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3——李惟七【完结】
时间:2024-10-16 17:17:41

  从那一剑刺下时,他已经下定决心,以凡人的血肉之躯迎接命运的烈火。
  斩断最强悍的枷锁,斩断往事流水,斩断一切退路。
  手中的剑仍在,但那些仗剑同行天涯的人呢?
  “叶哥哥,你唱个歌给我听!”
  “……我不会唱歌。”叶铿然冷峻的面孔罕见地浮现出尴尬的红晕。
  “那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只鸟,话很多,后来,这只鸟被炖汤了。”裴昀走过来,认真地讲了一个故事。
  “愚蠢的人类,竟敢这样对神鸟凤凰说话!”琳琅大怒。
  “要不是我和叶校尉及时赶到,您会成为几万年来第一只被黄鼠狼当成鸡吃掉的凤凰。”
  ……
  剑身残留的水痕清晰可见,一滴未干涸的水,一些未曾遗忘的往事,顺着锋利的宝剑滑过,无声消失在火焰之中。
  “叶哥哥?”
  一声轻轻的,迟疑的声音从火焰中传来。
  凤凰的羽翼碰触到剑身的水滴,蓦然顿了一下,金色瞳孔微微惊惶,像是从一场梦中惊醒,不敢高声语,怕惊动梦中人。
  焚烧天地的烈火黯淡下来,凤凰的攻击猝然停住,翅下的火焰渐渐变得温柔如羽,缠绵伤痛。她缓缓收敛翅膀,栖息在大地的最后一滩水上,水很浅,像是雨后残留的一小面镜子,倒映出往事的模样……那朝露般的痕迹,如刀刻在心上,她猝然发现,自己不停地在流泪。
  干涸的大地上那小小的一滩水,是她流下的眼泪。
  “眼泪”这种东西,是太奇怪的水,沾在恋人的脸颊上有时还带着微笑,在人心中燃烧着温暖的火焰时,也会流出来。
  一滴眼泪落在白龙脸上,打湿了那苍白的面庞:“叶哥哥。”
  白龙睫毛枯槁,如同死去了一样,那濒死的身躯太冷了,像清冷的湖泊沉眠在茫茫雪原,连热泪也不能解除这冰封。
  “叶哥哥,你不要死,你回来好不好?”凤凰俯下身来。
  世界像突然落了一场寂寞的雪,天地都安静下来,乳白色的雾气覆盖了山川与河流。
  十二
  不知过了多久,浓雾中渐渐出现一道清晰的人影。
  不远处,祝静思扶着重伤的裴大少,蓦然抬头,望向浓雾的方向,眼中骤然涌起欢喜的水光。
  裴昀抱着叶铿然从雾中走出来,他的手中仍执着剑,剑上却没有鲜血,只有一滴清澈的水。
  杜清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可能……为何白龙没有死去?你……也能活下来?”
  “龙神曦谣留下的种子,的确已经被这把剑杀死了。”裴昀低头看去,在他的臂弯中,白龙的长发与睫毛上的雪色缓缓褪去,像是白雪融化,露出乌黑的大地。青年的身体渐渐失去了那种惊心动魄的美,只如同所有平凡的人类。
  “你将寒冬杀死,春日就会苏醒,那只是心中的世界在轮换。”
  叶铿然回来了。
  他的睫毛乌黑,双唇恢复了血色,呼吸清浅,只是疲倦地昏睡。
  琳琅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眼圈红红的,跟在裴昀身后,眼睛只盯着叶铿然:“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刚获得力量,还不会使用它……”
  当她意识到烈火在焚烧城池与她最爱的人时,当她流泪时,失控的力量回归了她的胸口与掌心。
  真正掌控火焰的,不是身而为神的凤凰,而是身而为人的少女。
  杜清昼愕然抬起头,在他眼底,有坚硬的东西在无声坍塌:“不可能……”
  “龙凤之争,并不如古书中记载的狭隘。”裴昀摇了摇头:“你没有注意到,每一枚凤羽都与水有关吗?”
