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爆炸中存活,已经是万幸,此地不宜久留,当务之急,还是先带她回宫检查身体,看看有没有暗伤。
姜拂玉搂着姜瑶的腋窝把她给抱了起来。
姜瑶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处于一种半掉线状态,都是被动得接受着眼前的信息,直到她软软地趴在姜拂玉身上,看着远处的大火,回忆终于陆陆续续地回到她的大脑中。
她来这里,是为了围堵姜潮的。
她拉了下姜拂玉的衣襟,喊道:“禾青……”
她的声音很虚弱,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就发现不了她在说话。
姜拂玉身子一僵。
在她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殿下!”
姜瑶努力抬眼望过去,禾青正带着人朝这边赶。
地道的出口在不远处的密林中,禾青带人追出去后不久,酒庄的炸药几乎毫无衔接地被引爆,不过既然是姜潮留给自己的逃亡之路,自然没有第一时间受到波及。
禾青听到爆炸声,暗叫不好,本来想要带人立刻折返去救姜瑶。
可他一思考,顿时明白了姜潮的意图,如果他回去救姜瑶,那岂不是白白放走了姜潮,于是咬牙果断追了上去。
事实证明他果然赌对了,因为他再在地道多待一刻,浓烟就会弥漫上来,地道也会跟随爆炸坍塌,摧毁,根本就没机会救姜瑶。
他一路追逐姜潮,终于在出口处将姜潮和酒庄的管事给截住,将他们给押了回来。
即便已经达到了姜瑶最初的目的,可酒庄中已燃起大火,远远的就能看到亮光。
禾青一边往回赶,心里却愈发不安宁,他根本不敢去想姜瑶此时情况,两次爆炸,她是否能逃出火海中?
若是姜瑶葬身火海中,即便抓住了姜潮,也是得不偿失。
禾青一路忐忑地回到农庄,看到被人抱在怀里的孩子事,终于松了口气。
他又看到那抱着孩子的人正是姜拂玉,连忙跪下禀告道:“陛下,郎君,属下已经将酒庄管事和襄阳王两人抓获。”
姜拂玉脸色平静,好像并没有对此感到意外,她目光冷漠地朝远处扫了一眼,几个黑衣人果然押着一个身着红衣的男子。
正是姜潮。
见到姜潮出现的那一刻,姜瑶浑身血液逆流,不由得激动起来,在姜拂玉怀中扑腾了一下。
姜拂玉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按入怀中。
她目光渐冷,扫过她那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弟弟,淡声下令,“一起带回去,找地方看押好。”
姜瑶怔愣。
出乎意料,姜拂玉这次竟然没有放过姜潮。
……
姜瑶大概被炸得轻微脑震荡了。
回宫路上,马车颠簸,颠得她一阵眩晕。终于没忍住,眼前一黑,再次昏迷过去。
迷迷糊糊恢复意识时,姜瑶已经回到了宫中。
她的寝宫内烛火澄亮,她半梦半醒间听到御医在床头对姜拂玉道:“殿下头部的撞伤,只需喝药调理,卧床安养一月有余便可恢复,额头的那道伤口较深,所幸殿下年幼,生肌能力更强,只要按时涂抹膏药,便不会留疤。”
“朕知道了,太医先下去吧。”
“是。”
姜瑶努力睁开眼睛的时候,姜拂玉和御医已经不在了,守着她的是临春临夏二人。
方才看到姜拂玉抱着浑身是血的姜瑶回来,两人都快要吓破了胆,姜拂玉走后,更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姜瑶。
她醒来后,两个人都围上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你有什么哪里不舒服的?”
“殿下,想要喝点水吗?”
姜瑶喉咙被灼伤,此刻难受得厉害,听到“水”这个字,连忙点头,临春立刻给她倒了一杯凉水。
姜瑶喝了下去后,终于感觉自己的嗓子舒服了好多,歇了片刻,也能正常开口说话了,“爹爹和娘亲呢?”
“郎君在偏殿,御医正在给他上药,陛下见殿下无事,便去守着郎君了……”
临春还没有说完,姜瑶就差点跳了起来,“爹爹受伤了?”
