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阳之难,我南陈山河焚毁,当初你假死跑得远远的,可我是真正去过朔州,我亲眼看见胡人的铁骑践踏我南陈子民,他们生于蛮夷,行为粗鄙,不讲礼制,每至一座城池,凌辱妇女,像阿昭那么大的女孩子他们也不放过。屠城之后尸骸遍地,他们将南陈人的尸体推下河中,江流堵塞,两岸白沙被血水染成红色,赤色涛涛,经年不变!”
“若无卢泳思打开城门,危阳就不会失守,边境十九城,也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丢失,导致后方百姓还没来得及逃跑就惨遭屠戮!卢泳思罪无可恕,而拥护他的伍卓,也一样难以原谅。”
姜拂玉气得指向林愫,“你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我不允许这种不分是非的人成为我女儿的老师!”
林愫知道,姜拂玉放不下危阳之难。
危阳之难发生时,肃宗已经年迈,而太子无能,穿上男装,代替太子远征的人,就是姜拂玉。
她也是通过此战逐步掌握了北方三州的兵权,以至于后来她有能力与她兄长缠斗。
当年的姜拂玉,也是个少女。一路北上,见到了胡人铁骑下受苦受难的黎庶。
她不可能不恨胡人,也不可能不恨卢泳思。
林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软声唤道:“阿玉……”
这个声音宛如一颗定心丸,让姜拂玉起伏的情绪稍稍安静了下来。
林愫抚摸着她背部散落的长发,“我知道你不待见伍卓,但是阿昭总是要从师学习的,术业有专攻,若论经纶,天下难以找到第二个才比伍卓之人,且他人人品也摆在那里,除了当年他替卢泳思申冤,几乎是太傅的最好人选……”
姜拂玉身体软下来了,轻叹道:“我何尝不知道,但是……”
林愫打断了她的话:“卢家满门忠臣,卢泳思及冠之年入仕为官,哪怕是记挂家人,也不应该犯下叛国重罪。伍卓当年为他申冤,并不算无理。”
卢泳思完全没有和胡人勾结的动机,他更不会自己去打开城门,最后死于胡人铁骑之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姜拂玉靠在他的肩头沉思,“……只是当时守城将领,危阳幸存百姓皆目睹卢泳思打开城门,你说,他有何冤屈?”
当初肃宗皇帝流徙卢氏,迁怒伍卓,当然不止是被社稷夷毁之痛冲昏了头脑,因为卢泳思,真的做过这些事。
“阿玉,你是不是忘了……”他双唇轻轻湊到姜拂玉耳边,呼吸间带着燥热的气息,“平哀花。”
姜拂玉蔫地睁大双目,在他怀中蜷伏着微微一颤。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胡人就开始用平哀花渗透南陈了呢?”
……
转眼间过了立夏,雨水也暂且歇了下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尚衣局开始赶制今年夏装。
姜瑶今日出门,换上了尚衣局送来的新裙子。
裙摆是荷叶尖尖的青色,袖子是用蚕丝做的,只包裹住了上臂,露出手肘以下的位置。
裙子的布料轻薄多了,且比冬裙要短一些,姜瑶脚踝衣裳的位置都裸露在外,跑起来也不需要提裙子,裙摆飞舞,还可以清晰感觉到吹过裙底的风。
她握起一把竹编的圆扇,梳好头发就准备出宫去找谢兰修,结果马车刚出宫门就撞见林愫的车马。
姜瑶拉起车帘,招手道:“爹爹!”
林愫让人截停她的马车,让她下车问话,“你去哪呢?”
“谢府。”
林愫眯了眯眼睛,“你去那里干什么?”
姜瑶眨眨眼,“我找我的小伙伴玩耍。”
说完以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跟娘亲报备过了。”
她身边护送她出宫的亲卫,都是姜拂玉安排的。
“谢三郎?”
姜瑶点头。
林愫敲着车窗,“你上车吧,我送你过去。”
姜瑶便掀起车帘走进去坐稳,她好奇道:“爹爹今日为何也要出宫?”
林愫:“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问。”
姜瑶:“……哼。”
车内一时寂静无言。
谢府里宫门不过一刻钟的时辰,穿过闹市,便已经到了谢府门前。
这时候,林愫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拜帖呢?”
姜瑶懵懂抬头,“还需要拜帖吗?”
