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栩听他话说到一半,就有不好的预感,再看看一旁头垂得低低的翠儿,第一次感觉被雷了个里焦外嫩,下意识拒绝道:“不行!”
封肃还未说话,翠儿先哭着跑了出去。封慧也不赞同地看了儿子一眼。
“怎么,难不成栩儿已经订下了别家姑娘?”封肃瞥了眼一旁的两个女孩子,“莫不是订的晴雯?”
晴雯原还替哥哥尴尬,没想到说到自个儿头上,她脸色由红转白,平日里再如何牙尖嘴利,碰到这种情形,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封慧听到父亲居然扯到养女头上了,也是生气:“爹,你胡说什么呢,晴雯是我女儿!和栩儿是兄妹,订什么亲!”
甄栩这时候冷静下来,拉住父母亲:“外公,晴雯是我妹子,和英莲是一样的。是我从一本古籍中看过,表兄妹成亲将来不利于子嗣,况且恩师已经说了要为我订亲,我总不能拂了他的面子。”
“你老师是谁啊?还能越过你父母去?”封肃不满。
甄栩笑道:“恩师是两榜进士,近来在金陵休养,我这才能有幸得他指点。”
封肃一听是两榜进士,也不敢再对甄栩的婚事指手画脚,此事便只好作罢了。
夜里,翠儿同晴雯、英莲住在西跨院,原本晴雯因着白天的事情,觉得没意思极了。可是看翠儿哭得那样伤心,两个人又不好不问。
英莲给翠儿递了张帕子:“翠儿姐姐,你莫哭了,白天栩哥哥并不是那个意思。”
翠儿擦擦眼泪:“我晓得,本来我也自觉配不上表哥,更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是外公说,我娘如今月份大了,我很快要有个弟弟,如果我能和表哥订亲,以后就能帮衬弟弟。我爹娘也觉得外公说得对,便让我跟着来了。”
晴雯嗤笑:“儿子还没出生呢,就先算计上女儿来了。”
英莲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晴雯闭了嘴,坐在一旁兀自生气去了。
英莲又安慰翠儿道:“如今这事算是过去了,姐姐也可先放下心,今夜便好好睡一觉。”
封肃好不容易来一次金陵城,虽然说亲的事情没办成,但好歹也要在这里停留几日再走,每日让士隐给他买些新奇的吃食招待。
翠儿与晴雯英莲玩得极好,甄家毕竟不是高门大户,姐妹三个便在金陵城中逛逛闹市。
甄栩一早便出了门。前几天他派谷芽去冯家打听消息,说是冯渊人已经清醒,虽还有些虚弱,也能下地走路了。今天便带着一些药材吃食去探望冯渊。
走过了几条大街,冯家在金陵城城西一带,地段尚可,敲门时家中只有老仆应答。
冯家虽然冷清,但宅院颇大,又很精致,院中一应陈设也都挺贵重。
见他来了,冯渊从雕花的红木床上靠坐起来,甄栩连忙让他躺下:“冯兄躺着便好,我不过是来探望你,怎能让你反因我而受累?”
冯渊虚弱地笑了笑:“那日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还得多谢贤弟把我救下来。”
甄栩有些愧疚:“这原是我的错,那个女孩子是我妹妹,薛兄当日也算是因为我才―”
冯渊打断他的话:“你何必替他开脱,他们薛家在金陵城嚣张跋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并非因为你才纵奴行凶的。就算这次不是我,下回恐怕也要有其他人受害。”
甄栩知道他心有不平,可说出的话确也是这个理。红楼梦中,薛蟠打死的可不只是一个冯渊。
甄栩正不知怎么应答,冯家老仆来报:“少爷,仝公子来了。”
冯渊抬起手砸了个茶杯,怒道:“什么仝公子张公子的,我不认识,让他滚!”
老仆见他气得咳嗽起来,怕他的伤势更加不好,急忙出去赶人。
甄栩为他顺了顺气,扶他躺下休息,出了门才悄声问冯家老仆:“这位仝公子是什么人,把你家公子气成这样,你也不拦一下?”
老仆叹了口气:“唉,我也不瞒您了。这位仝公子从前与我家少爷极其亲密,时常来家里过夜,可是他每次来都要摸一两样东西回去。我早劝过少爷,这位仝公子不宜深交,可少爷不听。前些天仝公子家里为他寻了门亲事,听说还是个富家小姐,两人大吵了一架,今日不知怎的又来了。”
两个人走到门口,就见一个长相还算出众,但衣服颇为寒酸的书生站在外边。老仆跺了一下脚:“仝公子,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都说了,我家少爷不见你!”
那位仝公子见门重又打开,一脸欣喜就要上前。看到老仆旁边站着的甄栩,他忽然脸涨得通红:“我说他怎么不理我了,原来是有了新相好。”
他上下打量了甄栩片刻,见他服饰精细、样貌俊俏,可也不过刚到舞象之年。
仝公子哼了一声就往门里冲,大喊道:“这个小子有什么好的,除了比我有钱些,不过是个没毛的孩子!”
