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座之外不值一提——十鎏【完结+番外】
时间:2024-09-21 23:03:39

  狱门处桌上酒坛乱翻,喝得酩酊大醉的狱卒东歪西倒在地。一桶水哗啦泼上去,狱卒被狠狠扇醒,眼睛睁开就要破口大骂,转身猛然一个激灵。
  王侯正系上红披风,目光比寒夜还凉:“玩忽职守,人死了都不知道,刑部尚书就是这样教的你们?”
  狱卒抖索不止,跪下连连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是有人说今晚不审犯,上头赏酒下来给我们松快松快……”他在人堆里看来看去看不到那张嬉笑劝酒的面孔,只看见与他一样恐惧的众人,凉气从脚底冲到头顶,“卑职绝不敢撒谎,请王爷明察——”
  今安恍然:“原来如此。”
  王侯重拿轻放,狱卒逃过一劫,忙不迭谢恩,再问:“王爷怎的深夜到此?”
  “本王想见见那位掌事公公。”
  狱卒面露难色:“此人是朝廷重犯,尚书与大理寺卿下死令非刑审不可提人。敢问王爷所为何事?”
  “不过看你们久无进展,来看看遇上什么难处。罢了,既然有令,不难为你们。”
  活阎罗今夜出乎意料地好说话,说不难为,当真连锁紧的牢门也未瞧上一眼。狱卒毕恭毕敬地将这尊活阎罗送出门,目送一行踏进无边夜色。
第151章 見天光(四)
  三更过,钩戈殿中灯火长明。书房左侧一扇窗猝然从外打开,风涌进哗啦啦掀动案上纸页。
  凤丹堇闻声抬头,今安正擎着窗顶凌空跃进。落地到回身关窗,瞬息间丝毫声响都未发出,只惊动了桌案上的纸页。下一息,外头换岗宫人走到将将合起的窗前。
  凤丹堇无奈道:“你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说华台宫戒备不行吗?”
  今安身上沾着凉风,边解披风边道:“刑狱戒备也不行。”
  “刑狱这两年都是你在管。”
  “这一次不是。”
  “我也管不了。”凤丹堇捏着手中折子道,“朝臣的眼睛盯紧我,我稍有动作,就会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
  今安:“我与你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他们还把我和你归在一处。”
  “他们眼中,我和你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别有居心的擅权者。”凤丹堇道,“难为他们抓不到半点苗头,警惕心倒是指得很准。”
  随手将披风撂下,今安不常来钩戈殿,却是熟门熟路,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说;“这一次马脚露得太多。”
  凤丹堇反驳:“他们找不到马脚。”
  “找不到吗?”今安反问,“那你的人怎么进去了?”
  凤丹堇微笑:“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今安撑案俯视她,道:“你嫌我说话难听,我还嫌你这趟浑水太脏。”
  “不想同流合污,出门左转就是。”凤丹堇施施然作手势,道,“你自当你的逍遥王,一点罪孽不用沾,全都由我来担就好。谁让我孤家寡人,孤苦伶仃,活该无依无靠呢?”
  今安嗤笑一声:“少在这里装可怜,没有比你更心黑的了。”
  凤丹堇不敢苟同:“我是心黑,你又算得什么无辜人?”
  “连州侯是我让你杀的吗?昭清殿前的一地脑袋是我让你砍的吗?你不想蹚浑水,难不成还是我拿刀指着你脑袋让你走进来的吗?定栾王,本宫手无缚鸡之力啊。”
  轻飘飘的语声不含怒意,却恨不得戳断对方的脊梁骨,二人对视间似有噼里啪啦的火花在冒。忽而门口响起动静,宫娥在轻轻叩门:“殿下,夜深了,可要安寝?”
  凤丹堇移开目光,拿钳子挑亮烛芯,道:“本宫在看折子,不要打扰。”
  “是。”
  门口人影退下,今安拎过把椅子坐着,好整以暇道:“火气这么大,你方才这些话和牢里那位说的一模一样。”
  凤丹堇从容神色一顿。
  今安又问:“想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吗?”
