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这是个好消息?”安迪疲倦地躺回椅子里, 抬头盯着天花板上的黄铜吊扇。他瘦削的身体被打满补丁的工作服包裹着,几乎和木头靠椅融为一体,仿佛身体中的生命力早就已经耗尽,只剩下一副干瘪的皮囊。
“哎呦,别惺惺作态了,安迪。说得好像你有多难过似的。”猫咧开嘴,“如果没有你帮忙,那只小鸟还没那么容易死掉呢……”
“我当然不难过。”安迪试图摸一把猫的脑袋,被对方嫌弃地避开了,只能尴尬地扭动手腕,“问题在于,你会难过吗?”
猫立刻愤怒地竖起耳朵:“我有什么难过的!”
安迪无所谓地耸肩:“好吧,是我想多了。接下来干什么,举办葬礼?”
猫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好主意,我们可以搞一个葬礼。只是这个年头已经买不到会修金字塔的奴隶了——卢浮宫那里是不是有个小的?”
“葬礼和金字塔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金字塔就是一切!”
安迪揉了揉眼眶,语重心长地解释道:“可是埃及热已经过去了,现在根本没人想看金字塔。而且我们不需要一个大出风头的葬礼,太麻烦。随便默哀两下就算了——反正也没人为了死者伤心。”
“……”猫沉默了一段时间,有些焦躁地挪动爪子,最后叹了口气:“好吧……我也不想耗费精力去偷金字塔——让我们默哀三秒钟吧。”
默哀即刻开始。安迪闭上眼睛,听见猫的声音像幽灵一样回荡在耳边:“永别了,我的朋友。祝你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不需要再经历诞生和死亡。”
“还有渡鸦的猎人。”安迪突然有了点兔死狐悲的感慨,“如果她没那么年轻幼稚,说不定能走得更远……”
三秒钟很快就过去了。安迪和猫一起睁眼,稍微多了一点干劲:“好了,接下来干正事,咱们开始划分遗产吧。”
“哦,等一下。”刚才那阵愁绪转瞬即逝,猫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圆滑精明的笑容,“在分享遗产之前,我们应该花点时间讨论一下谁干的活最多。你们是怎么形容的来着——论功行赏,对不对?”
安迪疲惫地眨眼,一股厌倦又无奈的情绪正从他眼镜的缝隙里溢出来:“这和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您打算讨价还价吗?”
“首先,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猫矜持地坐在安迪的画稿中央,仿佛一位傲慢的国王,“事情结束后,我完全可以直接弄死你——但我是如此善良又慷慨,愿意给你一个分享战利品的机会。我建议你收回刚才的话,然后感激涕零地亲吻我的爪子,亲爱的。”
安迪偷偷翻了个白眼,完全没有亲吻猫爪子的意愿:“我真的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
“其次!”猫高声打断他,“——论功行赏。我出了更多力,所以必须拿到更多东西。这可不是讨价还价,因为我不会妥协。”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恨不得让您拿走所有遗产,真的。”安迪诚恳地举起一只手,“但我只是个代理人,必须遵循主人的意愿,而我的主人恐怕不会喜欢这个论功行赏的建议。”
他像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一般弯下腰,慢吞吞地说道:“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请去和它交流——它应该具备与您讨价还价的资格。”
被冒犯的猫张开嘴巴嘲讽对方:“你可怜的主人只是个胆小鬼……”
就在这时,刺耳的机械运转声从地下传来,打断了这场争执。安迪扭过头,看见通向自己阁楼的老式电梯的链条突然开始久违地转动起来,生锈的铁链摩擦轴承,给这个小阁楼带来一阵地动山摇。灰尘惊慌失措地扑到人脸上,整个房间似乎都黯淡了一点。
安迪疑惑地站起身,盯着电梯缓缓上行。他的余光注意到身侧的猫脊背上的毛发正在根根竖起。
“……谁过来了?”
“我怎么知道?这里不是你的地盘吗?”