屋内又传来瓷器碎裂之声,甄栩忙让老仆去照顾冯渊,自己把仝公子拉到门外去。
仝公子气急败坏:“你拉我干什么!我们两个认识的时候,你连话都说不利索呢!”
甄栩轻笑:“仝公子,若你是真的关心冯兄,就该知道,他如今重伤在身不宜动怒,你留在这里无非是加重他的病情。若你是为了钱而来,也该知道细水长流,把冯兄气死了,你又找谁要钱呢?”
仝公子听完他的话,一下子变了脸色,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甄栩冷笑一声,回过头对老仆道:“老伯,冯兄伤的这样重,你一个人也照顾不过来,不如再雇一个童子小厮,也能跑跑腿。”
老仆叹了口气,点点头。
甄栩才从冯家回来,就见自家门边停了两台轿子,这可奇了,难不成接二连三都是给他说亲的?
第17章 扬州
这可奇了,难不成接二连三都是给他说亲的?
见青竹正在门口等着,甄栩问道:“家中来了什么人?怎么有两顶轿子?”
青竹指了指:“左边那顶是城北涌和绸缎庄老板的家人,右边那顶好像是春喜部的人。”
“春喜部?”涌和绸缎庄也算金陵城排行前五的绸缎商了,甄栩时常陪母亲妹妹们去那里挑选衣料,至于这春喜部,名字虽有些耳熟,难不成是戏班子?
青竹见他有些茫然,提醒道“就是金陵最有名的戏班之一――春喜部呀!”
“前几天春喜部和华林部在花市大街打擂台,演得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青竹一脸兴奋。
“《梁祝》?华林部?”这个戏班子不是之前周恒请去出场的那一个?
青竹愈发起劲“对呀!据说华林部的曲子新颖别致,唱段也有些不同。那天打擂台,九成的人最后都去听华林部的新鲜了,据说春喜部的班主气得跟什么似的!”
甄栩还是头一回见青竹如此活泼,他笑道:“青竹,原来你爱听戏?”
青竹挠了挠头:“少爷见笑了,我这也就是偶尔去看那么一两场。”
这个年代,没有其他娱乐活动,只有曲艺杂谈可看可听,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流民乞丐,都爱听戏。
可喜欢听戏是一回事,乐户曲艺人地位低下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像春喜部这样大的戏班子,有一众纨绔子弟和士大夫捧场,老板和名角出门排场都不小。
甄栩直直进了花厅,就见一个中年男子十分和气,行了一礼道“甄小公子,鄙姓张,是春喜部的班主。”
甄栩回礼:“久闻张班主大名,未想今日能得一见,不知今日是为何事而来?”
张班主知晓眼前的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中了秀才,语气不敢怠慢:“甄公子,听说华林部新演出的《梁祝》是您所作?”
“确实如此,我平时喜好音乐,偶有作品。”甄栩当日费尽心思搬运的《梁祝》曲目,就是为了打入纨绔圈子的,因此被其他戏班子知晓,也并不意外。
“既然如此”张班主更加不敢轻视这少年,郑重行了个礼,“不知可有荣幸,请甄公子也为春喜部写曲?”
见甄栩有些犹豫,他又道“我愿意出高价,还请甄小公子考虑。”
甄栩犹豫的原因很简单,之前作曲是为了救回妹妹,但在本朝,乐户地位极为低下。有些中上层人士偶尔玩票,就会被视为浮浪子弟。
甄栩先前在纨绔子弟圈凭借作曲扬了回名,毕竟是在小范围内让人知晓,也是拉近与纨绔子弟的距离。可若是为戏班作曲,难免会被士林正统视为不务正道,不利于科举仕途。
更何况,他虽做了些改编,可曲子到底是拾人牙慧。
甄栩道:“我只是灵光一现,若论精于此道,还得是世代相传的乐工和梨园子弟。以后若偶有所得,必然先请张班主听过。”
张班主听出他这是婉拒了,但他也知晓,秀才公荒废学业为戏班作曲可能性极小。因而此行前来也并未抱有太多期待,还客气道:“若甄小公子改了主意,还请遣人告知,我随时有空来欣赏您作的曲子。”
甄栩正觉得心思有些繁乱,娇杏来请他:“栩哥儿,太太叫你过去呢!”
正堂里,封慧与两位妇人坐在一处。其中一个身形富态,一看便知是富商家眷;另一个眼神活络,看着便能说会道,原来竟然是位官媒人。
听到一声“见过母亲!”富商太太转头向门口看去。
只见门外走来了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真个儿叫人眼前一亮!她早先也听管事的议论过今年的案首,原以为是他们乱吹嘘,可见了真人才知晓外面所传不及本人十之一二。
媒人也是心头一乐,这样的秀才公,绸缎庄老板的太太先还心存疑虑,现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富商太太虽然打着相看的主意,但话并未挑明。她要见甄栩一面,封慧也不好推辞,何况这里还有位官媒人在。
就算这家小姐不能结亲,让儿子在官媒人那处挂个好名头也是好的,毕竟儿子年近十五,也该订亲了。
甄栩暗道母亲怎么糊涂了起来,外公还在家,怎么能这样就接待起媒人来。
封肃却没在意,他那日便放下让孙女嫁给外孙的念头,今日见既有富商又有官媒人,便打起了另一个主意。他喊来青竹叮嘱一番。
甄栩还不晓得外公说了什么,谷芽急急忙忙从门外面跑进来,附耳道:“栩哥儿,何先生的仆从来报,明日卯时先生便要启程,让你赶紧禀报老爷太太收拾行李呢!”