“……咳咳咳。”
说话太急促,姜瑶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她回想起方才在城外所发生的一切。
那时候她大脑肿胀,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她只光顾着看林愫的那张被熏黑的脸,从而忽略了,林愫衣衫上还带着的鲜血点点。
那不只是姜瑶额头上的伤留下的血,还是他被火灼伤的伤口。
姜瑶又想起在大火昏迷前,有个不顾一切朝她跑来的身影。
他脱下湿外衣裹住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房梁倒塌,砸在了他的身上。浓浓烈焰似乎要包裹他全身,他却江姜瑶拢在身躯下,替她拦下大火。
姜瑶抿着唇,视野渐渐模糊了。
如果不是林愫,她现在已经死了。
看到小姑娘的眼泪,临春心里一惊。连忙安慰道:“殿下,你别哭……”
姜瑶抿紧双唇,拳头握起又松开。
她起身下床,临春连忙给她穿好绣鞋,只见小姑娘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一言不发地往外跑去。
姜瑶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阶,迷茫地穿过中庭。
黑夜中,院中竹影稀疏。
她似乎想要去找林愫,可是走到庭院的时候,却先看到了禾青,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殿下。”
禾青绕路将姜潮直接送去的景仪宫,姜拂玉派亲兵看押,刚刚才回来,正看见小姑娘披着小披风在乱晃,风把她那头糟乱的头发和披风吹得鼓鼓的。
姜瑶停下了脚步,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说话能够流畅些。
她想起了一件事。
她想问,却又不敢问,害怕知道结果。
她徘徊片刻,还是开口:“禾青,这次因我而死的,有多少人?”
禾青一愣。
姜瑶想起大火中将自己推开的暗卫,姜瑶运气好,有个爱她愿意为她冲进火中、将她救出来的爹爹。
可是那些人,又有多少个能逃出来?
见禾青不语,姜瑶坚持道:“告诉我。”
他们不可能现在都统计不出伤亡数目,禾青必然知晓。
禾青终于是缓缓地说道:“殿下,酒庄爆炸,我等在地道中追踪襄阳王十余人皆无折损,但是当时与殿下同在东厢房的十二人,只有一人从窗外逃生,因爆炸而牵连重伤者,共三十余人,而后因大火冲进厢房因救殿下而丧命者,十人。”
姜瑶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姜瑶的优点是吃一堑长一智,但她的缺点也是吃一堑只会长一智,再多的没有了。
上一世别人给她下毒,然后她次次进食前都会随身携带银针,试毒之后再食用。
上一世别人给她被窝里放毒蛇蝎子,然后她干脆去跟养殖这些毒物的人学了捉蛇和捉蝎子的手法。
姜潮乘人不备推她下湖,她就记得身边时时刻刻带着侍卫,尽量不去湖边或者高台,也不让自己落单。
因为上一世她被言语和传言中伤过,所以她能够从只言片语之中得知林愫被陷害,想要为他申冤。
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努力的做题家,一遍一遍地复盘着自己做过的题,努力地学着让自己不要走从前走过的坑。
可是一旦遇到新的题型,她就会发愁,遇到没有经历过的谋算,难以预知,便束手无策。
就好像她不知道,今日姜潮会以身入局,诱她进入酒庄。
直到炸药引爆时,她才猛地意识到——原来还可以这样。
她曾经以为她经历了一世,见识过太多的杀人的办法,已经悉知对方的套路。
可是当对方用新的、她所不知道的方法套路她的时候,她还是和上一世一样,处处掣肘,防不胜防。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六年,在这个这个皇宫生活了八年,已经能够熟悉这个世界争权夺利的规则。可是实际上,她骨子里还是个现代人,她的所有思维,还停留在最初的那个世界。
在曾经那个时代,她能够游刃有余地应付着生活中的一切事情,人际关系,凭借自己的能力,将所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以为她有点小聪明,但那只是在她以前那个世界。
在这个皇宫中,她还是太过愚蠢。
夜风凉得一如她此刻的心,她心想林愫天天夸她机灵,果真是有亲爹滤镜的。
她悟性那么低,怎么可能和聪明沾得上边?
