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上头对银号的管制愈加严苛,程家又在对门开了新的钱庄,我们汇通行利润大不如前了。”
耳朵微微一动,张知序猛地抬眼。
是他。
前头的九泉听见后方茶盏轻碰的动静,目光也变了,盯着汇通银号的掌柜道:“银号牵扯众多,烦请刘掌柜议后留步。”
“哎好。”他嘴上应着,神情却不大服气。
是了,张知序想起来,这人是父亲的朋友,早年来投奔张家讨生活,基于对过往交情的看重,父亲让他去了最赚钱的银号。
刘盛人看起来老实,做事也算勤快,在张知序幼年时还多次看望关心他,以至于张知序一接手家里的铺面,就让他升为了掌柜。
这事九泉还未必好处理。
正想着,腹部又是一股剧痛。
张知序吸着冷气问陈宝香:你平日遇见这事,难不成就没什么法子?
陈宝香还在仔细观摩那些掌柜的架势,暗自比划着学呢,一听这话倒是纳闷:能有什么法子?大家都这么过来的。
-药呢?没什么药好使?
-那我哪知道,以前都没钱买药。
腹部的不舒服一直漫延到了胸口,张知序有些气闷。
以前只觉得有钱无趣,没想到没钱的更是难熬。
-这才哪到哪。
陈宝香笑着开解:月事虽然疼,但起码不致命,生孩子才是最疼的。
女子的生产之事,男子至多有些耳闻,是不可能仔细打听的。
可现在这样已经很疼了,张知序突然就很好奇:什么样的疼才能比这更难受?
-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生不下来,是用剪刀将肚子剪开,将我生挖出来的。
张知序:……
他下意识地捂住她的肚子。
陈宝香仿佛已经放下了,语气平静:村里没什么好大夫——这事遇见再好的大夫可能也救不回来,她们说我娘死之前一直在喊疼,满屋满地都是血,喊到最后没有力气了,就咽了气。
大仙似乎被吓着了,半晌也没吭声。
她笑着安慰:这也是倒霉遇见了,有运气好的,也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
平安是平安,疼也是少不了的,连带着身下的伤口,远比癸水疼上百倍。
腰上又酸又涨,胸脯肿痛,鼻息间还全是血腥和草木灰的味道。张知序沉默地垂眸,心绪如暴雨中的海面,久久难平。
“九泉管事。”外头突然来了个人,急匆匆凑到他耳边嘀咕了一阵。
九泉一听,很是为难,想了想起身到陈宝香身边低声道:“主人那边有些情况,孙药神已经先过去了,我这边走不开,您可要跟去看看?”
身下本来就全是血了,还想让他出门去奔波?
像火星子蹦到了油布上,张知序火气蹭地就上来了:“我也难受,怎不见他过来看看我?”
九泉愕然地张大嘴,想了半晌:“也不好让人把主人抬过来吧……”
自觉失态,张知序扶额:“我今日动不了,改日再去。”
“好,那有什么情况我再跟姑娘说。”九泉察觉到了她情绪不佳,溜得飞快。
陈宝香后知后觉地问:是不是张知序要醒了?
-不能吧。
他刚想说自己还在这儿呢,那边的人怎么可能醒得了,却又冷不防身上一轻。
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之感将他淹没。
第38章 陈宝香教会他的事
张知序觉得自己走在一条又长又冷的小路上,周身都是寒风,远处却有光亮。
他努力往前奔跑,那光亮越来越大,像花一样绽放将他包裹进去。
再睁眼,看见的又是自己熟悉的卧房。
“凤卿。”有人在床边焦急地喊了他一声。
张知序感受了一下,身下的热流没了,小腹和腰间的酸痛也没了。
他以手扶额,有些恍惚地转头。
孙思怀一脸严肃地捏着金针,又伸左手把了把他的脉象。
比上回好些,却也还是十分虚弱,还是会再度昏厥过去。
“上回你说的什么话自己可还记得?”孙思怀问。
张知序轻轻点头,想起先前那难受的感觉,侧眸就看向暗卫:“宁肃,你让人将我库房里那几匹不用的棉麻料子拿给陈宝香,再去药房拿些止痛的药材,一并送去。”
想了想,觉得不够,又加上一句:“叫个知事的丫鬟去送,最好能帮她想想法子。”
宁肃被这话砸得猝不及防,黝黑的脸上一片错愕。
孙思怀也听得又气又笑:“你这孩子……”
“师父,我头晕。”他喃喃,“你们先拿纸笔来,将我说的话都记下。”
“主人请说。”宁肃已经准备了纸笔。
张知序按了按额角,吃力地道:“汇通银号出了纰漏,你务必派人盯住刘盛,顺藤摸瓜,将与他联络的人一并监视控制,必要的时候直接将他关起来。”
