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以为今天难得对他勾起了欲望,一夕欢愉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总会有所改善。
可是等一切的热潮褪去,思绪冷静下来以后,却发现一切兜兜转转,又回归到了原点。
爱意与情欲并不相通。
年少时只是轻轻地碰到彼此双手,或者隔着窗棂远远地看上一面,就足以令人疯狂心动。
她明白,她和林愫之间的隔阂依然存在。
就连这种做最亲密的事情,也无法消除。
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像从前一样爱他,或者说,林愫也没有办法做到和从前一样对她坦诚。
爱是相互的,他们彼此对对方都设下了心防,心与心之间又如何能亲近?
姜拂玉哑声片刻,竟是没忍住脱口而出道:“为什么我们之间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因为年纪大了,顾虑多了,所以没有办法做到坦诚相待吗?
还是因为年少时的爱恋太过热烈,以至于对比一下,如今他们之间的感情显得太过惨淡。
又或者……
她问道:“你恨我吗,林愫?”
她垂头看着床上的人,他也换上了一身雪白的寝衣,斜倚在床头,乌发在红色的软被上铺开,神色清冷如雪中寒竹。
他从前从来不会对她露出这种表情。
林愫不是性情冷清的人,恰恰相反,他的性格如骄阳般温暖,时而又如水般柔软。
哪怕对陌生人,他都能做到时刻笑容相待。对待亲近之人时,他更是发自内心地献出他的真诚。
可他却对自己露出这种漠然,乃至于有点厌恶的表情。
在姜拂玉说到“恨”的时候,林愫脸色微动,那种冰冷的表情似乎松了松。
时间流逝,他双唇嗫嚅,眼角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姜拂玉心沉了下去。
她何其了解他的性子,一旦被说中了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心事,就会忍不住想哭。还不想人知道他要哭,别扭得要死,把眼圈都憋得红红的,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他这个样子,跟点头说是有什么区别?
姜拂玉盯着林愫,兀自苦笑,喃喃道:“你果然恨我。”
既然都已经说开了,姜拂玉不妨继续说下去,“当初我抛下你和阿昭离开,你虽然说着不在意,但是你心底里还是在意的吧……阿昭年纪这么小就离开了母亲,你一个人照顾她,又当爹又当娘,小时候你要时刻抱着她,喂她喝奶哄她睡觉,她生病了也是你这个父亲一个人照顾……”
“而我这个将她生下来的母亲,明明说好了要陪着你,就像这天底下千千万万个夫妻一样,守着夫君,陪你白头偕老,一起看着女儿长大,可是我却突然反悔,抛弃你,也抛弃她。”
“即便你最开始不恨,但是日积月累,你的心里一定埋怨,埋怨我离开,埋怨我抛下你……”
听见这些话,林愫终于坐不住了,他骤然起身,那姿势似乎是想要过来抱她,可他没有过来,堪堪停留在了床上。
他双手紧紧地攥着被褥,“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恨你,我当时……”
“你的眼睛。”
姜拂玉指着自己的眼睛,平静地对他说道,“已经说明了一切,你骗不了我的。”
“你恨我。”
姜拂玉无比笃定,林愫心里必然恨她。
看到眼前凌乱的被褥,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借着两杯小酒壮胆,将林愫约进自己的寝宫中。
窗外的桃花开得正好,风一吹,簌簌落下一片粉色桃花雨,有花瓣落入室内,搭在青色的裙摆边。
南陈民风还没有开放到未婚少女和情郎乱来,但怎奈公主大胆,酒过三巡,她故意挑逗,去拉开少年的衣襟,他顿时满脸通红,步步后退,却被她逼迫,压到了书架前,差点把那满书架的书压到。
无可奈何,少年用力将她的手按在地上,阻止了她的行动。
而后,又轻轻地拥抱着她,凑在她的耳边,支支吾吾地说道:“不要这样,等以后……你等一等,等我功成名就,就向陛下求娶你,我一定会娶你,所以现在还不行……”
后来,姜拂玉真的就嫁给了他。
……
她被先帝追杀,腹部被长剑刺中,那是一道贯穿伤,失血过多,她昏迷了三天三夜。
本来以为自己没有办法活下去,然而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床头守着的林愫。
她从来没有见到这么狼狈的林愫,向来整洁的他,脸上带着青色的胡茬,在她睁眼眼睛的这一刻,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欣喜,扑过来,絮絮叨叨地问她身体疼不疼。