  你没有注意到,每一枚凤羽都与水有关吗?
  杜清昼突然意识到一个惊心的细节,溪水中,石桥下,池塘边,古井旁……所有被找到的羽毛,竟然都与水有关!
  乱世的风雨早已将凤凰的色彩剥去,这漫长的旅途中,他们找到的,并不是琳琅自己的羽毛,而是万年前凤凰先祖留下的宝藏。
  万年前的龙凤也曾相爱,但他们却找不到一个方法,不让彼此灼伤。他们争吵,彼此误解,甚至不死不休地战斗。伤心欲绝的凤凰囚禁白龙于枯井,同时舍弃了自己九色的羽毛,她将羽毛放入江河湖海中,这些羽毛,在水中汲取清凉,在凡人身上汲取力量,当它再回归年轻的凤凰时,早已不是那将龙化为灰烬的熊熊烈火,只是温暖治愈的爱意。
  凤羽与一个个凡人的命运融为一体,真正能终结这乱世的,并不是龙的死亡,凤的重生,而是火。
  是人心中的火,温暖与希望,光明与色彩,自由与方向,勇气与热血,那些存在于人心与城池中,微小而美好的东西,那些哪怕死亡也不能带走的东西,才燃烧出一个时代的命运。
  睢阳的坚守,潼关的誓言,雁门的利剑……总有向死而生的勇士,总有不惧未知的智者,总有绝境中爆发的反戈一击,总有冰雪不能淹没的春意。这就是千百年来的历史。
  神不能写下的结局,渺小的人类可以亲手写下。
  注释:
  [1]关于白龙曦谣的相关情节,参见《浮云半书.草木卷》。
第11章 滕王阁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唐·王勃《滕王阁诗》
  一
  岭南冬天温暖。
  战火平息,村庄里又现出勃勃生气,除夕夜爆竹声热闹。裴昀半醉地走到庭院里,一眼便看到熟悉的人影——叶铿然握着酒杯坐在石桌前,轮廓被月色雕刻得格外清晰。
  听到他的脚步声,叶铿然抬起并无焦距的眼睛:“刚才大少来过。”
  “你有没有给他红包?”裴昀饶有兴味地凑过来,笑吟吟地将手搭在对方肩上。他两手都是面粉,身上还有刚刚下厨做年夜饭时沾上的鸡毛和菜叶,满满温暖的烟火气息。
  “给了。”叶铿然耐心地回答,手摸索到桌案上的一轴画:“大少说,不知道是谁托人送来了一轴画。”
  裴昀将画轴展开,发现这是一幅很奇怪的画。
  画上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鬼?”裴昀漫不经心地说,“一张白纸……哦不,恕我直言,好像被人踩过两脚的白纸,还有几个没擦干净的脚印。”
  “……”
  就在裴昀吐槽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卷轴里还夹了一封信。
  展信的那一瞬间,裴昀脸上轻佻的神色散去了,他把信读完,良久没有动,只是凝视着对方漆黑却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眸子。
  “怎么了?信是谁送来的?”叶铿然清冷的眉宇攒起,露出困惑的神色。
  “信是广平王送来的。”裴昀的声音微微波动,“他说,有一个地方,或许能治好你的眼睛。”
  空白画卷的落款处,写着两个风流潇洒的行草——
  凤凤。
  二
  凤凤这个名字,是晋王李治童年时最大的噩梦。
  或者说,李治这辈子最悲催的事情,就是有一个小自己两岁的叔叔。
  小皇叔的乳名叫凤凤,而李治的乳名叫雉奴,雉是野鸡的意思,野鸡和凤凰一比,高下立现。
  小皇叔能文能武,诗书琴画样样一学就会,每次李世民来考李治的学问,李治答不出,他就对答如流;到了校场上,李治不敢骑的马,他一翻身就上去了,还满不在乎地笑着朝李治伸手:“雉奴,我带你一程?”
