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看看……八十年前,渡鸦分出去五只眼睛,目前还流落在外。”安迪十分艰难地辨认着本子上的字迹,“这段时间它还丢了两根根羽毛,这些东西的所有权现在都需要被回收——当然不需要麻烦你们, 我会自己去干的。”他认命般苦笑了两声, “所以, 羽毛和眼睛就暂时由我保存了。还有控制枪械和一部分电磁波段的能力……”
“我去回收羽毛。”佩斯利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安迪露出了心动的表情, 但最后还是沉痛地摇头:“不行。抱歉,佩斯利, 我的上司需要这些东西。”
“回收之后我会交给你的。”佩斯利平静地说道,“就当是帮你减轻工作压力了。”
“天呐……”安迪往前挪了挪,“你真好。”
被忽视的猫用尖酸刻薄的声音打断了此刻和谐的氛围:“你要用羽毛做什么?”
“谁知道呢。”佩斯利又捏了捏猫的后颈,“或许我正筹划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没关系,我不在乎。”安迪急切地摆手,“随便你有什么阴谋,反正最后把羽毛交到我手上就行——唉,佩斯利,你都不知道,自从那个负责干活的同事扔下我跑掉之后,我就一直是拿一份薪水干两份工作。因为整天都在瞎忙活,手头上的漫画已经很久没更新了——”
“请停下。”佩斯利温和地举起一只手阻止对方,“安迪,没人想听你抱怨所谓的工作压力。我发现你总是在转移话题——你在试图拖延时间吗?”
安迪被这句冷漠的推论吓了一跳。他紧张地闭上嘴,再一次像个失望的蘑菇那样缩回了角落里。而猫很快就发出尖锐的嘲笑声,仿佛一位毫无良心的资本家:“哈!只有无能的人才会到处抱怨,把工作的时间用来博取同情。我真为你的主人感到悲哀,对不对,佩斯利?”
“不对。也请你不要拉着我霸凌其他人。”
“什么呀!你真扫兴!”阿隆索故作亲昵地控诉她,声音甜腻又造作。佩斯利立刻意识到,这是堂吉诃德才会使用的抱怨,阿隆索果然用出奇的效率继承了它的记忆。
于是她自然而然地问道:“什么是‘老规矩’?”
猫扭过头,细致地舔舐自己皮毛沾上的血迹,闻言抖了抖耳朵:“什么老规矩?”
“你说,‘按照老规矩,我要拿走它的记忆’——你以前也干过吗?”
阿隆索发出敷衍的笑声:“这是我的责任,佩斯利。或许你不知道,我和渡鸦都是从人类的意识中过滤出来的渣滓,各自拥有不同的特质,在很久以前是需要各司其职的。就像希腊神话里那些家伙一样。只可惜事到如今,只有我一个还在兢兢业业地干活……这份工作没有任何报酬,完全是出于我伟大的责任感——不用谢。”
“你代表记忆?”
猫停下动作,带着一嘴的血回头看她。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它身上的轻浮和傲慢像一阵烟似的消失了。
“我代表遗忘。”阿隆索叹了口气,“死者经我之手才会彻底死亡。很久以前的人类崇拜我,将我奉作冥界之王奥西里斯。这些可怜的灵魂不知道,死的尽头不是来世,而是失去所有记忆,然后被遗忘。”
佩斯利轻轻点头:“堂吉诃德与你是一体两面……它曾经告诉我,你拿走了它的一部分记忆,让它忘了自己是谁。”
“哈哈!那只懦弱的动物,从一开始就只会推卸责任。”不知为何,猫对死去的堂吉诃德反而态度更加和缓,它的嘲讽也更像是无可奈何的抱怨,“我可不想承担这个责任,是它自己忘了自己。渡鸦的天性是自我厌弃,自我否定。它认为自己诞生于孱弱无力的情感,只有忘掉这一部分才能变得更强大——怎么回事,佩斯利?你称呼我为阿隆索,称呼它为堂吉诃德,到头来却不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吗?看来你也没有我想得那么聪明嘛。”
“其实我也有一点疑问。”安迪小声插嘴,“没人记得那只鸟的身份了……所以它是什么东西?”
“它是失去理智的阿隆索,无处安歇的疯子,一个遗忘的反义词。”来自古埃及且热爱谜语的猫拖长声音摇头晃脑地说道,“——堂吉诃德的真身是什么?”
