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姜拂玉今日非要保住林愫,今夜留下的这点裂痕迟早会随着时间日积月累,扩大,崩裂。
最重要的是,就连那个小的那个的血统,也可以借此大做文章。
因为没成功,所以他今夜,必定不能轻易饶过林愫,白白浪费了李清嘉这颗棋子!
李寻安掩袖哭泣,神情中净是悲痛之色。
身后的同僚多有打动,跟上来的几个女眷脱下身上的衣裳,盖在了死去的少女身上。
两边各执一词,皆没办法完全说清谁是谁非。
可真要分辨起来,李寻安的言辞反倒具有信服力。
方才将大家引来的小宫女,说的也是李清嘉被突然掳走,而且大家过来时看到的——死去的也是李清嘉。
孤身一人,毫无抵抗力的少女,怎么可能去主动去招惹一个男子?
人们理所当然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比起京中长大,中规中矩的李家小姐,半路被带回宫中,性情不明的林郎君反而可疑得多。
别的尚且不说,凶器此刻还被林愫握在手中,在杀害李清嘉这件事上,林愫是绝对逃不掉的。
况且,位于风口浪尖的林愫,至今一言不发。
他是心虚了吗?为何不为自己辩解?
他站在灯下,目光阴沉,长睫在眼底投落一片阴翳,他的眼眸晦暗不明。
他的目光还是这么平静,只有姜拂玉清楚,不能再僵持下去了。
林愫现在还不发话,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而是因为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有人出声道:“陛下……”
“来人!”
姜拂玉喝道:“带郎君回景仪宫,传御医!”
此言一出,四周皆惊,“陛下……”
李寻安猛地抬起头来,它完全没有想到,姜拂玉居然不顾一切偏袒林愫。再怎么说,她好歹也得收押审问一下,直接带林愫回景仪宫,是打算将此事盖过吗?
帝王最忌讳刚愎自用,本是以知情达理著称的女帝姜拂玉,为了一个男子,竟然将心眼子偏到了一边,连虚情假意的装都不愿意装一下。
先帝昏庸至今在老臣们心里历历在目,女君一叶障目,自我蒙蔽,跟来的言官们霎时醒酒,知道来活了。
大臣“砰砰砰”跪倒了好几个。
“陛下,此事未明,官家小姐无辜死于林郎君之手,理应押解林郎君审问,陛下即便再宠爱林郎君,也怎可如此偏袒郎君!”
“陛下不能因一时私心而罔顾大局!”
“陛下三思!”
“朕的夫君,朕自会审问!”
姜拂玉目光冷淡,君威万钧之重,“传朕命令,今夜琼华殿所有宫人一律扣留,尤其是方才来传话那位,还有东殿传膳的宫女。”
“是非真假,一问便知!”
话罢,踩过一地的鲜血,来到林愫身前,朝他伸出手:“走罢,郎君,朕牵着你回去。”
第57章 人心
姜拂玉适才大病一场, 她的指尖还带着因病所导致的苍白。
灯火落在她的脂腹上,如琉璃般清透,寒光流动。
林愫已经快看不清东西了。
他闭了闭眼睛, 眼前似乎回闪过很多片段。
姜拂玉不是第一次这样朝他伸出手。
他记得许久以前,在学宫的人流之中,崇湖湖畔, 又或者是在皇宫中某个角落,微风吹动她的石榴裙角,她背后是延展无尽的满天的云霞,风吹起她的袖子,披帛翻飞,她玉白的手朝他伸了过来, “既然你害羞,不如让我牵着你走吧。”
艳阳三月春,梨花、柳絮飞了她满头,她将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掌中,掌心温度传递过来。
她站在他身侧, 笑说道:“这样牵着手, 就好像真的到了白首相依的时候。”
他喉结微动,因为药效而产生欲念暗流涌动。
脑海中浮现的记忆, 似乎全部只剩下美好的幻影,那些经年的龌龊, 全都偃旗息鼓。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愫上前一步, 终于伸手搭上了那一只手。
林愫已然有些腿软, 脚步踉跄,倾倒在她身上。
准确的说, 他整个身体都是软的,姜拂玉双手捧住他,三千青丝前倾,落了她满怀。
她莞尔笑笑,支起身子的同时,也扶稳了他。
四目相对,姜拂玉那如墨玉般沉静的眼眸,倒映着他醉玉颓山的身姿。
其实林愫依然能站得稳,不过是想要试探一下,她是不是真心想要扶起自己。
似乎让他给赌对了。
她今天的笑容,也变得格外动人。
十指相扣,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宛如一对寻常夫妻,靠得那样紧密,这个缠绵姿势,当真是像极了在众人面前偷/情。
在场年迈的臣子纷纷皱眉,一个个憋青了脸,要不是现在的场合不合适,他们甚至都想大喊一句不成体统。
下方还跪着的言官察觉女帝要走的意图,连忙喊道:“陛下,不可!真相未明,请陛下一并收押郎君!”