“程槐立之事颇要费些周章,你传话去四房那边,就说我惦念银月,请四叔务必将婚期推迟,直至我好转。”
“再拿我印鉴去造业司找尹逢时,让他借调张溪来给吕老帮忙,将案子上堆的整顿上京织造坊的提案处置了。”
“我先前写的卷宗,里头有定好的章程,一并带给他们。”
“还有兴建广厦坊之事,也让他们务必、务必快些处理。”
一连说了许多,呼吸都急促起来,孙思怀听得直皱眉:“何必急于这一时。”
“不行。”他喘了口气,“晚一时,就有许多人要多受许多罪。”
“宁肃,再拿御笺来,我还得亲写一封上疏。”
程槐立已经好转,他却昏迷了将近两月,若不放些消息出去,以程槐立的嚣张和暴戾,怕是会欺到张家头上来。
手抖得不像话,写出来的字也歪歪扭扭,张知序却吩咐宁肃:“就这么送去,不必再誊抄。”
“凤卿,你莫要吓唬为娘。”有人哽咽着扑了进来。
张知序一怔,有些错愕抬眼。
宫岚,他的生母。
宫家也是世家,虽不比张家富贵,却也不愿让女儿入赘,三个子女两个姓氏,宫岚跟张元初就只能两边跑,加上自己要日夜不休地上课,母子相见极难,关系也就一向寡淡。
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她急成这样。
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他抿唇,有些僵硬地道:“母亲生我时,也很是辛苦吧。”
宫岚眼睛都睁大了。
凤卿是最早慧懂事的孩子,从来不要她操心什么,也不曾表现出很需要她,对她除了例行问候,伤了疼了之类从来不找她说。
今日居然主动开了口。
她指尖颤抖地抓着他的被子:“不……不辛苦的。”
“才怪。”他垂眸,“您原也是女官,为了生我连官职都停了,又疼又累这么多年,我却鲜少与您交心。”
“那哪能怪你。”
宫岚抽噎不止,“他们一句天赋异禀,你就被张家押着学这学那,你弟弟妹妹在宫家又被骄纵坏了,时常缠得我分身乏术,我连你的生辰都不曾……不曾回来陪你。”
“是母亲亏欠了你。”
“我原先也有疑惑,为何总是少见母亲。”张知序点点头,“现在好像突然明白了,母亲也有母亲的难处。”
“能在那个时候生下我已经很了不起了,您不欠我什么。”
宫岚怔怔地听完,紧绷了十多年的情绪突然崩溃,扑在他身上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生养三个儿女,她心思全在宫家那两个儿女上头,惯得他们频频闯祸,凤卿是她最薄待的,却对她说出了这番话来。
她实是羞愧得想钻地缝。
宫岚哭得不能自已。
张知序神情依旧是淡淡的,手拍在母亲的背上,一下又一下。
孙思怀看着,却总觉得自己这个徒儿好似去人间历劫了一般,醒来又变得温和了不少。
并且上一次行固元针法,他求生的心思还是不太强烈的,故而只能清醒几句话的功夫。可这次醒来,虽然情况也不太好,但居然能维持这么久。
就好像他自己又愿意继续活下去了。
喉间哽咽,孙思怀也有些伤怀地转开头。
脑袋里眩晕再度袭来,张知序盯着自己的床帏,突然说了一句:“等开春要换料子的时候,让他们换些绣金线的来吧。”
声音越说越轻。
“凤卿?凤卿……”
意识又开始模糊,张知序却没有先前那般失落,甚至有些释然。
死生之外无大事,他连生死都看得透,又何必再对一些往事耿耿于怀。
陈宝香正在被癸水折磨得死去活来。
身下的草木灰袋子脏不说,还总是漏,连换两条裤子之后,她破罐子破摔,索性坐在恭桶上不下来。
“姑娘。”外头有丫鬟叫她。
陈宝香虚弱地答:“有什么事都过几日再说吧,我真起不来。”
窗口塞进来几张上好的棉麻料子,缝成草木灰袋的形状,干净又软和。
这是?
她接过来试了试,欣喜之下又有些犹豫:“看起来就很贵……”
“仙法给你变出来的,不要钱。”张知序没好气地道。
“大仙你醒啦。”陈宝香眼眸一亮,“刚刚叫你都没回应,我还以为你又走了。”
走是真走了,就是灵药还没找到,还是得回来。
张知序闭着眼睛穿上她的裤子和裙子,打开门,丫鬟已经按吩咐将东西都送了过来。
汤婆子、红糖水煮蛋、养气血的补药还有一大盒可替换清洗的料子。
陈宝香看得下巴差点掉了:大仙,这也是你的仙法?
-是,修炼了几日有所进益。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怎么样,厉害吧?
