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囚禁我!”堂吉诃德恼火地大叫,“我讨厌这个恶作剧!”
“既然跑不了就干脆走下去吧。”佩斯利十分随意地决定道,“反正只有一条路。我们一直朝里面走,看看这里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不行!”渡鸦在她头顶上扇动翅膀,理直气壮地阻拦:“我不要往里走!我害怕!”
“唉……其实我也很害怕——但是我说了算,你只能跟着我。”
“怎么可以这样!”渡鸦的气势陡然下降了,但它的胆怯与焦躁仍在不停攀升。这不是平时打架时装出来的那种害怕,堂吉诃德在的确因为某些未知的东西而感到畏惧。
佩斯利干脆伸出手,把渡鸦轻轻捧在怀里。它的羽毛冰冷如同钢铁,里面的身体却是温热的。此刻它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蜷缩在佩斯利的臂弯中瑟瑟发抖。
“我们应该逃跑。”渡鸦小声说道。
“我明白。”佩斯利严肃地点头,“那么,你能给出关于逃跑的建设性意见吗?”
“……不能。”
“那我们只能继续走下去。”
“我不要!”
“也行,你留在这儿吧。我得往前走了。”
“那还是带上我吧。”堂吉诃德迅速妥协了。它把脑袋埋进佩斯利的胸口,等向前走了一段路,又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佩斯利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黏糊糊的地面,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又怎么了?”
“……你太强硬了。”堂吉诃德委屈起来,“你不能把我扔掉,佩斯利。你的那些虚伪的柔情到哪里去了?难道我们的主仆关系这么快就要从友谊的遮羞布中暴露出来吗?”
“天呐……堂吉诃德,你是从哪里学会这种表达方式的?”
“当然是莎士比亚。”
转移注意力似乎并没有用。堂吉诃德仍在发抖,连带着佩斯利也开始发抖。她发现自己周身的光芒正在变得越来越黯淡,有另外的力量正潜移默化地挤压着她。她的视线变得昏暗模糊,眼前的血肉像用过的蜡油一般融化再凝固,直到变成难以分割的形状。脚下的触感变得更加坚硬,地上多了许多被碾碎的骨骼。
佩斯利感受到渡鸦的爪子勾住自己的手臂。疼痛使她的意识变得更加清醒。她没读过任何人写的十四行诗,也没办法继续谈论莎士比亚,只能继续没话找话:“你的翅膀还疼吗?”
堂吉诃德微微张开翅膀,拢住佩斯利的手指:“当然疼了,那个讨厌的女人扔我的力气像是在扔手榴弹……我得回赠她一个真正的手榴弹……”
佩斯利突然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她在黑暗的转角处停下脚步,呼吸变得平缓而低沉。随后,她再一次更换了话题,顺带打断堂吉诃德的抱怨:“其实我有一个不得不问的问题。”
“是什么?”
“关于那些发光的吸血鬼。”佩斯利镇定地前进,“或许是因为它们的存在不遵循能量守恒定律,才没办法在地球上生活……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和它们相反的生物,直接吸收太阳能的那种?我说的不是光合作用。”
“我只知道有几个外星人。”堂吉诃德抬起脑袋看她,“但是他们一离开太阳就会变成干尸——还不如吸血鬼呢,所以灭绝得更快。”
“看来还是吸血鬼比较好。”
“是吧!”堂吉诃德为吸血鬼支持者群体的壮大感到由衷欣慰,“唉……我真想收藏一个,就把它装在咱们酒吧的房顶上!”
“这好像与我们追求的宗教体系有点冲突……”
“和宗教又有什么关系?”