  从小到大一直生长在“别人家的孩子”阴影之下,这位小皇叔由他爹李世民抚养长大,明明年龄比他小,个子也比他矮,辈分却足足高了他一辈。
  如果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正直忠厚也就算了,毕竟李治也是好脾气的。偏偏凤凤人前是一幅懂事的样子,人后却腹黑得不要不要的。他曾经语重心长地拍着李治的肩膀说:“你真白,白得就跟御花园里那短尾巴兔子似的,除了脸还能看,简直一无是处。”李治觉得受了羞辱,想要打他,却不敢打,打了那是以下犯上。
  雉奴知道自己的爹李世民写了《威凤赋》,“晨游紫雾,夕饮玄霜……化垂鹏于北裔,训群鸟于南荒。”多威风气派!天子既以凤凰自比,又给幼弟取名为凤凤,足见帝王对这个弟弟有多喜爱器重。
  李治有几个雄才大略的兄长,总是能在庭殿上谈笑自若,议起国事来言辞雄辩胜过朝中老臣,骑起骏马来风姿飒爽比得过边关名将。
  在他们的光环下,李治总是自惭形秽。
  但这些全都比不上凤凤对他心灵上的伤害。凤凤仗着李世民的宠爱,也仗着那压死人的辈分,三天两头欺负李治。
  小皇子们摔跤时,凤凤的经典动作是一个过肩摔把李治摔到泥地里,然后蹲下来好奇地瞅着李治说:“雉奴啊,真是龙生九子,生出了兔子……”
  被羞辱得狠了,李治的眼眶就真的像兔子一样红了,握紧拳头,强忍住以下犯上的冲动,配上清秀如女孩的面孔,实在让人不忍心。
  这个时候,凤凤也算够意思,不再欺负他了,把他拉起来给他拍拍身上的泥,再踮起脚给他擦脸上的泥:“算了,其实你也不全算兔子,至少还有一半是女孩子……”
  “……”站在这个比自己还矮的叔叔面前,童年李治终于丢人地放声大哭。
  等凤凤长到十三岁,李治长到十五岁时,两人的差距才终于有所缩小——当然,仅指身高的差距。
  小皇叔像雨后的竹子,仿佛一夜之间挺拔得玉树临风起来,宫女们看到他时也会不由得脸红了。李治唯一的优势,身高的优势,就这样被岁月无情的杀猪刀砍得七零八落,忧伤的晋王只觉得生无可恋。
  以前凤凤欺负他,总是踮起脚来敲他的额头,现在只要伸一伸手,便再自然不过地一个栗子敲下来:“发什么呆呢雉奴?去!给皇叔牵马来。”
  三
  皇室在洛阳行宫举行狩猎。
  大唐以武开国,高祖皇帝和当今圣上都是马背骑射得的天下,皇子们也都有一身骑射好功夫,李治并不喜欢射猎,他宁愿看动物自由奔跑在树林里,看光影与溪水的追逐,胜过人与猎物的博弈。
  不知是天气炎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李治觉得猎场格外滚烫,兄长们的目光也是灼热的,像是盛夏的太阳。
  倒是凤凤一身清凉,一袭青衫潇洒地跨上白马,微弯的嘴角很招人喜欢,神态风流怡然。
  太子承乾腿脚不灵便,不能来参加狩猎,吴王、魏王等几位皇子则骑着高头骏马,挽着强弓利箭,驰骋在猎场。
  李治本来对打猎就不感兴趣,只是怕李世民责备才跟着来的,他的马走得悠闲,突然,身后传来急促的喧哗声和马蹄声。
  他闻声一回头,只见吴王和魏王远远地策马在追赶着什么,各自的侍卫们也在大喊助威。
  等人马越来越近,终于,李治看清了,他们追赶的是一头白鹿。
  鹿腿修长灵活,惊惶奔跑的样子像风穿行在树林之间,而这阵旋风很快席卷到李治面前——
  “在那里,快射!”远处有人大喊。
  李治回过神来,从马背箭囊中抽出一支长箭,拈弓搭箭,对准白鹿!
