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安静了片刻。
然后,叶铿然笑了一下,他笑得少,所以格外惊艳,让人一时间忘了他的失明与憔悴,他朝琳琅伸出手:“过来。”
“我……”琳琅迟疑着,眼泪快要掉落下来。
叶铿然难得多说几句话,清冷磁性的声音并无起伏:“在找寻你的那些年,我觉得时光格外漫长;如今与你重逢,又觉得生命太过短暂,不愿死去。如果没有你,也就没有生死或悲喜这些东西了吧。无论如何,我并不后悔。”
琳琅哭着蹭过来,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叶哥哥,我不想找最后那根羽毛了,你不要死!”
叶铿然摸索着拍了拍琳琅的脊背:“没事了。”
“杜清昼那个混蛋还说,”琳琅眼睛红通通的,满是泪光:“你即便活着,也会永失光明。”
叶铿然伸手摸向琳琅的脸庞,唇角温柔微弯:“你就是我的光明。”
八
古木参天,树下雨水四溅。
仍然是当初裴昀来过的那个地方,但夜里与白日大不一样。夜里能看到火光——在雨中仍然清晰燃烧的火光。
那火仿佛只是一道薄薄的半透明的墙,却又仿佛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热力。
“就是这里了。”杜清昼停住脚步。
“人在哪里?”裴昀全身都被雨水湿透,但仍然感觉燥热。
“在那里。”杜清昼指向一个方向,“为了让静思能安心打铁,我借用此地的火焰之力,设置了一个火的结界,这个结界任何人只能进去,不能出来——直到那样东西打造成功。”
“所以阿娥只是障眼法?”裴昀淡淡问。
“可以这么说,但她是个很执拗的小姑娘。”杜清昼笑了,“她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不过是帮她实现心愿罢了。”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信与不信,进与不进,都全凭你决定。”杜清昼优雅地打开手中的伞,转身离开,淌过清冷的水花。
裴昀并无犹豫,挺直身体,朝那焚烧的结界走去。
两人在黑夜中走向相反的方向,杜清昼撑伞在雨夜中渐行渐远,而裴昀的白衣,如同一片雪义无反顾地融入烈焰。
九
结界中很热,隔绝了雨水,星空仿佛也在火焰中微微扭曲,参天古木伸向天空的枝桠漆黑而狰狞。
熟悉的铁炉,熟悉的打铁声,熟悉的娉婷背影正汗流浃背地打铁,一下又一下,火星四溅。
在女子脚下,摆着一个粗糙的酒坛,几个废弃的铁块。
裴昀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眼眶也被热气蒸腾得发涨。
“姑娘,打铁需要帮手吗?”
祝静思猛地抬起头,怔在原地。入秋了,她仍然穿着单薄的绿裙,因为靠近火炉打铁的缘故,脸颊上还有汗水。
一只巨大焚烧的铁炉,几度春秋寒暑的时光,隔在他们中间,却又完全无法阻隔彼此的目光。
“不要过来!”祝静思眼中有东西闪动,声音焦急而关切,“这里很危险,你快回去——”
她的话骤然停住,裴昀一抬手,拨开燃烧的火星,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灼肤的疼痛,径直走了过来。