“我说过,我只是个代理人……”
电梯在门口停下。一只沾血的手扶住安全门的边缘,把铁栏门向另一侧推开。暗红凝结的血块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四处纷飞的灰尘在某一时刻停滞在半空中,仿佛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加入了刚才的葬礼。
渡鸦的猎人回来了。
佩斯利浑身都是血,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脸颊两侧。她面无表情,绿色的眼睛平淡地扫视整个房间。紧接着她抬脚走进来,路过书堆、酒瓶和天文望远镜,在身后留下一串干涸的血脚印。
猫在第一时间跳回窗台上,警惕地瞪着这位意料之外的访客。安迪背靠工作台,因为难以置信而微微睁大了眼睛。佩斯利走到他身前,十分自然地拉走了唯一一张椅子,然后轻飘飘地坐了上去,双手搁置在膝盖上。她的目光在猫和人之间反复移动,最后还是停留在安迪身上。
“你又是谁?”佩斯利问道。
“呃、我们之前见过面的。”安迪局促不安地调整站姿,条件反射般开始套近乎,“我是安迪,那个漫画家,还记得吗?”*
“我不记得漫画家了。”佩斯利看了眼自己脏兮兮的手掌,“但我见过你,那时候你没有露脸。”
安迪突然撑着工作台的边缘窜到桌子上。他僵硬且笨拙地滑到桌面另一边,紧张地蜷缩身体,把那些凌乱的画稿扫到地上,顺手把刚才的陶罐抱在了怀里。他甚至无比熟练地用手肘护住脑袋,一副时刻准备接受挨打的窝囊模样,同时将求助的目光递给头顶的猫。佩斯利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上蹿下跳,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张漫画草稿,扫了一眼上面凌乱的线条。
猫盘踞在高处,像个石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窗外的阳光穿透它身体边缘的一圈绒毛,仿佛给这只动物镀了一层亮银色的光圈。它仍然在一言不发地注视佩斯利。
佩斯利出现得太过自然,以至于让人一头雾水。就在刚才,安迪还在那场简陋的葬礼上表达了一点对佩斯利的缅怀,结果她转眼就出现在葬礼现场——皮肤苍白,满手是血,仿佛刚从地狱里爬了上来。
“在我准备进入裂缝的时候,你跑过来阻止了我。”佩斯利把手稿放到一边,又开始观察安迪怀里的陶罐。她语气平淡,仿佛是在和朋友闲聊:“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观察我的?”
安迪用衣领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结果把浸在布料里的黑色油墨全都抹在了脸上。他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别这样……我只是个代理人,一般不会参与这种……呃、剑拔弩张的环节的。”
“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是奉命行事,佩斯利——而且我帮助过你。”安迪鼓起勇气看她,“我很抱歉。如果可以,我很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但我也有自己的工作义务需要履行……”
猫终于跳了下来,四只爪子落在桌面上。它绕过安迪,悄无声息地坐在佩斯利面前:“我不知道你会活下来。”
佩斯利低下头与它对视。她看上去有些恍惚,但十分冷静:“但我的确活下来了——你好,阿隆索。”
这个名字让猫的身体轻微地抽搐了两下:“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你能找到我,我就不能找到你吗?”佩斯利微笑道,“在你们制定一个谋杀计划时,最先应该想到的就是失败的后果。”
“我可没有失败。”阿隆索的胡须正在上下抖动,“渡鸦已经死了,而你无关紧要。我倒是没有想到,你会抛下它独自跑出来。唉,佩斯利,如果我在它之前遇到你,我们一定会成为很要好的伙伴……我喜欢你这种冷酷的孩子,现在的人类总是会有那么一点多余的利他精神。”
佩斯利点点头,对此不置可否:“如果我和它都死了,你要怎么处理那只地下的怪物?”
“这就不是我要关心的问题了。”阿隆索歪着脑袋,“这个地球上到处都在产生世界末日的苗头,那只危险的生物只是其中之一。总会有人牺牲生命解决它,就像我说的,利他精神——说不定就是你认识的某位超级英雄呢。”
“所以你打算放任不管了?”
“如果别人都不管,我为什么要管?如果有人管了,那我也没必要去管。”猫的尾巴在半空中左右摇摆,“佩斯利,追根溯源,那个东西还是在堂吉诃德的帮助下诞生的,再怎么说也不是我的责任……”
“它叫海伦。”
“……什么?”
