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芭拉十分同情这位沮丧的蝙蝠侠的遭遇,但这不妨碍她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够了,的确没人在乎你的意见,蝙蝠侠,赶紧闭嘴吧。”
佩斯利悠悠地叹气:“好吧。这个世界上没有醒不来的梦。如果我们要解决问题,就得找到问题的根源——这场大型虚拟现实游戏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存在的?”
“为了困住我们?”
“没错,因为我发现了它的目的,所以那个用来干扰我们的简陋梦境消失了。接下来就是这个更加完善的版本。这个地方除了小丑几乎没有其他独立的意识,一切都是为了他服务,但是仍然逃不开所谓幻觉的本质——这个梦也是为了困住小丑。”
佩斯利看着脚下的人,带着一种多余的怜悯又重新说道:“——或者说是自认为小丑的人。”
“这是一个监狱。”无人在意的蝙蝠侠仍然在锲而不舍地发表意见。
“如果这里是个监狱,”佩斯利无情地忽略了蝙蝠侠,“我已经能闻到狱卒的味道了。”
芭芭拉立刻找回了干劲:“那就找到那个人。”
“然后杀死对方。”佩斯利继续补充,她脸上的冷漠变得更加真实,“——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不想杀死这个小孩,就得杀死另一个人。这个世界不是合家欢电影,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办法?”
芭芭拉沉默着咬住下嘴唇,然后一言不发地把那个昏迷的孩子抱起来。他身体的重量大概等同于一只被浸湿的玩具熊,就连温度也相差无几,只有微弱起伏的胸膛能够证明他还活着。与此同时,这个动作象征着芭芭拉暂时的妥协,她急于离开,即使是保尔柯察金也很难让她在这个崩溃的世界里永远保持冷静了。
佩斯利迅速在一片废墟中找到相应的方向。在启程的那一刻,她第一次认真地看向蝙蝠侠。
疯子在梦中的造物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原地。他没有阻止芭芭拉带走小丑,深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方。跨海大桥已经被炸毁,海洋与天空又空落落地回归成一体。这是他所经历的第十九次末日。
多余的怜悯再一次爬上佩斯利的心头。遮天蔽日的烟雾即将笼罩这个角落,她逆着光轻声说道:“我可以让你消失。”
蝙蝠侠的眼睛缓慢地转动。
“你可以提前醒过来。”佩斯利把手指伸到额前,假装抓住什么东西,“那些痛苦没有任何意义。你什么都没办法拯救。”
“我知道。”
最后的一丝怜悯消散了:“但是你不想离开。”
裹挟着硫磺的尘埃攀上幽灵的肩膀,一点一点地将他吞噬,只在半空中留下微弱的回音。
“我总会离开的——和哥谭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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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狱卒的过程十分顺利——顺利得有点不太对劲了,简直比逃脱警用直升机的追捕还要顺利。一般情况下这种顺利只意味着一件事:被寻找的那个人根本没有逃生的意志。
艾菲特·罗兰——活着的那个版本——正栖身在全哥谭唯一一间保留着房顶的建筑里。那地方原本大概是个小型商店,拥有一整面玻璃展示墙,在爆炸的冲击中只留下一地碎片。罗兰弯着腰在玻璃碎片里挑挑拣拣,仿佛在海滩上寻找一块命中注定的贝壳。
等到来人的脚步声响起,罗兰抬起头,朝佩斯利露出一个简单的笑容。
直到目前为止,她们仍然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佩斯利隐约记得她曾经在某间酒吧的卡座里因为怀念往昔而泪眼朦胧,但那时的她早已面目模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个全新的,疲倦而淡漠的形象替代了原来的她。她叹气的模样像是一个泄气的玩偶:“我以为我杀了你。”
佩斯利眨眨眼睛:“我不记得了。”
为了帮助对方回忆,罗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那天在那个精神病院的楼顶,我从背后偷袭的——没错,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和马西亚重新纠缠在一起了,随便你怎么唾弃我。”*
“事实上,我实在不想置喙你的个人选择。”
“是吗……”罗兰似乎有些失望,“我还想跟你谈谈呢。我想着,如果有个足够清醒的人旁听一会儿,或许我的人生会稍微有那么一点意义。”
“现在这个世道,已经没人在乎其他人的意义了。”佩斯利回头看着不远处的芭芭拉,对方正紧张地盯着此处,坚持见证即将到来的死亡。
“……每个人都自顾不暇。”
罗兰背着手,用脚尖轻轻挪动地上的玻璃碎片,闻言轻声笑道:“她学你学得不太像。”
佩斯利终于有了一点切实的情绪波动。她惊讶地抬起眉毛:“马西亚·沃克在模仿我吗?”