火焰在他掌下裂开,惊跳的火光噼噼啪啪宛如万鬼嚎啕,又像是无数刀剑折断在烈日之下。他迈开长腿一步步走过来,胸膛像是会在烈火中粉身碎骨的玉石,头发与衣襟上都有焦黑的血痕,微笑却如同最干净的夜空:“好久不见。”
周遭的烈焰在汹涌燃烧,两人的世界却仿佛静止了一般。
裴昀眼中泛起水光,眼底神态分明还是潇洒的,却如纱幔勾住了银色的月光,丝缕缱绻,要将人心都看碎了。
很奇怪,无论时间过去多少年,他仍然是当初月下饮酒的少年,有着昙花般皎洁的面孔,动人心魄的惊艳。
眼泪突然从祝静思眼中落了下来,她怔在原地。
“喝过酒?”裴昀上前,微笑捧起她的脸庞,一只手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我闻到酒香了。”
多年前他们在长安喝的那一坛菊花酒,少年不知愁的早春,青涩的滋味酝酿成了醇厚,如今,深秋已至。
“一个人在这里几百个日夜,太单调了,除了打铁,只有看星星和喝酒。”祝静思泪眼朦胧地说,突然毫不留情地咬了他一口!像小野兽恼怒的攻击,裴昀的手指在她唇齿间被咬出了清晰的牙痕,裴昀眉头微动,露出吃痛的神情,却没有收回手,只是用漆黑如深潭的眼神锁住她的目光。
“我很想你。”
“我也是。”
裴昀的手猛地托住她的后颈,吻上了她的唇。祝静思无声哭了,他的唇齿间仍有少年的芬芳,离别的苦涩不曾侵蚀,战火的肆虐也不曾夺去,尘世的风霜不曾浸染,他的唇如同丝绸,渐渐着了火,在焚烧思念与心魂。月光缓缓倾倒成一坛至为珍贵的重逢之酒,流淌过两人的泪脸,让这一刻真切得刻骨铭心。
星空倾斜,火光四散。
不舍地松开她的唇,他的鼻尖抵着她的,眼眸不复寻常的清澈动人,而是笼罩着一层看不清的雾气,他没有问她当初为何执意要离开他,为何要与杜清昼同行,也没有问她这许多个日夜的喜乐与忧思,只是捧着她的脸:“酒很香。”
祝静思的脸颊红透了,手羞恼地按在腰畔的杀猪刀上:“我的刀也很快。”
“你一点也没变。”裴昀微笑执起她的手,他的十指修长而有力,像小时候那样掰开她的手心,让她把所有的担忧与恐惧都松开——都交给他。
“我并非被囚禁在这里,而是我自愿留下的;只有睢阳的火种,才可以打造出我想要的那件东西。”祝静思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回避对方的目光。
裴昀微诧正要开口,突然一阵熟悉的剧痛在胸口炸裂,他死死按住胸口,又是那突如其来的剧痛,如同重锤击打,仿佛有一股力量在他身体里交锋冲撞,要将他撕裂成两半……
“裴昀!”
脸上有凉凉的东西,是祝静思慌乱的眼泪;后背传来温暖的力量,是祝静思在抚摸他的脊背:“裴昀!放松下来,不要用内力抵抗……”那剧痛就像沼泽,越挣扎就往黑暗中陷得越深;当裴昀放弃抵抗,反而不再沉沦,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他的头发被汗水湿透,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剧烈地喘息,脸色苍白得可怕。
祝静思眼中泪光闪动,搂住几近脱力的裴昀靠在自己胸前,手抚过他的胸膛:“龙珠和凤血在你的身体里互不相容,只有取出那半颗龙珠,才能救你——这,就是我留在睢阳的原因。”
裴昀艰难地抬起眼眸:“你……说什么?”