事实上,上一世朝臣说她的那些话才是正确的吧,公主愚笨,德不配位。
不然,她也不知道被朱夷明蒙骗两年,以至于到谢兰修来到自己身边,才发现端倪。
“对不起……”
禾青在风下等了姜瑶许久,只听小姑娘落寞地开口说道,“我没有想到里面会埋有炸药。”
姜瑶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毕竟那是个酒窖,存放着上百坛易燃品,连火星子都要严控。
如果要早早埋下炸药,风险极大,稍不留神,擦边走火,没等到姜瑶前往的那天,他们自己就先炸没了,就算要设计她,也不大可能用这么猛烈的方法。
姜瑶实在是太恨姜潮了,姜潮就是她噩梦的根源。
她太想要亲手打破这个噩梦,所以才要坚持追到底。
她要亲眼看着他的计谋被自己戳穿。所以,她被感性驱使,想都没想那么多,就让人带着她冲在最前面。
在这个世界失败的代价太大了。
因为她的疏忽,林愫重伤,连带着手下暗卫也被重创。
她知道,“对不起”这句话或许不该对着禾青说,应该对着死去的人说,可是她此时能看见的,也就只有禾青了。
“殿下。”
察觉到姜瑶的情绪低落,禾青不知道应不应该提醒她。
禾青知道,身为下属,不应该和主子嘴碎说太多,可是犹豫再三,没管住口,还是开口道:“殿下其实不必为我们感到内疚,夜刃的人,在来到这里前,都是走投无路之人,是主子将我们从鬼门关救回,又帮忙安置好我们的父母亲族,我们的命就是卖给了主子,我们这一生的使命,就是不断为主子送死,直到我们的生命终止。”
姜瑶一愣,抬头看着他。
禾青的声音清朗如风,眼眸明亮如星辰,“陛下将我们送给殿下那刻,我们就成了殿下手中的一把刀,殿下作为执刃之人,您只需要在乎我们这把刀是否能够完成好任务,能否保护住殿下,至于我们是否有所损伤,这并不在殿下的考虑范围之中。”
说着,禾青忽然撩起衣袍,单膝跪下,那是臣服的姿态,“我们本就不能与‘普通人’相提并论,无论是因为保护殿下而赴死,还是因为殿下的失误而死,又或者是殿下哪天怀疑我们,觉得我们成为威胁,让我们当场自尽,我们都会立刻听令,在所不辞。”
他跪下的时候,身段故意放得比姜瑶还要低,让姜瑶从抬头可以转为俯视。
“殿下不必说对不起,您贵为公主,而我们命如草芥,为你而死,是我们本分之内。”
姜瑶沉吟。
禾青说出的这些数字,曾经也是一条条人命,或许也是禾青朝夕相处的亲友。
他说得却如此云淡风轻。
或许她身为南陈公主,身份使然,很多人就该天然为她而死。
就连禾青觉得,他理所应当为她牺牲,他们甚至将此视为光荣。
上辈子的禾青也是为她而死的。
不止是禾青,姜上一世还有很多像禾青这样的人,谢家人,谢知止,还有谢兰修……
可是她今天如果再谨慎一些,其实这些人都不用死的。
上一世也是,如果她能够提前识破那些阴谋,所有人都会活得好好的。
可是她上一世没有保下谢家人,这一世她的失误连累身边的人受伤。
她已经重生了一世,却还是宛如上一世一样,一窍不通。
意气用事,咎由自取,愚昧无知。
她凭什么让这些人为她效忠?她有什么资格让爹爹冲进大火之中救她?
就只是因为投胎好,有个公主的身份吗?
她情不自禁怀疑,她真的配得上南陈公主这个身份吗?
禾青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她开口,怕她想不开,又补充道:“即便殿下没有跟随我们出宫,没有跟随我们入酒庄,我们身为下属,也需要替殿下闯进酒庄中,殿下知道,酒庄的确有问题不是吗?即便殿下不在,我们的人闯入酒庄中,襄阳王一样会引爆炸药,权谋争斗,环环相扣,必定有伤亡。”
“何况,襄阳王意在殿下,如果殿下没有跟随前往,襄阳王恐怕不会为了引诱殿下而逗留这么久,属下也没机会将他抓捕,既然这些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已经无法补救,殿下何必一直纠结?”
姜瑶闭了闭眼睛,最后一滴眼泪划过眼角,风一吹,很快就凝结成泪痕。
她一个人在风中站了许久,直到被吹得有些头晕,她才开口。
“禾青……”
“属下在。”
“把我书房里,我准备好的东西都搬出来,我明日会用到,还有那个人……也带过来吧。”
风中回荡起她的一声轻叹。
……
和禾青告别以后,姜瑶擦干了眼泪,走向林愫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