为了救她,林愫也受了很重的伤,行走在外,他甚至都不敢穿浅色的衣裳,生怕身上的伤口渗血,显露在外太过明显。
那时候为了躲过先帝追杀,林愫带着她隐姓埋名,远离京畿,换了好几个身份。
因为要逃亡,带在身上的银钱不多,所以林愫将山上采来、还有药铺能够买到的所有的伤药都留给她。
直到姜拂玉意识稍稍清醒,当了带在身边的金钗,才让他们手头宽裕一些。
再后来,林愫就带着她去到了那个宁静的小山村。
那个小山村没有名字,当地人将此地自称为“桃源”,哪里真的宛如世外桃源一样,远离京中权势纷争,山清水秀,民风淳朴。
这里也是林愫走遍天下,最终选定的隐居之地。
也将姜拂玉带回此地,暂时躲避。
姜拂玉毕竟出身高贵,从小到大生活在宫闱之中,村子里风景再秀美,怎么比得上宫阙中琼楼玉宇。
初来乍到,姜拂玉不习惯院子外的湿润泥巴路,不习惯简陋的竹席,不习惯随地出现的蝇虫,更不习惯周围村妇们投来的打量的眼神。
那些日子,林愫就跟她的侍女一样,包揽了她生活的全部,为了能让她过得舒服些,给她做饭,给她铺床,焚烧艾草驱虫,带着礼物一家一家叩门,委婉去求亲邻里暂时不要靠近他们的屋子,因为姜拂玉需要静养,不想要这么多人看见,还暂时充当她的眼线,替她联系上京的残部。
京中有消息传来的时候,姜拂玉已经卧床三个月,堪堪养好伤。
然而等候多时得到的消息是,她的人马全都先帝重创,十三州刺史个个见风使舵,原本已经谈好的盟友,全都逆转风向,投向先帝。
她多年来的布局与经营沦为泡影,心灰意冷,看着旧部传来的密信,连哭都哭不出眼泪。
林愫怕她想不开,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侧,把屋子里的道具瓷器全部收好。
她失去了回京的机会,终日浑浑噩噩。
她灰心丧气多久,林愫就守了她多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似乎才缓缓回过神来。
终于有一天,她拉着林愫,问道:“你愿意娶我吗?”
婚礼就在这一方小院中举行,没有想象中高朋满座,也没有父母的祝福,他们两个人披着红衣,拜了天地,从此就算是了夫妻。
新婚之夜。
她靠在他的胸膛前,在烛火下跟他说了许多话。
“以后我就留在这里做你的妻子,你若想隐居成为一村夫,我就是村妇,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不想要那么多孩子,就一个就足够了,我希望那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娇,可以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肖父,她一定长得和你一样好看。”
她临摹着未来的愿景,“我们可以看着她慢慢长大,不祈求她成才,健康平安就好,然后你我慢慢衰老,百岁之后,共归一室,像天下无数普通百姓一样。”
那时候的她真的做好了决定,想要在这里过一辈子。
在这个远离世俗的桃源小村,她真如她所说的一样,开始去学习适应村中的生活,砍柴生火做饭,学会和村里的邻居来往,然后学着村里别的人家一样,在自己门口开垦一片菜地,种些新鲜的蔬果。
只不过菜地还没来得及动工,她就已经先一步感觉到恶心,想吐,甚至好几次险些昏厥。
她似有所感,把脉诊断之后,果然是已有两个月身孕。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初为父母的两个人皆是欣喜若狂。
林愫甚至告假,日夜黏在她身边,生怕她摔了磕了碰了,也不让她干任何农活,就连她每日晨起下床,都要小心翼翼地牵着她。
山居不知岁月,姜拂玉一天一天感受着孩子在腹中成长。
闲暇之余,村子里其他妇女讨教养育婴儿的经验,再给孩子亲手裁剪衣裳,岁月宁静美好到就像是她偷来的一样,她都快忘了京城之中的腥风血雨。
直到旧部联系她的前一刻,她还在给未来的孩子做一顶小帽子。
得知先帝重病与藩王谋反的消息,她绣花针扎在手上,鲜血滴在布帛上。
她呆滞地看着哪滴鲜血,许久,许久……
或许是上天看不得她安静过日子,又或者是天命如此,姜拂玉天生就不可能成为个普通人。
……
“你要恨我就恨我吧,即便你要恨我,我也不会后悔。”
姜拂玉感觉浑身血液冰冷,“若是我不回来,先帝死后,诸侯纷争,天下无主,必然乱作一团,我身为公主,就有澄清天下的责任,我承认我没有完全放下我的野心,我想要回到上京,我想要皇位。”
“我负了你,你的确有资格恨我,我本来无颜回去找你,但是为了我想要一家团圆的私心,为了想要阿昭回到我的身边,我还是强行逼迫你回到我的身边……”
林愫的声音陡然凌厉,“我没有因此恨你!”