“怎的这样急?周大人不是还有半月才回京吗?老师竟然不与周大人一道?”甄栩不明白,难不成是朝局又有变化?
谷芽道:“何先生没说缘由,您还是抓紧和老爷太太报备一声吧。”他递过来一封信,“这是何先生给您的。”
甄栩拆开信件一看,上面写着“且备两身锦袍。”
老师平日最是朴素的一个人,在家只是细布衣裳,外出甚至穿粗布麻衣,怎的这次去扬州反而要着锦戴冠了呢?
次日,告别家人,甄栩陪着老师坐船一路到了扬州。
何尘装作普通富商,带着他先逛了一天扬州城,在酒楼里点了菜,慢慢悠悠消磨时间。
确定没有人注意两人后,何尘才与甄栩走向此行的目的地之一――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官邸。
夜色漆黑,何尘提前寄信打过招呼。有个仆从正在林府侧门处迎候,两人跟着他进了院子,只见正堂还挂着白色的丧幡,甄栩听到老师轻轻叹了口气。
两人被林家仆从带到书房,林如海此时还在处理政务。
“舒卷兄!没想到上次京城一别,已是五年未见了!”林如海有些激动咳嗽了几声,他虽然年近四十,可是温文儒雅,眸光清亮,不难理解圣上当年为何会点他为探花。
何尘温声道:“如海兄,你受累了,嫂夫人的七七还未过去,兄可要保重身体呀。”
提起妻子,林如海眼中滚下泪来:“是我对不住她。”
忽然听到下人禀报:“老爷,小姐又梦魇住了,哭喊着找您呢!”
第18章 黛玉
忽然听到下人禀报:“老爷,小姐又梦魇住了,哭喊着找您呢!”
林如海听女儿身上不好,眉头紧锁十分焦急,就想走出门去。忽而反应过来还有客人在,又收回了脚步。
何尘道:“如海兄,令嫒要紧,这盐政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我们在这里等着便是。”
林如海满脸歉意:“多谢舒卷兄体谅,贤兄这几日便在府中住下吧,他们耳目甚多,外面也不安全。”
甄栩隐约记得林黛玉七岁便进了贾府,没想到竟然还在扬州待着。
今天夜色黑沉,因着女主人和小公子相继病逝,如今小姐也身体不好,林家宅院气氛十分紧张,下人们默默地忙碌着。
甄栩跟着何尘被一道安置在前院厢房里。何尘在灯下摊开白纸,边对甄栩道:“你明日便先待在林府中,我有事要办。”
甄栩不明白:“老师,我陪您出去会会那些盐商。”
何尘示意他不要说话,摇了摇头道:“之前是我考虑不周,你还年少,若是露出行迹来,反而不好。”
甄栩只好作罢,想到刚才的事又问:“老师,学生原不该好奇的,只是听您与林大人的对话,可是林夫人新丧或有蹊跷之处吗?”
何尘想了想“也罢,既然已经带你来了此处,这件事你也该知晓一二。”
甄栩见他眼中恍惚含泪,听他说道:“如今盐税已占本朝税收三分之二,不仅负担着水利修建,其中军中消耗几乎全部来自以粮食换盐引。上个月我收到太子密信,才知原来盐引所换的粮库中,粮食均不足半,其中甚至多为陈粮,根本不能用于军需!”
说到这里,何尘一拳砸在桌子上。
甄栩知道老师还没说完,就听他又道:“太子之所以知道,还是如海兄来此暗中彻查后,才对大致数量排摸一二。想是因此,嫂夫人和侄子才―”
何尘一向风流潇洒,甄栩何时见过他这样沉郁痛苦的时候。他明白何尘话中未尽之意,盐引掌握在勋贵手中,他们与盐商上下沆瀣一气,林如海之子的死恐怕就是一个警告,林夫人本就身体不好,因着幼子夭折,便也跟着去了。
甄栩有些担心:“老师,那您――”
“我没事,我孑然一身,谁又能把我怎么样,何况还有太子殿下和次辅大人在。”何尘自嘲一笑。
“只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好在你有个好兄弟,想必以后会尽量护着你,还有周大人。”他还想说什么,却还是止住了。
甄栩正要开口说话,何尘微微一笑:“好徒儿,为师累了一天了,你是不是也可以去休息了?”
甄栩半夜里反复琢磨老师的话,只有无能为力之感。想到林大人一家,他眼睛一亮,或者还有他能做的!
次日,甄栩是被林家家仆叫醒的,他颇有些不好意思“我起迟了,林大人和老师可还在府中?”
老仆见他相貌清俊,温文尔雅,很有好感,笑道:“我家老爷和何先生都出门去了,小公子不妨去书房看看书,何先生说他回来要检查你的功课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