佩斯利楞了一会儿,随后轻声回答它:“堂吉诃德是人类的爱。”
“……”安迪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那张疲惫的脸上突然迸射出鲜有的激情,“哇……爱的反义词是遗忘。也就是说,如果渡鸦像你一样发展一批信徒,就会生产出能够对抗失忆,获得永生的人类了……”
“问题在于,没人能通过爱永生。”猫高高在上地看向安迪,“爱是随时会熄灭的火焰。想要让火焰一直燃烧,就必须不断地往里面塞柴火,直到把整个地球都塞进去,一直烧到没东西可烧,明白吗,蠢货?这就是个随时会崩溃的庞氏骗局,它的结局只能是我。”
“真悲观啊。”安迪敷衍地感慨。他的笔不停在纸上写写画画,在清单的角落里记下一些模糊的灵感。就在这时,佩斯利的笑声悠悠地传了过来。她坐在一边,弯着眼睛轻飘飘地笑,仿佛在看一场有点无聊的喜剧电影。笑到最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人类果然是简单二元论的产物。”
“是啊,毕竟连dna都是两条拧在一起的线。”猫煞有介事地胡言乱语。
“总之,关于它的遗产。”佩斯利回到原来的话题,“我只拿了一个名字,好像有点不太公平。”
“它本来也没多少财产。你还想要什么?”
佩斯利思考了一会儿,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既然如此,把老鼠给我吧。”
“啊……”猫的胡须开始颤动,“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老鼠。你想要就拿走吧,老鼠是挺好吃的。”
正在奋笔疾书的安迪发出嫌恶的噪音:“除了你和渡鸦没人吃老鼠,好吗?”
“谁说的?大家都吃老鼠,只有你们这群没毛的猴子不敢吃,碰到老鼠只会大喊大叫——没用的家伙!”
“我闻到种族歧视的味道了!”安迪从纸页里抬起头,“你在从人类之中诞生的时候也继承了种族歧视的特质吗?还是说这样东西是和所有同类共享的?”
“别给我假惺惺的——你才是最种族歧视的那个!告诉我你所有的漫画主角里有几个白人几个黑人?”
“哈哈,我所有的主角都带着面具不露脸,可以变成任何颜色——别想用这个绑架我,全美国最挑剔的编辑都挑不出我的错!”
佩斯利对这场毫无意义的争辩感到无比厌倦。冰冷的血液正在她的皮肤和衣服上凝固,让她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一种反胃的感觉。她习惯性地抬起手腕,随后意识到自己早就不戴手表了——这一认知让她更加烦躁。最后,佩斯利伸出手,把不停叫嚷着的猫碰了起来,顺手捂住对方的嘴巴。世界立刻安静了许多。
“你有很多工作。”佩斯利低下头盯着安迪。
安迪很识相地把自己的嘴也藏了起来,配合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没空时刻监视我。”佩斯利继续说道,“那两根羽毛的下落,你一定是从另外的东西那里得到的。”
“……”这回安迪没敢点头。事实上,他连呼吸都变得很微弱,眼里闪过一丝后悔。
佩斯利平和地、不容拒绝地询问道:“这份工作,你外包给谁了?”
安迪很清楚自己没有犹豫的时间。他深吸一口气,把手里的纸捏成一团:“一个答案换另一个答案——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你想问什么?”
“这是你计划好的吗,佩斯利?”安迪很没底气地发问,“你知道跟着渡鸦不会有好结果,所以你一直等着杀死它的机会,然后拿走老鼠……会有这种可能性吗?”
佩斯利牵起嘴角:“这个问题有什么价值?”
“对我来说很有价值——如果你的回答是肯定的,之后我就不会再和你交流了,你对我的主人来说也会是个威胁。我们不想牵扯进这些麻烦里。”安迪嘴上这么说,看着猫的眼神里却藏着幸灾乐祸,“你太危险了,佩斯利。我可不敢吃亏。”
“无论如何,堂吉诃德已经死了。”佩斯利轻轻揉搓着猫的脑袋,把它干净整洁的皮毛弄得脏兮兮的,“而我的答案取决于你的逻辑——你认为,定罪的关键在于结果还是动机?”