“你身上同时有龙珠和凤血,龙珠遇到凤血,会彼此冲撞不容,只有取出那半颗龙珠,才能抑制你体内的‘水火不容’。”祝静思清晣地说。
裴昀怔住。
身为凡人,他曾经饮下凤血治伤,也曾经承受半颗龙珠续命,水与火不相融的两种力量在他的身体里奔突撕扯,像是潜藏在地底的火山,任何时候都可能爆发——无数个日日夜夜,他的身体一直走在悬崖边上。
这个秘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许久以来的谜团都在这一刻,如墨在水中散开。当初她决绝地推开他的手,她坚持不与他同行,只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来做这件事,他就会死。
“如何取出?”裴昀喘息着问。
“睢阳是上古燧人氏钻燧取火的地方,有最纯的烈火,这里的火淬炼出的剑,能与最强的‘水’相匹敌,可以助你取出体内的半颗龙珠。”
祝静思指向炉膛,那里有一把长剑在烈火中隐隐可见,威严而狰狞。
“为何不早告诉我这些?”裴昀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全部,一定还有更可怕的真相,被埋藏在火焰之下。
祝静思轻轻咬住了嘴唇,似乎在犹豫,那即将说出口的真相会让裴昀难以接受。
“完整的龙珠可以凝聚出形体,但破碎的龙珠都会化为水,融入血脉,无迹可寻。唯有当初给你龙珠的白龙死去,龙珠自然随之死去。”
祝静思的声音虽轻,却如同晴天霹雳炸开在裴昀耳边:“要取出龙珠,只有唯一的方法,那就是——杀死白龙。”
裴昀的瞳孔骤然一缩,手中力量强得祝静思几乎吃痛。
“白龙如今只有半颗龙珠,力量极不稳定,或迟或早,叶铿然的身体也会无法承受,无法控制那强大的力量……没有这把剑,他或许不会死,但会遇到比死更可怕的吞噬。”
祝静思眼底的决心纹丝不动:“这是救你,也是救他唯一的办法。只要睢阳城还能坚守不破,十日后,这把斩龙之剑就能铸成……否则,睢阳的火种一断,此剑永难铸成。”
十
睢阳地处中原要塞,商丘之南,是一座火城。
传说很久之前,人类将火视为怪物,看到那夺目的光亮和热度就会争相逃窜。但凤凰在这里留下火种,将取火的方法示于人类,燧人氏在睢阳城钻木取火,从此点亮了永寂的黑夜。
奇迹燃烧了千万年,如今还能燃烧多久,没有人知道。
天气越来越冷,睢阳城中粮草再次断绝,连老鼠也被吃光了。
士兵们面黄肌瘦,饥寒交迫,只能吃树皮和枯草,张巡日夜和士兵们同甘共苦,一整天的艰苦守城战斗后,他回到家里,远远就看到烛光。
阿娥坐在灯烛前缝补衣服。
烛光中她的侧脸秀美,就像一个贤惠的妻子。
这些天阿娥也瘦了很多,跟着他吃树皮和草根,眼下深深地凹陷下去,她一抬头,看到张巡站在门口。
“怎么不进来?”阿娥微笑。
“城守不住了。”张巡平静地说。这句话在他胸口辗转,他无法对浴血杀敌的将士们说,但面对一个烛光下温婉如水的女子,他竟然说了出来。
“你已经尽力了。”阿娥柔声问,“守不住了,你有什么打算?”
“誓与此城共存亡。”张巡一字一字地说,“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一弓一箭。”
“我明白了,”阿娥微笑,轻轻咬断缝衣的线,“既然知道了你的心意,我想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张巡没有仔细去想对方的话,他觉得额头很烫,便疲惫地躺下了。
这些天来,他原本高大的身躯因为饥饿而瘦得可怕,手腕上嶙峋的骨骼仿佛刀子般随时会破皮而出。不安稳的睡眠中,他知道自己病了……一年多来经历无数生死关头,他都闯过了,他相信自己也能撑过这场风寒,睡一觉就会好。
可躺下之后,张巡就再也没力气坐起来。
他凹陷的脸颊上泛着高烧的潮红,深黑的眼圈死气沉沉。高热痛苦中,他很渴很饿,很想喝一碗汤,哪怕是最寡淡的菜汤。
迷糊中似乎有人把自己扶了起来,然后,张巡浑身突然颤抖了一下,他的舌头尝到了肉汤的味道。
这是梦吧……如今的睢阳城连野菜也没有,更不用提肉了,但久违的鲜美的味道从舌尖到胃,再熨贴到全身,虚弱的身体里突然迸发出了强横的力量,他用瘦硬的手死死抠住汤碗,近乎贪婪地将汤啜完。寒气随着热汗流了出来,喝完这碗汤,张巡满足地倒下去再次昏睡,眼前人影模糊,似乎很多人在走动。
昏迷中张巡并不安稳。
刀剑拼杀的声音中耳边徘徊,梦中一支冷箭突然射来,张巡一惊,本能地挥刀去挡——
眼前骤然一片血红!像是滚烫的夕阳泼在了身上,火焰在熊熊燃烧,炙烤得张巡全身发烫,眼前像是鲜血,又像是烈焰……一枚羽毛轻轻地,像刀刃一样插入了他的胸膛。
有那么一瞬间,张巡以为自己中箭了。他错愕看向自己的胸口,却并没有看见伤口,再抬头时,城下已经有士兵从云梯爬了上来。
“啊——!”他从梦中惊醒。
“张御史!”士兵惊喜地喊,“你终于醒了!”