  距离太近了,白鹿仿佛意识到近在咫尺的危险,猛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乌黑的眼睛温润而惊惶,像是被春光惊醒的冻溪,碎冰般的恐惧尚未融化,已经清晰倒影出天光与云影。
  那一瞬间,李治手中的弓弦微微一松。就在他犹豫的刹那,吴王冲了上来,魏王也冲了上来,两人的马鞭绞缠在一起,谁也不让谁先过。
  “三哥,四哥!”李治看情形不对,立刻策马前去,想将两人分开。可是两个皇子已经明里暗里较上了劲,冲突之中,不知是谁手中的弓一不留神猛地向后扬起,打在李治的马臀上!
  “雉奴!”
  骏马受惊扬起前蹄,李治拉缰绳不稳,一身狼狈地摔下马来!
  这一摔天旋地转,比小时候被凤凤摔痛多了,李治半晌才挥掉眼前的黑雾,狼狈地以手撑地,抬起头来。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李世民不知何时过来的,威严地骑在马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猎杀要一击而中,不可优柔寡断,过于仁弱。”
  天子冷冷地调转马头:“回宫。”
  一场狩猎不欢而散。
  帝王策马回营,其他人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吴王和魏王也不敢再相争,带着猎物跟随,四周很快空无一人。
  李治想要站起来时才发现膝盖摔伤了,动一动便钻心的疼。他出来时没带侍卫,此刻只能自己回营。雪白的骏马倒是忠心,俯下身来,用温暖的舌头舔他受伤的膝盖。
  少年把头埋进白马的颈窝,良久。最疼的地方不在膝盖,而是李世民看他时失望的眼神。
  远方隐隐传来雷声。
  天很快就下起了雨,这种状况自然是不能骑马了,李治牵着马,一瘸一拐地走在泥泞里。
  腿伤到还在其次,暴雨打在身上,渗进盔甲把衣衫都湿透了,身上又冷又重,李治只觉得寸步难行。
  雨中湿滑,李治艰难地走着,不知道脚下踩到了什么,一个踉跄,他突然摔倒在地,连挣了几下也没有爬起来。
  这一刻,李治举目四望,只觉得天大地大,他却是孤零零的一个。这漫漫长路,他要怎样艰难地一步步挪回去?
  脸上都是湿的,四周只有暴雨坠落的轰鸣声。李治闭上眼睛,疲惫地靠着白马,听着茫茫天地的雨声,不知过了多久,雨声中突然夹杂着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开始李治以为自己幻听,可是马蹄声越来越清晰,雨雾中渐渐出现了熟悉的人影。
  ——那人从风雨中策马而来,头上和身上都是雨水,笑容却一点儿也没被打湿:“雉奴,我来接你。”
  李治的眼眶突然有点发热。他不愿被对方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更不愿被取笑,转过头去:“多谢皇叔。”
  对方下了马来,直接将他一把抱起,放在自己的马背上。
  这一次凤凤没有取笑他,也没有一丝笑意,他的神色沉凝时,像轻佻的溪水突然沉默;雨水流过他的鼻梁和嘴唇,有种水流过宝剑般锋利的美。
  李治坐在湿漉漉的马背上,抓住缰绳,任由雨水不断从头发往下滴落:“父皇对我很失望。”
  “我倒觉得,陛下不是对你失望,而是对你有所期望。”凤凤手中利落地撕开衣襟,为他包扎受伤的膝盖,声音沁凉而通透。
  李治愣了一下。
  也许是李治的错觉,这一刻凤凤的眼神深邃而古怪,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悲哀:“陛下是怎么想的,没有人能知道,但你又是这样的性子……算了,也许是我想多了。”
  在李治怔神时,凤凤纵身上马:“走了!”
  “我的马——”李治不放心回过头。
  “放心,它会跟来的!”凤凤话音一落,扬起马鞭叱了一声:“驾!”骏马顿时扬蹄疾驰,朝洛阳行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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