“……”
光芒彻底消散了。佩斯利不得不再次从思维的缝隙中倾倒出更多的光。转角并没有带来出口,而是一个开阔的,肮脏的密闭空间,像庄严的墓室。在几码之外,地势略微倾斜向下,与三级狭长的台阶相连,形成了一圈浅浅的沟槽。台阶之上是一个光滑的平台,各种动物——大部分是人类——的骨屑像雪一般堆砌在上面,形成了一座巨大的白色祭坛。
渡鸦不再发出声音。佩斯利在原地转了一圈,只看见阴沉高大的墙壁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此处没有活物的气息,但佩斯利闻到一股微弱的腥味,仿佛浸泡在海水中半腐烂的内脏。由气味继续联想,佩斯利立刻回想起很久之前,那个在下水道深处被抛弃的畸形胎儿。*
闷热的气流从头顶上倾泻下来。佩斯利缓慢地抬起头,却发现这个房间的天花板高高耸起,几乎全部隐藏在黑暗中。但佩斯利的视野被光芒笼罩,透过可憎的黑色帷幔,她看见了一个巨大的,不断起伏着的银色器官。
几秒钟后,佩斯利意识到这个器官其实是一张正对着她的椭圆形脸庞,直径大概和下面的祭坛差不多。在大概是眼睛的部位,数百层鲜红褶皱的腮微微颤抖,从中不断垂下黏稠的□□。鱼鳃之下是一张三角形的狭窄口器,密密麻麻的尖牙在其中上下蠕动。几缕稀疏的淡金色头发从那个脑袋后面缓缓垂下来,从中又伸出一对长而健壮的手臂,正撑着两旁的墙壁带着身体笔直向下。它的皮肤或者鳞片像深海带鱼一样带着炫目的金属光泽,让人想起坠落在海滩上的月亮。这只庞大的生物猛地砸在地上,震得骨屑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地飞舞,仿佛一场自下而上的暴风雪。
落下之后,佩斯利也看清了它的全貌。它拥有类似于人类的上半身,下身则是一条萎缩的鱼类尾巴,看上去伤痕累累,无力地折叠在身后。这是一条货真价实的人鱼,体积相当于两节火车车厢。它冲着佩斯利的方向大声尖叫,仿佛数千只动物濒死前的啼哭。随后它用手臂撑起身体,带着糜烂的血腥气息扑了过来。
佩斯利迅速朝后退去,而堂吉诃德的反应比她更快。渡鸦飞出佩斯利的臂膀,身体拉长延伸,六只漆黑的翅膀向身体两侧展开。带着无与伦比的战栗与惧怕,它毅然决然地挡在佩斯利身前,径直冲向那个恐惧的来源。
兽类彼此撕咬时的低吼声在墙壁间反复回荡。佩斯利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墙角,然后顺着墙壁转了一圈。她在寻找那个应该显现的符号,透过喷溅在墙上的血液和内脏,本应在原本的墙面上刻下的标记。只要找到然后破坏它,这个禁锢着自己的密室就会重新出现缺口,让她带着堂吉诃德离开。
受到堂吉诃德生存本能的影响,佩斯利无暇思考此时离开的风险。这个巢穴的主人很可能会跟着她跑出去,说不定会直接降临在海面上,污染整个大西洋的同时破坏所有生物的基因链条——但是她必须离开,只要回到原来的世界,佩斯利就有办法控制……
但是她什么都没找到。从一开始到现在,佩斯利所看见的都只是普通的墙壁,普通的地面,普通的天花板,除了岁月的腐蚀外没有别的痕迹。这里没有任何干扰空间的东西可以阻碍她转移出去。那个将她送回安全地区的小法术只是单纯地不在她身上奏效了。
佩斯利转过身,朝着之前的入口跑过去。淡黄色的光点被她抛在身后,像不知所措的萤火虫。在回身时她差一点就被那条巨大的人鱼抓住。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腔里仿佛有无数尖锐毛躁的东西即将喷涌而出,她的生命正在显而易见地衰败下去。因为堂吉诃德已经开始受伤了。
在她跑向入口的同时,堂吉诃德也挣脱了人鱼尖锐的牙齿。只过了三分钟,它就失去了两只翅膀和半截手臂,被污染的伤口中不断有黑色的物质流出来。它狼狈地飞到半空中,人鱼则垂涎地抬起上半身,将漆黑的血液吞进肚子里。
佩斯利重新回到昏暗的甬道。那扇门并不能容纳体积庞大的生物通过,所以她只需要不停地向前跑,跑到对方的手指够不到的深处。堂吉诃德迅速从佩斯利身边掠过,长长的尾巴圈住她的大腿,连拖带拽地把人往前带。
怪物在她身后咆哮,整个空间因此震颤。跑到最后,佩斯利体力不支扑倒在地上,堂吉诃德则狼狈地滚了两圈。
“我们应该离开……”它虚弱地重复着之前的警告。
“我们走不了的,堂吉诃德。”佩斯利对自己此刻的冷静感到无比惊讶,“是时候了……今天是我们的死期。”
“是它干的!”堂吉诃德对甬道深处的那个怪物产生了惊惧交加的愤怒,“它要吃了我们,这是陷阱……”
佩斯利跪坐在地上,轻轻抚摸堂吉诃德翅膀的断面,不急不慢地检查它的伤势:“这的确是陷阱,但不是它设下的。如果那个东西有能力阻拦我们,就不可能放芭芭拉离开……我们是被有选择地关起来的。”
堂吉诃德的肢体因为疲倦而柔软地扭曲着。它乌黑发亮的羽毛被血水沾湿,露出翅膀根部灰色的皮肤。佩斯利盯着狼狈的同伴,一股强烈的、痛苦的悲伤仿佛胆囊里的苦水涌上喉头。她已经分不清楚这是自己的还是堂吉诃德的情绪了。
堂吉诃德抬起头,覆在脸上的鸟形面具闪烁着冷光。只要离得足够近,佩斯利就能闻到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湿润的森林的味道。
“那么,就是沃克。”它继续猜测,“我不知道……她已经足够强大了,我不该放任她……”
佩斯利笑了一下:“唉,我都没想过这个人,她一点也不重要——不是沃克,堂吉诃德。你知道是谁困住了我们,是谁没办法亲自下手,只能借助间接的办法。”
“……”