  凤丹堇放下钳子,拨动挂起的笔帘,道:“定栾王愿意说,本宫自然洗耳恭听。”
  “我看他算是忠心,想着将他招入麾下,被拒绝了。”
  “能被定栾王看上是他的福气,竟还拒了,委实有些不识好歹了。”
  “不必装模做样奉承我。”今安不吃这套,已从禀禄话中看透眼前人的用意。虽则今安一早就清楚凤丹堇为人,但知晓全盘竟有她暗中操纵的手笔,仍不免有些郁卒,“殿下既说盟约,就该对盟友坦诚些。”
  “坦诚对你没用,你岂是可以任人摆布的。”凤丹堇拿笔沾墨,道,“棋差一着四个字,定栾王不妨认了。”
  “我自然认。”今安笑说,“我只是替你可惜,可惜了那么忠心耿耿的一把刀。”
  “对本宫忠心的不止一个。”
  今安意味深长:“是吗?”
  “刺杀部署太过仓促,可夷狄和亲在即,容不得我再细细思量。”凤丹堇道,“无妨,禀禄是本宫设的最后一道防线,所有证据到他这里,没有再查下去的可能。他本来就是为今日局面而存在的,自然是该有所觉悟。”
  今安乐意于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什么觉悟?担下一切十恶不赦的罪名,做你的替死鬼?”
  狼毫笔在雪白宣纸上失控狠狠一划,像捅穿纸面的刀痕,拟就的整幅字都废了。
  烛火亮了彻夜,疲惫地晃动,将凤丹堇鬓边金钗点缀得愈发耀眼不可方物。自登上摄政之位后,凤丹堇每日伏案理政至夜深,不敢懈怠不肯懈怠。天下指骂掼以万箭雷火,投掷在她身上不曾止歇。
  “我幼时在御书房翻阅史册,学五朝十代,千年不尽数,英雄功与名。起初,我也赞叹敬佩于先人的智慧谋略,自愧不如,唯有苦读。可年岁渐长,厚厚的书籍从东墙垒到西墙,一页一页全写的是男子的名字。偶尔一两个女子出现,也是多为附庸存在,生平一概潦草。大用笔墨的,要么是祸国之人,史官对其极尽批贬,要么是赞斯人贤德贞洁,为后世女子典范。”
  “似乎,除了贤德贞洁四字,作为女子身便再无可取之处。是因为困于产褥,规诫于女德,销声匿迹于学堂朝堂。还是因为说话是男人,拿笔是男人,看客也是男人。”
  “我若从未看到知道便罢了,偏偏我还能改变。本宫便想试一试,这大朔朝的青史一页,是否可以写上我凤丹堇的名字。不作附属人,不为贤德名,只以功过论。”
  说到这里,凤丹堇轻笑一声,觉得十分有趣:“最初只是这样幼稚可笑的想法,逞着一腔不服输的意气。如此,本宫便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世人苦难烹于烈火中,世家王公垄断金官途。我便斩除这道天堑,道阻且长,天下骂名,本宫尽背了。”
  “诸侯分权,皇权不统。”
  “边疆不平,动摇防线。”
  “这一项一项,本宫通通都要夷平,再留与后世证我今日功过。”
  凤丹堇揉起废纸丢进炭炉,余烬将息未息,猛地腾起烈焰燃烧在她眼底:“然而我空有嫡出之名。即便皇子死绝,一个远亲王爷的庶子都比我更接近那张椅子。”
  “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更声深远,从午门外穿透重重朱门宫墙,撞进风中。灯火通明的钩戈殿在寂暗的华台宫中,在辽阔的天地下,犹如一座孤岛。
  今安许久没有说话,手里拿的茶杯凉透。