这句话根本算不上答案,但安迪迅速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他没再继续追问,十分果断地说道:“这个世界上不止有一种老鼠,佩斯利。”
“还有一类老鼠,长翅膀的哪种。没人能够掌握它们的行踪,那个家伙天生就是为了藏匿自己而存在的,没有声音、没有形态,甚至连影子都没有……只要给点报酬,它就愿意把看到的东西分享给我。但是我发现,它对你的关注可能已经超过了工作职责。”出于一些久远的原因,安迪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我知道,从今天开始事态会发生改变。这个警告是为了表达我的善意,我从来都没想过阻止你……你和维卡是不一样的。”
“——小心藏在你背后的蝙蝠,佩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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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干干净净地坐在地毯上的那一刻,佩斯利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甜蜜的家”。
没有该死的阴谋,没有尸体和即将变成尸体的生物。一切都是如此明亮而温馨,就连地毯上那几个被罗西南多咬出来的破洞看上去都如此可爱。白色的鳄鱼欢欣鼓舞地爬上佩斯利的膝盖,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温暖祥和的寂静中——只要她不打开手机回复各种焦急的来电和短信。
佩斯利向后倒去,在颠倒的视线中看到对面那排高大的置物架。
那是堂吉诃德的家具。
这时,佩斯利突然意识到,堂吉诃德数量繁多的收藏品依旧摆在原处,从价值连城的宝石到变形的易拉罐拉环。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一整个架子上的物件都开始闪闪发光,像耀眼的圣诞树。它们的主人对此珍而重之,只要有时间都会在这里蹦来蹦去,把所有东西逐层摆好。除了知道它们会像吸血鬼那样反光,佩斯利并不了解藏品的价值。只有堂吉诃德才能分辨出哪一颗钻石是由爱人的骨灰制成,又是哪一块玻璃碎片曾经划破绝望的人的手腕。它总是对这些东西如数家珍。
在那场面面俱到的遗产分配仪式中,没人提及这个置物架。佩斯利甚至觉得有些滑稽,它们连一根羽毛都不肯落下,却对堂吉诃德最珍贵的遗产视而不见。
罗西南多平静地趴在佩斯利的胸前,随着对方的呼吸缓慢地起伏。它冰凉的体温向下渗透,让佩斯利在模糊滞涩的情绪中稍微有了一点依靠。
随后,她听见有人在小声尖叫。佩斯利艰难地扭头,看见莉莉正站在门口,正在用一种惊喜混合着愤怒的复杂眼神瞪着她。
“佩斯利!”她快步走到她身边,开始检查对方的健康状态:“你不能总是这么随随便便失踪,然后把鳄鱼扔给我喂!你学校的电话都打到我手机上了……我差点就报警了!”
佩斯利抱着罗西南多微笑:“那你为什么没报警?”
“还能为什么!”莉莉突然放低声音,“万一你是……杀了什么人才跑掉的呢?我总不能带着警察去抓你吧?所以我告诉他们,你们的犯罪学老师购物抽奖时中了一张去冰岛的机票,现在已经在北极圈里面了——别嘲笑我!我能想到什么好理由?”
“不,这个理由非常完美。谢谢。”佩斯利笑得停不下来,她仰头看着莉莉,第一次发现她年轻的脸上长着一小片雀斑,深色的皮肤像掺了牛奶的咖啡一样温暖而有光泽。
“你叫什么名字?”
莉莉愣住了:“什么?”
“我知道你姓弗洛雷斯。”佩斯利轻轻抚摸着罗西南多尖锐的牙齿,“但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莉莉’是工作时才会用的名字,对吗?”
“……反正没什么区别。”莉莉变得有些局促,“我都好久不用原来的名字了。”
“告诉我吧,求你了。”
“真是的……我以前叫蕾梅黛丝。”
“哇,是和床单一起飞上天的蕾梅黛丝?”
“不对。是那个被毒死的蕾梅黛丝。”
“好吧,蕾梅黛丝。”佩斯利点点头,“我想给你提供另一份工作,大概是作为我的助理活动。”
“我本来就是你的助理啊……”
“和教会没关系。我在外面游荡这么久,也该干点实事了。”佩斯利伸手打开身边的手机,沉寂了许久的小盒子开始不间断地振动起来,“总之,我可能要干回老本行了。”
“回去上课?”蕾梅黛丝的眼睛亮了起来,“佩斯利,你要走后门让我当助教吗?那群大学生绝对会嫉妒死我的!”
“比这个更有意思。”佩斯利捧着鳄鱼艰难地坐起来,“我要去解决一些没有结果的杀人案。”
佩斯利能听见自己的新助理激动地颤抖着:“……探案?像福尔摩斯那样?”
“没错,探案。”佩斯利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礼帽,略微夸张地模仿了一把福尔摩斯的英国口音,“毕竟苏格兰场的警察实在是太没用了。”
第130章
哥谭市的诸多港口一般会在凌晨以及傍晚热闹起来。
在绵长的汽笛声中, 庞大的货船宛如濒死的鲸鱼,伴随着冰冷的洋流一路漂来,携带着灼热的喘息在岸边搁浅。它们会带来粮食、水果、钢铁以及绵延不绝的商业订单, 为这个被港口簇拥着的小岛提供发展的原料。货船们将带来的物品卸下, 重新装载上危险的化工制品, 随即驶向世界各地。时至今日, 哥谭尚未普及大型运输器械, 将货物从岸上运到海上仍然需要大量人力。码头上的工人们沿着海岸线建造出属于自己的狭长村落,世代居住在低矮的棚屋或者不怎么牢固的小型公寓中——即使他们的工作是在提高城市gdp, 也没人能真的像广告里说的那样实现阶级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