“呵……”
可那位陛下却嗤笑着打断他们的话,语气轻蔑道:“拦朕的路,你们也配!”
若是姜拂玉坚持不听,的确没有人能拦住她的路。
她坚持要带林愫走,他们还能拿她怎么样,要不然就只能撞死在这里。
很显然,眼下的局面,还不足以让他们做到那一步。
他们只是重重叩首:“陛下三思!”
门口的侍卫已经替她清理出一条道路来。
御袍曳地,女帝收拢目光,不再管言官那些说辞,而是全心全意都在自己郎君身上。
向来被别人仰视的女君,此时轻轻地搀扶着她的夫君,像是捧着掌心珍贵易碎的珠宝,迈过门槛,扬长而去。
等她走后,李寻安还跪跪坐在地上,脸上还带着泪痕。
有同情他的同僚过来安慰道:“李大人,节哀……”
言官们彼此交换眼神,陛下此举,无疑是打算包庇林愫到底。
她将宫里的人全部都扣下,却没说交给谁处理,恐怕是要她自己审问。
这样一来,她想要为林愫拟造证词,瞒天过海轻而易举。
李寻安恐怕是难以为他妹妹讨回公道。
“陛下近日究竟是怎么了!”有人疑惑,“先是不顾劝阻立郎君为后,今日又……”
想起外面传得风风火火的谣言,那人瞬间就闭了嘴。
——狐妖祸世,迷乱君心。
姜玥来到了父亲身边:“父亲,这下该怎么办?”
李寻安振袖起身,“莫怕,为父一定会替你姑姑讨回公道!”
李寻安的脸色很是不好,可见这个结果令他很不满意。
本来以为,他今天再怎么说也会剜下林愫一块肉的,可姜拂玉竟然为了林愫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但是转念一想,李寻安很快镇定下来。
柳暗花明,达成这个这个结果……倒是还有转机。
李清嘉已成枯骨,姜拂玉若是收押审问林愫还好。
她带着林愫一走,无论最后查出的真相如何,已然成了偏私。
朝廷肱骨大臣历经三朝,大多都经历了先帝那一代,因为先帝昏庸无道,所以他们对天子的品行要求更为严苛。
他们之所以愿意让姜拂玉以女子之身坐上那个位置,就是因为她明事理,有贤君风范。
可这些天以来,她为林愫一次次破例,今日又这般袒护林愫,如何不令朝官畏惧,担心她因男色堕落,变成与先帝一般暴戾的人。
崇湖案未解,此时城外有关林愫的谣言正沸沸扬扬。
李寻安本来一直反对姜潮散布那些谣言,可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帮了他一个大忙。
林氏以残忍手段杀害臣眷,而君主被蒙蔽,徇私枉法。无一不对应那传言。
如果姜拂玉不给个说法,那失去妹妹的悲痛欲绝的长兄,自然有资格清君侧,诛奸佞。
李寻安眼中闪过了一丝意味深长。
他今夜本来只想除林愫,可姜拂玉非要袒护,呵呵…可就别怪他……
姜玥扫过地上的血迹,宫卫已经过来将李清嘉的尸身抬走。
她瘪了下嘴:“姑姑今天被这么多人看到了身子,到时候我的出嫁会不会受影响?”
好歹李清嘉也是李家的姑娘呀,和她养在同一个府邸中。李清嘉今夜失去了清白的生命,连带着也会连累到李氏其他的姑娘,连累到她。
没想到李寻安严厉的目光下一刻就扫了过来,“为父培养你,不是让你想着怎么嫁人的。”
姜玥立刻噤声。
李寻安平时最讨厌姜玥说起议亲,可是嫁人这种事情,小女儿家家,哪有不浮想联翩的?
