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母一个嘴巴甩在她脸上,不解恨,又甩了一巴掌,接着不等赵蘅说什么,自己一心坐到地上蹬脚大哭起来。
赵父本来还在门外踅转,这时索性不见人了。其他下人见不成样子,有的还偷眼看热闹,几个有眼色的就带着其他人先退下了。
赵蘅孤零零站在她痛嚎的母亲面前,觉得很无助。
这世上,到头来即便亲如母女,还是谁也理解不了对方的委屈。
她茫然举目,正好看见旁边侧门里有一道月白色的衣角。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听到了多少。玉止没有出来,还是默默离去了。是给她留体面,还是嫌她丢脸?
她像被人抽干了力气似的,缓缓跪坐在她母亲面前,既是求她,也是和她服软。
“别哭了,娘。”
“是我不好……”
傅玉行今日称心得意,摇着纸扇回到院中,一进门却看到他大哥已经早早等在那里,凝重肃然,第一句话便是:“你方才太过分了!”
他大哥极少对他严厉。傅玉行慢条斯理的,踱到桌边往后一靠,不咸不淡道:“我大嫂还真是有点本事,大哥你现在为了她都要特意来找我算账了。她私下里都和你哭诉些什么了?”
“她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什么,可我看得到也听得到。”
傅玉行故意笑道:“我对他们不好吗?她的父母来了,我领着见面,要钱要物,我也都贴了,问礼请安,也处处周至。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吗?大哥,你总喜欢掩恶扬善,难道你心里就看得上他们?”
玉止默然,再开口时语重心长:“玉行,不是每个人生来就像你我,有人教导,有人疼护,有人做榜样的。你天生有高人一着的条件,就更该有温恭自虚之心。这样目无下尘,难道就比他们好到哪去吗?这是你该做的事?”
“你……你曾经也并不是这样的。”玉止喟然道。
送走父母,赵蘅独自沿着小石路回到庭院,看到小春正躲在一处假山后面,肩膀一抽一抽地呜咽哭泣。
“小春,怎么了?”赵蘅到她身后俯下身问。
小春声音含糊委屈:“呜呜……我娘因为我偷吃贡灶的莲子糕,刚刚打了我一嘴巴……”
这丫头年纪尚小,心思稚嫩,赵蘅平日对她也很是包容。“好了别哭了。你要是肚子饿了,以后就到我房里去,我拿点心给你。”
她扳过她的肩膀,却发现这丫头一边哭得满脸涕泪,一边还在撕下莲子糕往嘴里送,哭也不耽误,吃也不耽误。她还解释:“我想着……巴掌都挨了,我得多吃两块。”
“……”赵蘅想笑又不敢笑。
两人坐在水边说话,小春还踢着脚抱怨,“母亲对我实在太严厉了,平时总管这管那的,你父母也这样管你吗?
赵蘅哑然:“他们,他们不管我,他们什么都不管我。”
小春点头:“那你爹娘可比我的好多了。”
赵蘅动了动嘴角,也看不出是不是在笑。
晚上回到房里,却没看到玉止。
赵蘅以为玉止还未回来,绕过屏风,却发现他正在床铺后的箱柜前,正对着烛火翻阅着什么。
一见赵蘅过来,他把手中一封折子合上,丢回面前打开的箱柜里,笑道:“回来了?”
赵蘅开始还没明白他在干什么,后来一看那箱子——正是给她装嫁妆的所在。
心里微微下坠。他怀疑她?
他听到下午她娘亲对她说的那番话了,所以真觉得她会偷嫁妆里的东西?
可,他怀疑她有错吗?
她连质问的话也说不出来,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默默去点上蜡烛。
哥哥反倒显得很不自在,特意和她搭话,“今天回来得早了一点。”
“嗯。”她轻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回答,没有回头看他。
“丈人丈母已经回去了吗?”
“是,已经回去了。”
越想要自然地聊天,越显得没话找话。
“什么时候离开的?我该去送送的,只是当时正好被事情绊住了。”
赵蘅道:“也没什么好送的,该拿的都拿了。”又是下意识的,她先把话说了,避免伤害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
玉止一听,知道她误会了,忙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她倒先反过来道歉,怕他多心。“我没说你有那个意思。”她对他笑笑,平静的,善解人意的。
玉止还想说些什么,丫鬟恰好端着水盆、衣物进来,他也只好把话收回。
屋里窸窣有声,唯独无人说话。赵蘅想为嫁妆的事解释,又怕对方承认他真的怀疑自己;玉止想为弟弟的事向她道歉,又担心说起白天的事引逗得她更加羞困伤心。
两个人分明都感觉到对方有话又说,又都隐了话不说。
连丫鬟都注意到今日屋里比平日更沉默些,铺床卸窗的时候就更加小心。
夜里,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榻上,只隔了一层纱幔。偏偏这晚格外的安静,连彼此呼吸的节奏都可以察觉。
还是玉止先开口了:“今天的事情,是玉行做得不对。”
赵蘅却已经翻过身去,面朝着外面:“傅公子。”她又喊他傅公子了,用若无其事的声线低声道,“我今天实在有些困倦,我想先睡了,好吗?”