她以前拜访谢兰修,都是直接进谢家的,门卫都和她混了个眼熟。
不过姜瑶转念一想,以前的她和谢兰修太熟了,而谢兰修也愿意包容她,竟然从来没有要她递过拜帖。
林愫叹气:“谢家是清流世家,你无论是以公主的身份,又或者是以他们家三公子的友人的身份拜访,初次登门,都是要递拜帖的。”
就知道她没带,林愫从车厢的暗格里摸出一封空的,顺便把笔墨掏出,他已经写了模板,就差填个名字。
姜瑶没想到他连这玩意也带上了,连忙把剩下的补上。
“爹,我走了。”
吹干了笔墨,她就下了车蹦蹦跳跳地走向了谢府的大门。
林愫心想,这孩子,真是不令人省心。
目送她走进谢府后,林愫才吩咐车夫开车。
伍卓的家住在城西的一个逼仄的小巷中,车马完全进不去,只能下车行走。
林愫年少的时候和他相熟,拜访他时懒得敲门,仗着轻功好,直接翻墙而过。只是时至今日,他也不能像学宫里那般任性潇洒。
他敲着几次门,门里才传来了一个匆忙的声音,“来了,是谁呀?”
大门打开,看到林愫时,那个中年男子一愣。
林愫微笑着颔首,“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第70章 蜂蜜
“我记得, 你喜欢喝绿茶?”
屋内正咕咚咕咚地烧着热水。
桌上摆着已经泡好了的黄山毛峰,伍卓与林愫隔着木案对坐。
茶水还太烫,林愫捏着盖子轻轻剥开上面的浮沫。
“没想到你还记得。”
林愫懒得和他寒暄, 都认识多年了,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第一件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陛下欲聘你为公主太傅,教导我们的女儿。”
伍卓也没想到多年没见,这个朋友是越来越直接了。
本来以为,好歹要寒暄两句,一来就切入正题,让他感觉有些猝不及防。
他松了口气, 眉头紧皱,“是你向陛下举荐的?”
林愫看出他脸上的迟疑,心里知道,伍卓大概是觉得,自己是就近吹枕边风shui服了姜拂玉, 才帮他开了后门, 让他以教导公主为借口任职太傅,从而帮助他入朝为官。
伍卓就是这样子的人, 太过正直。
曾经学宫的院长曾经提醒过他八个字:“金以钢折,水以柔全”。
可是过了这么多年, 他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性子,或者将自己的原则降低。他对什么事情都逞能, 最怕别人帮他, 欠别人人情。
他本身就最是厌恶通过特殊关系获去官位。如果是林愫以奴颜媚骨在姜拂玉那里替他换来的官位,他宁愿不要。
世人赞誉他有文人风骨, 但是林愫觉得他是死脑筋。
明明是自己帮他,但是他还得说服他同意接收自己帮他。
林愫叹气,将一张纸条放在茶台上,推到他身前,“那日你于学宫讲述安民之道,我抱着公主带你去听了一堂课,公主回去后和陛下点名要你,这纸上文字,就是公主对她母亲所说之话。”
伍卓抓起纸条一看,正是姜瑶对姜拂玉说的话,看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时他的脸色已经不平静,但是看到“以民为本”时候,眼中更是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他为人沉稳,脸上表情很少出现这么大的变动,他难以自抑地说道:“这些都是公主说的?”
林愫说:“自然是公主所说,那孩子虽然才八岁,但是脑子里想法很多,表露出的许多政见都和你不谋而合。”
“是公主看上了你,想要拜你为师。”
听到这话,伍卓又沉默了,他抓着纸条,目光垂落下来。
林愫等了许久,等到茶都凉了,他还没有回答,只好轻叹一声,“白青蒲曾经和我说过,如果是我的女儿想要聘你为师,看在曾经相识一场,你绝不会拒绝。”
“可是知道我的女儿身为公主,你反倒犹豫起来,是觉得这份太傅官衔太重,不愿承担?”