晨曦照在眼皮上,张巡虚弱地环顾四周,才发现天已经大亮。只听士兵说:“你感染了凶险的风寒,昏迷了四天,昨晚大家都以为你熬不过去了……”说到这里,士兵的声音有点哽咽,“幸好昨夜我们抓到一只鹅。”
“鹅?”张巡愕然。
“说来也奇怪,”士兵说,“城里粮草断绝很久了,你昏迷中嘴里一直在喊‘汤’,我们正在发愁,突然门外有人喊:‘有一只鹅!’,我跑出去一看,一只鹅死在门口,颈脖还在汩汩流血,看样子是刚死不久。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厨子把鹅烧了,给你做了一晚鹅汤,就是靠那碗汤,你才发了汗,退下烧来的。剩下的鹅肉兄弟们也没舍得吃,准备留着给你补补身子。”
说话间,又有士兵端着汤喜滋滋地走进来:“张御史,给。”
“让兄弟们分着吃。”张巡声音嘶哑地说——城里怎么会有鹅?他的喉咙动了动,泛苦的舌尖还残留着昨夜的美味,那碗鹅汤鲜美非常,但总让他有种想要落泪的奇怪冲动。
士兵们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肉,他们蜂拥而上,将一大锅鹅汤瓜分殆尽。
日光明晃晃的,深秋的阳光也有几分清冷,树叶筛下的杂乱光点,像是命运残酷而诡异的脚印。张巡披衣走出营帐,他总觉得少了什么,像是心里有地方空了一块,但他感觉不到疼,也找不到那伤口。
从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影,冷笑负手看着围在大锅前的士兵们,和站在人群外一脸怅然若失的张巡。
张巡露出诧异的神色,脱口而出:“杜掌柜?”
“当初给你粮草时,我还给了你一只鹅。”杜清昼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巡,“你忘了吗?”
面对一脸错愕茫然的张巡,杜清昼遗憾地说:“她说,你曾救过她的性命,她想要报答你,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东西。”
张巡如遭雷击,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少了一个人——
阿娥不在。
张巡浑身开始剧烈地发抖,他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杜掌柜的眼睛,想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丝玩笑的意思,但是没有。
记忆猛地像刀刃般从头颅中劈过……当初杜掌柜给他粮草时,的确给过他一只鹅!雪白的羽毛,鲜红的脚掌,白鹅圆滚滚的样子憨态可掬,与曾经他救下的那一只小鹅如此相像……他把鹅抱在怀里,可很快他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翅膀化为雪白的手臂,抬头是少女娇怯的脸庞,眼底温柔的悲伤,和那戴着手套的双手。
白娥……白鹅……
不可能……
士兵们还在争抢残余的肉汤,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大锅上,张巡突然弯腰抠住喉咙,呕吐起来,直到将胃里的黄水都吐出来……
“这是一只笨鹅,变成人形都不熟练,红掌变不成人手的颜色,一不小心就会露陷,只能戴手套遮掩。即便这样,她还是想要守护你的愿望。”
那时她微笑:“既然知道了你的心意,我想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一片眼泪狼藉中,张巡恍惚看到她举剑横颈,流着眼泪微笑,一个转身,利剑划过颈脖,她在血雾中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