“……好。”
第十二章 大打出手
天气好时,赵蘅和小春总一起在芭蕉林下用宣纸练字。小春偷懒,不愿裁纸,把一大张纸全摊在石桌上,两只手伏在那里临摹,写着写着就从桌子这头转到那一头。
太阳未斜,就见玉止回来了。
“今日药铺散得这么早吗?”赵蘅停下笔问。
玉止笑道:“是我有些事情,所以早点回来了。”
他说得含糊,赵蘅就以为只是一些琐事。 梗多面肥txt+V 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在练字?练到哪一步了?”玉止扫到她们桌上的几幅帖。
赵蘅把自己的揭起来给他看,“和之前比起来有好些吗?”
玉止一边看,一边笑着点头:“这幅很好,每个字都好。”
小春也挤过来:“大少爷,你也看看我的!”
玉止看了,也说写得好。小春马上把一张纸铺天盖地举过头顶,一路开心地跑出去,嚷着要给爹娘看。
她一走,这亭子就显得太静了些。
赵蘅呆了一会儿,站起来,“对了,我去让厨房给你备饭。”
玉止视线始终随着她,也仰起头,“我才来,你就要走吗?”
赵蘅顿时不好走了。
“你最近好像总在躲着我,阿蘅。”
她想了想,慢慢坐下来,“我没有躲着你。”
其实是有的,她自己知道。
自父母来的那一天后,她总有些羞于见他。
若不在乎,那他怎么看她都不在乎。可如今,她唯独不希望玉止用轻视或怜悯的眼神看她。
玉止把她所有微妙反应都看在眼里,但不拆穿,“我今天早回,其实是为了给你件东西。”
他把一只小提盒放到桌上,“打开看看。”
赵蘅掀开盖子,一股热热的桂花甜香扑鼻,“点心?”
是几个圆团团螺狮样的花式点心,粉的白的都有,看起来皮酥肚饱,玲珑可爱。
玉止道:“这是桂花螺。你有一次和我说过,你小时候吃不到糖,过年赶集时看到一种用酥酪和糖桂花做成的有螺狮纹的点心,记了好多年,可爹娘不愿买,后来也没再看到人卖了。”
大概是玉止有一回给她带酥糖点心解馋的时候,她见那点心也是用酥酪做的,便和玉止问起过。没想到他竟然记住了。
“可,你那时不是说这点心已经没人做了吗?又是怎么买到的?”
“我找了几位与州的药商朋友,这是与州特产。我跟他们问了配方,只是怎么也蒸不出那种分明的螺狮纹。反反复复的,到今日才勉强做出来。”
他亲手做的?就为她那一句话。
赵蘅和他说起这事的时候,并没有叫苦的目的。她本就家穷,爹娘又不是会疼爱子女的,那漂亮香甜的桂花螺也不过是许许多多她被压抑过的、被忽视掉的幼时愿望的其中之一。
她没想到十几年前的桂花螺,会在今天,在她掀起一面冒出热气的提盒盖子后,补偿给她。
玉止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是想要在生辰那天送你的,却发现你今年的生辰已经过了。”
“生辰?”
“是啊,你怎么连自己的生辰都不提呢?”
“……我没有过过。”
她忽然想起那晚回房所见,玉止把一本折子放回箱子里去了——所以,他那时不是在检查嫁妆,是在看她的生辰庚帖?
赵蘅怔怔的,“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她心里暗笑自己傻气,低头揉揉模糊的眼睛,摇头道:“没事,不要紧了。”
玉止静静注视着她,忽然温声道:“阿蘅,你大概没发现,你最常说的话就是不要紧,没关系,我没事。——不要总说不要紧,没有什么是不要紧的。我希望至少在我这里,如果想要,你可以说想要,喜欢可以说喜欢,不开心可以说你不开心。我会听,我不会当做不要紧。”
眼泪滚下来,她一边擦一边笑道:“没有,没事,不要紧……”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和玉止都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她胡乱捂住了脸。
明明很开心,但开心下面又浮出一丝酸酸的涩,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
那桂子螺太好看,她用一个薄薄的高脚小瓷盘盛着,总舍不得吃。
小春咬着手指头,坐到她身边眼巴巴看着,“大少夫人,怎么没见过这种点心?”
赵蘅用油纸给她包了一块,眼角眉梢都是笑,“这是玉止做的桂子螺。”
“哦,原来最近大少爷下药铺时常躲在厨房,就是为做这个呀!”