伍卓喝了一口冷茶,总算是开口:“年轻时读圣贤书,希孔孟之道,立志施义于天下。可是这些年来静心钻研经书,也愈发心境通透,明白天下本为一体,熙熙攘攘,不过是飘零浮萍,顺势而为,年少时渴望考取功名,名扬天下,可最终白身数年,一事无成,如今虽说是看开了,可人生无定数,若有机会入朝为官,我亦不会推辞。”
“我知晓你的意思,”伍卓抬眼看着他,“只是当年的事……陛下定然心怀芥蒂,我亦不愿你与陛下夫妻生嫌隙,何况,我如今陋室安居,怡然自乐,不再去求那些不切实际的虚妄幻想。”
他说道“陋室”的时候,林愫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他居住的屋子,破败的砖瓦房,不知多少年未经修葺,屋中带潮,阳光从破瓦中漏了出来。
草痕青苔,盈满台阶。
……的确是个陋居。
多年前林愫多次踏出来过此地,和从前相比,这个屋子倒是并无不同,只是少了些人气。
林愫忍不住问:“令堂和弟妹……”
伍卓答道:“家母数年前已西去,家妹前些年也出嫁,弟弟已娶新妇过门,也搬走了。”
也就是说这里只剩下伍卓一个人了。
放眼望去院墙萋萋,一副缺乏打理的模样。
“我记得崇湖学宫夫子的俸银百两,是个不小的数字了,这么多年了你还住这破屋,也没有好好修葺一下,而立之年孤身一人尚未成家,想必是为补贴弟妹掏空了积蓄,都说长兄如父,读圣贤书多了,你可真是个十足的圣父,一味付出不求回报。”
伍卓:“……”
不得不说,有时候林愫性格里是有点毒舌要素存在的。
只要他想,讽刺人从来不用起草稿,你压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突然就刺你一下。
伍卓想起多年前林愫在学宫与人辩论,这人不讲武德,对骂不过别人的时候就采用人身攻击战术。别人引经据典,而他则偏偏从对方的私德上出手指指点点,起码气势上先压过去。
和他对辩的人到最后无一例外全都被说哭了。
伍卓当即就闭上了嘴,不就此和他争辩。
言归正题。
林愫重新把话题绕了回来,“我与陛下不至于闹翻,你方才可是说了,若有机会入朝为官不会推辞,这话说得没错吧?”
伍卓:“……是。”
“我来找你的第二件事,正是和卢家有关。最近的案子你也听说了,李氏一族勾结胡人,收受贿赂,妄图控制南陈朝臣。
“我怀疑当年卢十七郎很有可能沾染上了平哀花,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打开了城门,陛下已经允许我过几日去刑部调案宗,查实详情……”
说着,林愫抬眼着看着他:“只要此事翻案,你和卢十七郎的事全都能揭过,你也不必有无法入朝为官的顾虑。”
“要不要一起来帮我查?”
……
谢家明显没有想到小公主会突然带着拜帖敲响谢家府邸大门。
更没有想到,她要来拜访的,是向来的不善结交的三公子。
得知姜瑶到来时,谢兰修正在院里看书。
当门房将拜帖递到他手上的时候,他立刻将书扣在桌上,便匆匆跑了出去。
跑得太匆忙,跨过门槛的时候还险些摔了。
从小照顾谢兰修长大的刘嬷嬷还是头一次见自家公子这副急躁的模样,连忙喊道:“公子慢些。”
姜瑶来得低调,她是以三公子友人的身份登门,故而也没有惊动谢府的其他人,只是安静地客房内等待谢兰修。
谢兰修穿过长廊,看到她正坐在高脚椅上,垂落一双小腿,纤细的足腕在裙摆间摇晃。
她坐得无聊,托腮看着桌上被精心摆放的用来招待客人的茶点。
姜瑶养伤这几天,所有糕点零嘴都被停了,搞得她有点嘴馋,眼睛盯着那些精致的糕点不放。
不过,她又担心谢兰修过来时看到她吃东西,显得不大矜持。
心里两只小人在打架,一个喊吃一个喊不吃,姜瑶一时间没有下嘴。
片刻后,那个喊着“吃吃吃”的小人完胜,姜瑶没忍住,还是拿起了一块青色的山茶花糕。
“公主殿下!”
谢兰修的声音忽然传来,姜瑶打了个激灵,震得手中的糕点差点掉落,她还没开始吃,连忙把茶点放回放回托盘里。
只见谢兰修穿着一身淡蓝色的长袍朝她小步快跑而来。
阳光拾阶而上,逐渐着亮他全身,微风带动尘埃飞舞,在空中形成特殊的折射现象,光圈荡漾,把他秀丽的小脸晃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