  凤丹堇重新镇上新纸,流畅行墨写了大半张,笔下一顿,道:“方才与王爷说到哪里了?对,说今日局面。父皇年老愚钝,不,他年轻时也愚钝,只是如今更甚。夷狄兵败,寻机挑衅,我们不仅不战,反要和亲。夷狄的胃口岂是嫁过去一个公主赔些嫁妆就能吃饱的,分明是试探,父皇仍痴心妄想着,再复鼎盛时期万国来朝的美梦。”
  “当时我没想到会那么快,那么快。”凤丹堇视线虚看去桌前烛台,“这一回,我本以为还有时间。”
  言官们揭起此次祸端,满城草木皆兵,数日追查下来,内里先出纷争。以御史大夫为首的一派认定还有幕后指使者,必须继续严查到底。以大理寺卿为首的另一派则认为主犯已经抓住,再查下去不乏有心人借机铲除异己,只会大开冤狱。
  大理寺卿更是连连上奏,称近来乱事太多连坐无数,午门外血流成河,已经在王都城内外搅得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恐怕危及皇室明政之名,更应顾全社稷民心安稳,如今证据确凿,足以论罪将主事者处决于午门外。
  两派在朝会上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吵到下朝仍没能吵出个结果。
  昭清殿回音绕梁三日,撞得今安脑壳嗡嗡。烦人的是,殿门口有人在等她。
  凤应歌见她便笑:“将军,正巧。”
  巧个冤头鬼,方才朝议两边吵架的时候,这人就站在今安旁边看得兴味十足。如今人来人往的昭清殿门前,个个拿眼角暗地将二人撇来撇去,凤应歌扣个笑面具纹丝不动。
  今安懒得应酬,转身沿长阶往下走。
  山不来就,凤应歌便去就山,那么高的个子,跟在今安袍尾亦步亦趋,“我们有旧日情谊,将军又助她新政,众人对于你是站在哪边百般猜度。眼下,将军与我走得近才好些。”
  “什么道理。”
  “我那位皇姐洗不清。”
  今安脚步不停,“查到尽头了,殿下方才可有听到大理寺所奏。”
  “将军自己都不信这话,怎么让我信?”凤应歌低着声道,“一个人的供词这样说不奇怪,所有人的供词都一样,才叫做贼心虚。但凡那个阉人反口咬他主子一口,不说能不能查清,就算是难逃一死,起码有机会脱掉主犯的罪名。”
  今安不置可否:“反正都是死,有区别吗?”
  凤应歌说:“对,反正都是死,反咬一口怎么了。要是我,多少得多拉几个人陪葬,下地府给我垫着。现如今看管森严,摄政王难不成能派人进刑狱杀人灭口不成?况且摄政王不仅不会杀他,还怕他不明不白死了,难以堵住悠悠众口。他更应该有恃无恐才是。”
  听他意有所指,今安道:“殿下有话直说。”
  “说他忠心耿耿,他设计刺杀。说他贪图富贵,他将罪责全揽了。自相矛盾,也就大理寺那帮人死脑筋,只认浮于表面的所谓证据证词。”
  今安:“不如说是你唯恐天下不乱。”
  被人骂,凤应歌笑得更欢:“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将军还不能看清吗?”
  长阶走到底,今安转身看凤应歌,“说起来还未贺喜殿下。辛苦笼络言官佐证,真相大白,一举削去对手左膀,想来遂愿指日可待。”
  “还差得远。”凤应歌勾起嘴角,瞳色深深不见笑意,“从犯至多是押到菜市场斩首,而主犯,哪怕是极刑也无法堵住滔天民愤。效忠十数年的狗尚且说弃就弃,往后她又该如何对待将军?”