“那个怪物叫做海伦。”佩斯利饶有兴致地弯下腰看它,“它是双胞胎里比较强壮的那一个。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但是就在刚才,我突然搞明白了,它是用来干什么的。”
佩斯利伸出手轻轻抚摸阿隆索的脊背。猫没有躲开,粘稠的血液因此污染了它洁白的皮毛。
“总有一天,它会吃掉你们。”佩斯利像猫一样咧开嘴,“有人用人类饲养它,但是它无法满足。那些□□对它来说聊胜于无……它想要的是你们,阿隆索,从集体意志里诞生的结晶。如果是以前,它还懵懵懂懂的什么也不知道,但见过堂吉诃德之后,它就明白自己需要寻找什么了。”
阿隆索的半边身体被血浸湿,原本蓬松的毛发一缕一缕地贴在皮肤上。冰冷的液体令它胆怯地后退。
“我认为它是个很有价值的生物——比如说用来威胁你。”佩斯利把猫揽到自己面前,“所以我离开的时候,顺手把它转移了。现在我是唯一一个知道它在哪里的人……说不定它就在我们楼下呢,等着我把你扔进它嘴巴里。”
猫的耳朵悄悄撇了下去:“佩斯利,你在撒谎。”
“谁知道呢。”佩斯利眨眨眼睛,“现在,比起被它一口吞下去,是不是被我吃掉会更有性价比?”
“……佩斯利,你得冷静下来。”安迪颤颤巍巍地插嘴,“别听那只猫胡说八道,报复是没有意义的,你干嘛要吃掉这些家伙?现在你摆脱了渡鸦,是个无主的猎人,简直是全世界最自由的人类,完全可以去干更加有意义的事——”
“我从来都是无主的猎人。”佩斯利垂下眼睫,“没有东西可以主宰我。想要操控我的存在终将被我操控,对不对,阿隆索?”
阿隆索小声回答:“你想要什么?”
佩斯利的手指从它的脑袋后面缓缓滑下去:“当然是加入你们刚才的活动——就像你说的,论功行赏。”
“……论什么功?”
佩斯利笑了起来:“啊……你们还不知情。那么,我必须纠正一些细节。我独自跑了出来,但并没有把堂吉诃德抛下。我亲手杀了它,确保它死亡之后才离开了那里。”
安迪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为什么……我还以为维卡就已经是离谱的极限了……”
“作为你们的谋杀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佩斯利把手从猫的身上撤走,平和地倒在椅子里,“我要求加入你们划分遗产的行列。”
猫突然看向缩进角落里的男人:“他的主人不会同意的。”
“没关系!”安迪立刻接话,“哈哈,真的没关系,它不会有意见的,毕竟现在的情况这么复杂……”
“什么……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刚才也没有这么窝囊啊!”
“我本来就是猫!”
“那我们就说好了?”佩斯利靠着椅背微笑。她的面容中有着一层淡淡的疲惫,但眼睛里闪烁着近乎不近人情的亢奋。安迪看着她打了个冷颤——无主的猎人,有时他分不清自己对她是到底是羡慕还是恐惧。
但一切都尘埃落定,谋杀直到此刻才算正式结束。染着血的猫甩动脑袋,怀抱着仅剩的尊严,故作姿态地妥协了。
“好吧,就我们三个,不准再加人了。”阿隆索毛茸茸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瞬间,佩斯利会注意到它身上仍然保留着着和它的同伴相似的特质,譬如那种天真的冷漠。
“现在,我们开始划分堂吉诃德的遗产。”
第129章
“按照老规矩, 我要拿走它的记忆。”猫率先说道。
安迪从工作台的某个角落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素描纸。因为他仍然不敢从桌子上爬下来,只能蹲在窗台前,把纸张在膝盖上展开, 用一根比拇指还要短一截的碳笔列清单:“记忆……所有记忆?”
“反正也没多少。那只可怜的鸟脑容量非常小, 记不住多少东西。”猫瞥向佩斯利:“当然, 你可以保留它的名字, 反正也是你给的。”
“堂·吉诃德……”安迪缩着肩膀写字, 圆钝的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我要记下它的全名吗?我记得这个角色还有几个外号——”
“闭嘴, 安迪。没人想听你卖弄无聊的文学背景。堂吉诃德就是堂吉诃德, 没有别的。”阿隆索似乎急切地想要在其他两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权威,像个国王一样抬起下巴展示自己的傲慢。只是那张圆润的猫脸被没有多少压迫感, 反而让它看上去更像一只等待被抚摸的家养宠物。它用急促的气音呵斥安迪, 同时不忘继续观察佩斯利的表情。
佩斯利始终没有说话。血浆从她的头发里断断续续地落下, 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小滩粘稠的黑色湖泊。安迪盯着她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没敢说话。他放下笔, 从胸前的小口袋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牛皮记事本, 在一片有些尴尬的寂静中翻得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