“连你都知道?”
“大少爷不让说呀!”小春津津有味吃着,忽然才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欸,大少爷怎么对你这么好啊,你俩是什么关系?”
“……”小春问得傻,偏偏这傻问题就把赵蘅问住了。
他们之间有名无实,那么他是她的丈夫吗?他对她很好,可那份好是特别的吗?
赵蘅不知是在琢磨着回答小春,还是回答自己,“他……他对人本来就好。”
小春想了想,笃定地摇摇头,“不一样,少爷对你不一样。”也说不出这丫头究竟是迟钝还是敏锐。
赵蘅听她这么说,还真有了向她求教的意思,她挪近一步,认真而忐忑地问:“小春,那你觉得……”
一只黑色的圆影子斜刺里飞过来,击在她手上。
“啊!”瓷盘一下子翻到地上,咣啷摔得粉碎。
小春吓得将桂子螺一口吞下去,两脚朝天咕噜滚到了石头后。
赵蘅两只手还横在那里,神情僵硬不敢相信,看着那突然出现的紫檀木球,和滚落的一地狼藉。
几步外传来一个声音,“是大嫂啊?对不住了,我在此处击打球,恰好没见到那边有人。”
她蹲到地上想重新捡起来,但桂子螺是软烂的东西,一落地便没一个整的,她捡了半天,只粘了满手红的白的污泥,还有些拖在她裙角上。
此时此刻,赵蘅从未觉得傅玉行的脸如此面目可憎,她站起来,愤恨他:“你就是故意的,你赔给我!”
傅玉行走近过来,随便把紫檀木球踢到一边,看到地上的点心,也明白了,喃喃:“原来他这几日忙进忙出的就是为这个。”
还真把她当家里人了,之前还为这女人教训他。
想到这里,他连假装出来的客气也没有了,冷笑道:“我就是故意打翻的,你又如何?”
你又如何?你又如何?赵蘅浑身绷不住恨得发抖。这男人,这狗男人……他就是认准了她!认准了她会顾忌他害怕他忍让他,所以他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摧毁别人的耐心、自尊、一切珍惜的东西。就连她小心翼翼捧在眼前的这一点点快乐,他也要来把它毁了!
这混账,这混账……!
那口酝酿已久的恶气堵在胸口,越来越膨胀,越来越升腾。
而面对她显而易见的愤恨,傅玉行只是不屑地一笑,一个转身,连衣角都是潇洒的。
赵蘅盯着那个背影,捏紧了拳头。忽然,两脚一拔,朝着那挑衅的背影冲了过去。
“二少爷!”爬起来的小春惊叫起来。
傅玉行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只看到有一团浓重的黑云朝自己眼前逼来。
那瞬间,所有感知被拉长。
他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脑瓜子当胸一头顶了上来,砸得他胸口一闷两眼发黑,差点没吐出一口血。
“啊!”花园里回荡起众丫鬟们惊恐的叫声,惊飞树梢上一排麻雀。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丫鬟奔进院子里,面对一脸错愕的傅玉止和二老,指着门外断断续续道,“大少夫人和二少爷……他们……打起来了!”
等到府里其他人都匆匆赶过去时,那两人简直是在泥地里打滚。头发也撕散了、衣服也破了,一个捂眼睛,一个嘴角流血,饶是这样,还咬牙切齿地相互不放手。
赵蘅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脑袋撞上傅玉行的下巴,把人顶翻在地,然后按在地上骑着打。
“阿蘅!”傅玉止立刻上去拽住她的手。下人们也反应过来,各自拉着一个,才把那两人撕开。
“怎么回事,你们——”他问到一半,看到地上的桂子螺,便也明白过来。
那两个人还不解恨,还想挣开其他人和对方打在一起。
傅家人什么时候看过他们二少爷这么狼狈不堪又气急败坏的样子,一个个又害怕又想笑,又不敢认真拉拽,怕伤了他。
最后还是赵蘅先被玉止带着几个下人扛走了。
……
赵蘅的伤看着狼狈,仔细一察看,也就是头发乱了,额头上蹭去一块。
玉止膝上放着药箱,替她擦了膏药,道:“得小心些,这几日不要沾水了。还疼吗?”
本来是心疼的,等擦完了,看到她坐在床上一脸又委屈又忍着倒霉的样子,没忍住笑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把玉行打成那个样子。”
阿蘅观察着他的脸色,“你……是不是生气了?”说到底那也是他的弟弟。
“是他的错,我哪有跟你生气的道理?”玉止把药箱收起来。
“但我好像把他的头给打破了。婆婆看到……”说实话,打破那王八蛋的头,她是一点都不后悔,唯独想到婆婆的反应,心里打起鼓来。
这下玉止也不说话了。
赵蘅看着心里越发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