  这一日后大理寺与刑部联奏,罪犯前掌事内监禀禄枉顾皇恩,刺杀君王,为密谋主使。人赃并获业已伏罪,罪不容诛罪该万死。奏请摄政王禀明圣听,按律例将罪犯凌迟示众于午门外。肃清宫闱,大告天下。
  第一本奏,因御史大夫领议疑点重重,摄政王驳回。第三本奏,因御史大夫领议疑点尚存,摄政王驳回。第五本奏,因御史大夫领议不可结案,摄政王驳回。第七本奏,摄政王驳回。第八本奏,满朝附议,摄政王驳回。
  第九本奏,直呈凤鸾殿皇后案前,得摄政王亲笔朱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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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写到这里我才反应过来,《权座之外不值一提》可能写的不是今安,而是凤丹堇。
  她比谁都更早走上通往权座的荆棘路,在理智与情感的博弈中杀得遍体鳞伤,终于得偿所愿,成为孤。
第152章 見天光(五)
  五月二,春光尽。逐麓江往南的州地暑气渐盛,浓绿广袤。王都城中犹是春尾迂回,晨起衫薄,晚归满衣凉。
  一大早城内数家衣坊登府门,如期送来新裁好的衣裳。阿沅站走廊上捧账本一一划对,笔勾到没墨,转头喊第其帮忙拿砚台。屋檐下,一叠叠新衣裳被仆从们捧过长廊花苑,捧入内院。
  院里池上桥边一棵银杏树,树下轩窗推开,窗旁蔷薇爬了半面墙。
  推窗的手修长而筋骨锋利,食指到尾指间胡乱缠了几圈红绳,绳上坠一枚红玉佩。
  今安低眼看到漫上窗台的蔷薇花枝,有几枝长得格外猖狂,没规矩地往窗里探,她随手拨开。玉佩跟着她动作晃来荡去,磕上窗布又撞入花丛中。
  半个时辰前有人珍而重之地将这块玉托付给她保管,今安浑然忘了这回事。
  身后动静一响,今安转头,虞兰时从屏风后走出。
  雪青色垂胡袖袍衫,白玉腰封束上腰胯,通身的蕴藉风流。今安没见过比虞兰时更衬这些艳色的男人,看他,好比看漂亮的花。皮相浓烈香气招摇,姿态却是孤高的,甚至是傲慢,别人看任别人看。今安至今不知道用哪一种花来形容他。总归不是堵在窗前的蔷薇,太热闹。
  虞兰时一手拎着袖口,一手扶头上乌木簪,面带苦恼:“头发夹进领子里了。”
  每日点卯上值都是穿官服,许久没有穿这样鲜亮又拖沓的衣裳,一重又一重地穿戴,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当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还因为这一身是虞兰时今天换的第五套衣裳。
  早晨踏进门来,虞兰时话没说两句,就被今安塞进屏风后换衣裳给她看。新到的衣裳云水蓝又接绛紫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套又一套应接不暇。前头还算从容,从上一套被大袖子勾到发簪开始,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看人走近,今安抬手帮虞兰时扶正发上乌簪,扶不正。
  面面相觑,今安有些语塞:“……发髻好像散了。”
  看一看落进她手里的簪子,虞兰时捂着后脑勺,一脸的不知如何是好:“那怎么办?”
  拿笔写字做文章不在话下,但虞兰时是实打实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今安头回遇见他时,他连衣裳都穿不利索。指望不了对方,说回今安自己,也的的确确是做琐务的一把苦手。
  两个分外有自知之明的人,对着今安手中的乌木簪陷入沉默。
  今安试图挽救:“要不我去喊个人帮你。”
  虞兰时果断拒绝:“不要。”
  今安点头同意:“也是,有些丢人。”
  虞兰时无法反驳。
  勾出他夹进领子的头发,又长又黑的一小缕拿在今安手上,乌黑滑溜不见一丝毛躁。然而就算这捧头发能滑得化成水,披头散发也不像样。
  最后还是今安动的手。今安将虞兰时推坐去镜子前,乌木簪弃用,挑了根衣裳配套的同色发带。虞兰时的发式原本是绾起上半部分,其余披散。现在绾起的发髻散了,只得梳开用发带重新束起。
  今安手生,几番跟发带较劲,盯紧镜中的虞兰时,说:“不要动。”
  虞兰时一动不敢动,满眼笑意:“我不动。”
  屏风滤光,镜子前这一角昏暗些,檀色木头蒙上釉色,垂下虞兰时脸颊的发丝像流动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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