姜拂玉抬头看向他,发现他又哭了。
这个容貌、才华都都接近完美的人,唯有一个不像缺点的缺点,那就是天生多泪,明明是男子,却生了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动辄落泪,令人好不怜惜。
姜拂玉有些怔怔的了。
林愫薄唇微抿,恨姜拂玉吗?
他当然恨。
他永远忘不了他上辈子赶回京城看到阿昭尸身时的震怒与悲痛。
他当然恨姜拂玉,她可是一国之君,他那么信任她,将最珍贵的东西交给她,可是她却连阿昭都保护不好。
她为什么这么没用?
她逼着阿昭,一步步将她推进深渊之中。
他的阿昭,在回宫之后从来都不开心。
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才十六岁,浑身都是伤,她生命最后的时光,一定充满了绝望和痛苦。
阿昭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这样子折磨她?
这些事情,他光是想想,都快要疯掉了。
他不仅恨姜拂玉,他还恨自己,恨自己游离世外的态度,坚持离京隐居,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关心过阿昭。
他那时候真的想要一剑杀了姜拂玉,然后也捅死自己,全部人一起去地狱团聚,给阿昭恕罪。
可是这样子,他又担心他的阿昭在地下不安宁。
他害怕,阿昭看着她的父母相杀,心里会难受。
他恨姜拂玉,他恨的是上辈子的它。
理智上告诉他,眼前的姜拂玉,还明明什么都没做,她尚且还是无辜的。
阿昭还好好的,一切都可以挽回。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将上一世的恩怨全部都带到这一世来,迁怒到眼前人的身上,但恨意的怒火燃烧着他的内心,快要将他烧成灰烬。
他实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将上一世对她的恨分裂开来。
“其实,你怀着阿昭的时候,我一直都知道你和他们有联系,如果我想要不声不响地让他们消失,或者带着你离开,轻而易举。”
林愫擦拭眼角的泪,转过脸去,“可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理解你,我知道我爱你,就必须接受你的野心,还有心怀天下的志向,你要走,我就照顾好阿昭,我打定主意,如果你败了,我就独身抚养阿昭长大,为你守一辈子节,若是你胜了,你要和阿昭团聚,我就带着阿昭回来。”
“我从来没有因此埋怨你,也没有因此恨你。”
他像个孩子一样辩解着,试图想要让姜拂玉相信。
可是姜拂玉还是怔怔地看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喃喃道:“林愫,我发现我好像看不透你。”
林愫说:“你不信我?”
“我想要相信你的话,”姜拂玉看着他的眼睛,“但是感情是说不了谎的,你得看看自己的心。”
烛火响起一声爆鸣,灯姜拂玉跪坐在床上,“你说我不信你,可是你这心口不一的样子,让我如何信你?”
昏黄的烛火将姜拂玉原本凌厉的五官模糊得柔和起来,四周静悄悄的一片。
“或许呀,阿序,你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你内心深处,在憎恨我。”
她喊着的,是他从前的名字。
姜拂玉的声音温和下来,“其实没关系的,你不必虚情假意地讨好我,你是阿昭的父亲,即便坦然承认恨我,我也不会在意,皇后之位,依然非你莫属,就算不在村子里,在这座皇城,你我也终将会相携终老,你的爱与恨,都不重要。”
说着,她笑了一下,“何必自欺欺人呢,让自己过得舒服些不好吗?”
林愫看着她的眼睛,时间流逝。
他忽然发现,他们从前好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面对面,审慎地讨论着彼此之间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