偏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声。
“阁下的意思,是想说我们这些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呢,还是想说我们‘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呢。”
其他帮闲和食客都停了,一时间都注目过来。读书人暗下诧异,想不到这富家公子竟还熟记儒经,脱口就来。
但他也并未收起骄傲的模样和心中鄙弃,并不正眼看傅玉行,只是拖长了音调,夷然道:“我并非针对你,只是对如今这世道有些不满罢了。所谓君子,应修道立德,高风劲节。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是可耻!可眼看如今,尽是一群势利小人,有一点蝇头微利,就蜂拥而上,低三下四,阿谀逢迎,简直丢了读书人的脸面!”
他虽字字句句说的都是旁边的献媚之徒,其实敲打的又是中间被献媚的那个。傅玉行如何听不出来?
但玉行还未说什么,他身边那些帮闲已听不下去了,马上横眉竖目地骂了起来:“呸!什么狗东西,在这里放你的狗屁!爷们儿还轮得着你教训?”
“我认得他了,他不是郎当巷里那个姓莫的酸秀才吗?听说十几岁时中过一次童试,那之后就再没有中过名了。”
“哈,是他!都是个半截入土的老不死了,还是年年读,回回考,总也应不上,既不会耕田,也没有点做生意的营生,在土地庙里替人家抄几页书,是最不中用的货了!倒来这里管起闲事,哼,秤钩子挂腚上,你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
这帮人本就是耍嘴皮子生意的,骂起来夹枪带棒,恶毒之极。店里其他人也都跟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