“她认为你这样的更有人格魅力——也更容易骗人。”罗兰自嘲似的耸肩,“到头来,唯一能跟着她的只有我这个永远不会被她骗到的家伙。”
“看来她的事业也不太成功。”
“世俗的定义已经无法禁锢她了。”罗兰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再一次沉浸在满地的碎片中。
佩斯利的眼睛穿透了罗兰的身体。她看见她的四肢和皮肤内侧都刻满了扭曲的符文。她已不再是人类,而是一个承载着特殊力量的容器,某个邪恶存在弃置一旁的分身——尽管如此,佩斯利对这个人经历了什么仍然不感兴趣。她只能体会到一种烦躁的失望:“好吧。我认为你不能给我什么有效信息。”
“我说了,你的价值观无法用来观察她。”罗兰闷闷不乐地说道,“什么是有效,什么是无效?什么是有意义,什么是无意义?什么是逻辑,什么是无逻辑?人类都是简单二元论的产物,所以你们无法理解她。”
“你在用另外一个世界观评判我。”佩斯利的神色中带着厌倦,“所以你也没有逃开简单二元论。别再说这些你自己都不理解的话了。”
罗兰重新抬起头:“果然……她学你学得一点也不像。”
“她学成什么样了?”
“很有激情,充满自信。”罗兰努力用简单的语言描绘那个形象,“但是你本人有一点……散漫?你好像并不在乎那些应该在乎的东西。”
佩斯利的确不在乎:“或许她学得足够像,只是我已经彻底改变了。”
罗兰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将一只手放在脖颈上,轻轻摩挲那截铂金项链。短暂的沉默过后,她把项链摘了下来:“你上过赌桌吗?就是那种围在一起打扑克的游戏,有很多人因为那些扑克牌倾家荡产。你明知道会输,也很清楚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但你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不停下注,直到他们把你踢出这一局。”
她把项链递给佩斯利,一直等到对方把这份礼物收好才放下手臂:“这都是为了什么?”
佩斯利不是该死的心理医生,她直接忽略了那个问题:“话说回来,今天到底是星期几?”
罗兰意识到她等不到答案了,于是她平静地回答:“星期四。”
随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命中注定的贝壳,一块锋利的玻璃,形状像石器时代人们装在长矛顶端的尖头。她抬起下颌,将尖锐的一角插进颌骨下方那块柔软的肌肉中,从左向右滑动。破裂的动脉和折断的喉管中喷溅出鲜红滚烫的血液,快速失血带来了一劳永逸的脑死亡。随着狱卒闭上眼睛,这个没有尽头的监狱终于开始彻彻底底地崩塌,墙壁、天空与道路仿佛被洗衣机搅碎的纸屑一样四处飘散。四周又重新暗了下去,但不是那种静谧的黑夜般的昏暗,而是可憎的,泛着血色,黏稠地涌动着的牢狱中的昏暗。
芭芭拉想起了一切。她始终都在这个装满人类残渣的地牢里活动,身上的海水和沙砾全部变成了不知名的黏膜以及内脏碎片。强烈的反胃感让她差点吐在怀里的男孩身上。佩斯利一回到这里就寒毛直竖,她察觉到在停留在此处的已经不止是死人。经过两场虚幻的梦,她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得太远了。
渡鸦在黑暗中盘旋。佩斯利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抓住芭芭拉:“现在我们该走了。”
芭芭拉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后牵扯着离开。她的视野中只剩下光怪陆离的色块,重力失衡让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上升还是下降。但很快,世界陡然变化,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终于消失了。
芭芭拉紧紧抱着昏迷的孩子,扑倒在哥谭的大街上。她颤抖着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半边身体碎裂,一张没有五官的光滑面孔正对着她。她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开始尖叫起来。
尖叫声把毛毛吓了一跳。它笨拙地跳到一旁,颇为不满地拱起脊背,一些黑色的碎屑从它的伤口中飘出来。没有毛毛的遮挡,芭芭拉终于看见了熟悉的人。蝙蝠侠正半跪在她面前,忧心忡忡地呼唤她的名字。
曾经钻进骨髓的寒冷总算消失了。芭芭拉感受到灼热的眼泪正不自觉地从脸上滑落。她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对方的脖子。蝙蝠侠则毫不犹豫地环抱住受惊的女孩。
片刻之后,她又惊慌地把人推开。她再一次感到呼吸不畅,瞪大了眼睛观察四周,但什么都没看进去。怀疑已经填满了她的脑子,占据了她思考的能力。
“这还是梦吗?”她迷惑地问道,“告诉我,我醒了吗?”