“是我们的同类啊。”佩斯利捧起堂吉诃德冰凉的脑袋,“那只猫,或者别的和你一样伪装成动物的家伙……你说过的,堂吉诃德,如果我们融为一体,就会越来越强大,直到把所有同类都吃掉……我相信它们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堂吉诃德愤怒的翅膀立刻耷拉下来。它与佩斯利面对面趴在地上,用瘦削高挑的身体掩盖她。它的怒火消失了,连带着其它幼稚的情感。这让它变得更加冷酷,让佩斯利想起了第一次与渡鸦见面的时候,它拙劣的伪装下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渡鸦的同类已经不再是猫,而是佩斯利了。
“今天不是你的死期。”堂吉诃德在她耳边呢喃,“佩斯利,我们中间只有一个能活着出去……没错,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崩塌的声音从甬道深处传来,危险越来越近了。
“但是我不能被那个恶心的东西吃掉,这是不对的,我不是养料。它会夺走我们的力量。”堂吉诃德撑起身体,折断的尾巴环绕着佩斯利,“……我不能死在它的手上。”
在简洁迅速的思考过后,佩斯利听见自己平静地回答它:“我明白。”
她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了那把始终随身携带的刀。在一切尚未发生,也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时候,佩斯利曾专心致志地用已知的所有办法将它打磨得无比锋利,足以杀死任何一个活着的存在。*
所有东西最后都会派上用场。
堂吉诃德张开翅膀,悲伤地拥抱佩斯利,它冰凉的血滴进她的衣领,沿着脖颈向下滑过脊背。
“我不是为了我的过错而死,也不是为了我的成就而死——我是为了你。”
“不要忘记我,小佩。”
在远方的野兽暴躁的咆哮声中,佩斯利将那把刀扎进了堂吉诃德的胸膛。它已经足够尖锐,可以顺利切开它坚韧的皮肤和肌肉。很快,它的身体中央的缝隙迅速扩大,大片大片黑色的羽毛从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迅速淹没了佩斯利,像一场柔软的洪水。堂吉诃德的声音和它的身体一起扭曲破碎,一千四百只鲜红灼热的眼睛在同一时刻疲倦地合拢。它正像往常一样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似乎是交代最后的遗言,但佩斯利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仿佛一个新生儿因为脐带被剪断而感到惶恐无助,与灵魂附着在一起的黑色影子被无情地撕扯开。在强烈鲜活的痛苦中,佩斯利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堂吉诃德正在死去。它的死亡就和自己的死亡一样真实无比,触手可及。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抬升,灵魂却在下坠。世界仿佛一管沉淀分层的血液,根据密度划分,她的一部分被剥离,另一部分则被恶狠狠地塞回身体里。一切语言、哭泣、欢笑以及无意义的噪音都被收拢成一束,笔直地投进永无回声的寂静深渊。
思维的缝隙变得格外空旷。最后的光芒也消失了。
第128章
一只雪白的猫跳上窗台。
它扭过头, 盯着窗外飞过的肥硕鸽子,碧绿的瞳孔在阳光下变成两条针一样的细线,蓬松的尾巴愉悦地翘起。它眯着眼睛晒了会儿太阳, 随后屈尊降贵地抬起一只后腿, 把窗台上一个圆形的小陶罐踢了下去。
窗户内侧是狭长逼仄的阁楼, 像个用红砖砌出来的棺材。四周的墙壁高高耸起, 围成一个两人勉强能并行的房间。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正对着房门, 光线从窗外洒进来,照亮飘荡了数十年的灰尘, 以及被尘埃覆盖的书桌、沙发和天文望远镜。这几样家具把整个房间填充得严严实实, 剩下的一点空隙则填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空酒瓶以及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颜色的墨水。
陶罐落向地面,在即将被摔碎之前被另一只手接住。坐在书桌前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捧住那个略显粗糙的手工艺品, 关节突出的手掌微微颤抖。他短促地喘了口气, 抬起眼皮注视着白猫:“小混蛋……你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吗?”
猫悠闲地舔了舔爪子:“让我猜猜——你外婆的骨灰?”
男人用另一只手拨开桌上堆积如山的墨水瓶和纸页, 空出一小块难得的空间, 轻手轻脚地把陶罐放进去, 灰青色的脸上出现一层冷笑:“我外婆去世的时候, 火葬还没被发明出来呢……您今天跑过来,就是为了给我添乱的吗?”
“差不多吧,顺便传达一个好消息。”猫从窗台上跳下来,“我们的麻烦解决了,安迪。它死了。”
安迪愣了一下。他摘下眼镜, 用粘着油渍的袖口擦了擦镜片, 再重新带回脸上, 好更清楚地看见白猫的动作。对方在工作台上转了个圈, 傲慢地抬起爪子,没让那些墨水弄脏自己耀眼的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