第39章 山猪真是吃不了细糠
要说厉害自然也是厉害的,能变出这么多花样。
可是。
陈宝香很是费解:都能变这些了,为什么不直接变银子?
张知序:……
他摇头叹气:山猪真是吃不了细糠。
送东西的丫鬟很是懂事,看了看陈宝香的情况,就让她上床卧养,将东西一一喂给她吃了,又让她抱着汤婆子不用动弹,待下头觉得不舒服了,再起来更换。
陈宝香感受了一下,这有钱人的料子跟草木灰就是不一样,不但不黏不脏,而且还很轻柔舒适,这全套家伙事一弄,她心情都跟着好了起来。
张知序也终于跟着松了口气,哼笑:“还不快说谢谢大仙?”
“谢谢大仙!”陈宝香嘴甜得很,嬉皮笑脸地道,“我还想吃城东包子铺的酱肉包,您也能变一个不?”
“让下人去买不就得了,这么简单的事还用仙法?”他道,“还想吃什么,一并让他们去买。”
“还想吃宣武门五进五出的大宅子和铜钉打轴的华盖马车。最好再吃上几颗又冰又绿的大翡翠。”
张知序一把扯过被子就蒙住她的脑袋。
“哎哎,做什么呀。”
“做什么,当然是做梦。”他冷笑。
陈宝香扯下被子嬉笑,笑了一阵又感慨:“可惜你是神仙,若是凡人,哪还有裴如珩什么事。”
张知序听着语气不太对:“裴如珩又做什么了?”
“今日他们约着去踏春,我说病了在荨园养着,他们便写了些信来问候。”
抓过一把信封,陈宝香脸都皱了起来,“送信的人说里头有裴如珩的,但我不认识字,大仙您给看看?”
张知序随便翻了翻,好几封辞藻堆砌无病呻吟的话,看得他眉头直皱。岑悬月写的倒是还行,但读完也就是问候而已。
有一封字迹苍劲有力的。
他展开扫了一眼,微微一顿。
“花眼媚,柳腰伸,正芳春。
懊恨不曾缘底事,意中人。
无绪独依孤枕。有时愁伴重茵。
风起絮飞天欲暮,坐含颦。”
这是俞彦的词,说是芳春好时节,却字句为心上人神伤,以景衬情,用在此春光不能共赏之时,实在妙极。
——如果他没有先跟岑悬月纠缠不清的话。
张知序实在费解,这人不是已经看不上陈宝香了吗,怎么又来送这种酸不溜丢的诗,难不成那头吊着一个,这头也不舍得放手?
还真什么好事都给他占全了。
“大仙,这什么意思?”陈宝香左看右看,“是情诗吗?”
“不是。”他一口否认,没好气地道,“他是在挤兑你,说外头春色多好多好,哎,反正你没福气看。”
陈宝香:“……”
裴公子平时瞧着也算个正经人,怎么这么阴损。
她气鼓鼓地往枕头上一倒:“谁稀罕,我现在可是张知序的女人!”
张知序呛咳了一下:“什么?”
“大仙你忘了?之前在那座大宅子里的宴席。”她嘟囔,“那群人说是守口如瓶,这才没两日呢,上京都快传个遍了,说我是张知序养在外头的,看起来还挺得宠。”
寻常女子可绝不会住他的宅院,也认识不了他身边的朋友、差使不了他的下人。
而陈宝香,不但样样都占,甚至还去过张家主宅,估摸着是家世不行,不然早就嫁进去了。
——都这么说。
张知序抹了把脸。
他实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第一时间还有些担心:“这对你的名声恐怕……”
“陈姑娘,有客人来了。”外头的丫鬟喊了一声。
陈宝香痛苦扶额:“都说了不用过来,她们怎么还是来了。”
话落音,孙馥郁等人已经自顾自地进门了,一边四处打量一边哇出了声:“好气派,这还只是一个别苑。”
林桂兰也震惊:“湖水中央修小筑,可费钱了。”
后头的魏卿昭倒是懂礼,先问陈宝香:“姑娘可好些了?”
张知序很纳闷:这群人不是要去踏春?
-原本是的,但听说我病了去不了就全喊着要来看我。
-为何?
-还能为何,张知序这三个字在上京比银子都好使。但凡能沾上点关系,天上下刀子也有的是人赶过来。
陈宝香暗暗说着,挺了挺背脊应付:“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别这般紧张。”
“可不得紧张么,你如今算是我们当中最体面的了。”孙馥郁凑上来,抱着个盒子就在她面前打开,“这是我父亲母亲特意嘱咐我给你带的问安礼。”
雕工精湛的玉如意,一看就价值不菲。
张知序刚想提醒她拿人手短,陈宝香就已经飞快地伸长手将如意捞在了怀里:“好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