没等蝙蝠侠回答,芭芭拉又开始重复“生活的主要悲剧就是停止斗争”,但那股习惯性的恐慌始终没能散去。她回过头寻找佩斯利,想要从她那里获得确切无疑的真实感,但她什么也没找到。只有那个昏迷的男孩仍然倒在地上。
佩斯利不在这里。她没有和芭芭拉一起回来。
第127章
佩斯利张开手掌, 某种比空气的密度更小的神秘元素从她的手指间缓缓飘起,在她身边散发出一圈微弱的暖黄色光线,聊胜于无地驱散了一点寒冷的气息。
这些光芒来自于一种寄生在思维缝隙里的液态藻类, 其运作原理可以被解释为“以神经电为介质向视觉中枢提供生理性的暗示”, 简单来说就是让使用者在主观范畴内短暂地进化出夜视功能。尽管对视觉产生作用, 这些藻类却无法被任何眼睛观测到, 包括肉眼以及显微镜目镜。想要让它们从思维的缝隙中渗透出来, 必须通过“想象”。在时间构成完整维度之前,主客观世界的桥梁尚未搭建完成, 因而发现这个秘密的学者无法将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展示给其他同僚, 自然也没办法证明发光藻类真实存在——最后这个照明手段因为原理不明被武断地归类进了“光明魔法”,那位倒霉的科学家也就成了所谓的“魔法奠基者”, 它因受不了此等侮辱而绝望自裁。
佩斯利回忆着这些古怪的背景故事, 好确定自己仍然掌握着应有的知识。现在有两个比较现实的问题困扰着她, 首先, 她好像真的错过了这周一的课, 此时邮箱里大概有五百条疑惑的邮件等她一一回复;其次, 不知什么原因,她没办法把自己传送出去,恐怕得找其他方法离开这个装满血肉的沼泽。
在等待自己的身体发出光亮的过程中,佩斯利又漫无目的地想起堂吉诃德所说的那些全身反光的吸血鬼,还有寄生在它们皮肤底下的脆弱微生物。她想象出一个类人形物体出现在阳光下, 高傲地张开手臂, 暴露在外的每一个细胞都散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辉, 光芒中包含着所有已知和未知的自然光, 以及蕴藏在其中的灼热的太阳能。不幸直视了发光吸血鬼的生物都会在眼球融化的痛苦中陷入癫狂,从此混淆黑暗和光明的界限……佩斯利的想象力就到此为止了, 她实在不知道行走的核反应堆要怎么和普通人类进入恋爱关系——除非这里的“爱”指代的其实是某种狂热且抽象的宗教信仰。
黄色的光晕爬上低矮的天花板。佩斯利这才注意到各种内脏和腐烂的肢体像是麦片粥一样被抹在天花板上,时不时还会有半截青白的肠子在引力的召唤下从头顶砸下来。在这之下隐约可以看见黑色的石板,稍微透露出一点人工建筑的痕迹。佩斯利推测自己可能身处地底,毕竟只有足够厚实并且密封的岩石层和泥土才能掩盖这地方的味道。她甚至都不能直观地感受所谓的“味道”是什么,只能靠大脑想象它的糟糕程度。这是为了保护她的感官系统。
更加糟糕的是,从佩斯利发现自己被困的那一刻起,堂吉诃德的尖叫声就像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合唱团那样不停钻进她的耳朵里。惊恐的渡鸦像苍蝇那样横冲直撞,展露出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佩斯利!快离开!带着我离开这里!”
她很理解堂吉诃德的恐慌,毕竟她和渡鸦的灵魂已经差不多连在一起了。但理解并不等同于接受,佩斯利只是捂住耳朵,平静地向它阐述客观事实:“抱歉,我也很想离开。但现在的情况是,咱们两个被关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