姜玥很早就知道,她只能是李家的人,根本不可能出嫁。
……
宫卫清理完北殿的血污,开始成群地将宫人扣押,暂时关押在廷尉府。
宴会被迫终止,宾客被官兵护送回府。
谢兰修走出东殿,忧虑地看着晃动的宫灯还有远处缉拿宫人的侍卫。宫女们和内官分为两列,被驱赶着往前。
哭嚎声连成一片。
李寻安故意将事情闹大,姜拂玉想要封口已经来不及,谢兰修即便一直猫在东殿中,也大概知晓北殿发生的事情。
谢兰修心中紧张,目光也变得漂移不定。原本沉稳得像个成年人的他难得露出孩子般慌张的一面。
他明白这些事他本来不该管,也轮不到他管,祖父曾经告知过他,要学会置身事外,适时要懂得装聋装瞎。
他想要遵循祖父的告诫,置身事外,但是……出事的人是林郎君。
是公主殿下的父亲。
没有人注意到,方才宴会上,谢家三郎君一直在默默注意着姜瑶。
看着那位小公主坐在她父亲的身边,吃吃喝喝,偶尔拉着她父亲的衣袖撒娇。直到小公主离开,才收回了目光。
公主殿下应该和她父亲关系极好,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向外人炫耀着自己的父亲。
那日嫣红的石榴花下,公主殿下依偎在父亲身边,一撇一笑都鲜妍明媚,生动活泼。
姜瑶离开得早,只怕此时还不知晓自己父亲出事。
林郎君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公主殿下也会受此牵连。
公主殿下此刻知晓父亲出事了吗?陛下如果想要处置林郎君,那小公主必然要回避。陛下封不住琼华宫,却并不意味着陛下管不住凤仪宫。
但如果公主殿下要是知道自己的父亲出事,那她究竟会急成什么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谢兰修就觉得脑海一片嗡嗡作响。
有人提着灯笼从他身前走过,他的眼睛被那明亮的烛火晃了下,被灼伤似的生疼,他下意识捂住双眼,耳畔忽然间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回响。
黑暗中,像是有人从身后搂住他的脖颈,软软地一团,垂落在他肩窝上,“哥哥,等过了这阵子,我就找人治好你的眼睛,然后带你去找见见我爹爹好不好?”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我好想念他,我也想他见见你……”
谢兰修移开手,发现竟然被烛火晃得落了一掌心的泪。
他努力镇定下来,攥紧自己的衣袖,神色凝重,像是在做出什么极其重大的决定。
——他放心不下,他想去见殿下。
就在这时候,谢夫人匆匆抱着谢四郎从西殿赶了过来,“出事了出事了!刚刚李尚书家的……”
赴宴的谢家六口人终于凑在了一起,谢知止眉头一皱,示意夫人闭上嘴。
“我知道。”
谢知止方才跟随陛下冲到了北殿前头,目睹了那一幕。
他身为刑部尚书,职责之内,姜拂玉今夜指不定要传召他,“今夜我恐怕要去陛下那里一趟,宫中是非多,你带着孩子们先回去!”
谢夫人在大是大非上还算认得清,听丈夫这么一说,便明白该怎么做,不能留下了拖累丈夫,哆嗦地道:“好,我带孩子们走,夫君早些归来。”
她立刻搂着谢小四和丈夫告别,抱一带三准备离开,几个人匆匆走出琼华殿,跟随散去的宾客人流,往外宫中去。
谢兰修跟在两个哥哥身后,借着夜色藏匿身形,频频回头。
谢兰修本就不受谢夫人重视,他觉得即便自己有所异常的举动,恐怕也不会被轻易发现。
在一个转角处,找准时机,放慢脚步,和家人们拉开一阵距离。
眼看着差不多了,正要准备溜走,没想到还没有跑两步,身后有人拽住他胳膊。
他回头,对上谢鎏明亮的眼睛。
他二哥眼眸中露出警告的意味:“兰修想要去哪里呢?”
此言一出,谢夫人也疑惑地回过头来:“你们做什么?”
连着那不怎么说话的谢大郎也转过头来,掀了掀眼皮,目光懒散地看着两人。
谢兰修想要抽出自己被抓住的手,但谢鎏抓得紧紧的,就是不让他挣开,他只好故作镇定自若地解释道:“我想起我有些东西放在文库,我想要顺路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