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筛查下,那些女扮男装考科举的故事多少属于异想天开了。可这异想天开中,饱含多少古代才女无处施展才华只能居于内室的愁闷。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有些诗人还可发发牢骚,而她们甚至连想象的空间都会被现实挤压。(注1)
甄栩回忆起红楼梦芬芳离散的结局,又想到英莲还不知在何处,一时走神,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考生的考篮。
还未来得及道歉,就听那人不满道“你怎么如此莽撞?就这还考秀才呢!”
他抬头看去,一个身穿绯色道袍的书生皱着眉看他。
真是个风流时髦的书生!甄栩心中暗叹,本朝的书生多身着藏青月白色调的道袍,这书生却不同一般人,服饰甚是张扬。
“是小弟之过,未注意兄台路过,还请兄台见谅。”
本已做好被这人纠缠一番的准备,却听绯色道袍书生语带惊喜“是贤弟!”
见甄栩面露疑惑,妃袍书生提示“几年前我们在船上见过,从姑苏到金陵的,贤弟可还记得?”
甄栩待要说话,一名兵士走过来:“在这里磨蹭什么,两位书生还不快快就坐!”
那书生跟他比了个院试后门外见的手势,也不管他看没看懂,便去自己的座位坐下。
甄栩第一次体会到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把此事抛到脑后,院试不同于更高级别的乡试会试,并没有隔间,甄栩寻到长条书案上自己的号数上坐下。
因着此处位置靠后,差役举着题牌还未走来,旁边一个心急的考生已经着急寻问前排之人。
下一刻,便有一名军士走过来,在他卷子上盖了个朱印,那考生面露沮丧。
甄栩知道,这是他的文章要被降下一等,此科通过希望渺茫了。
何尘评价甄栩才思敏捷不是没有缘由的,他虽然题目看到的晚,文章却是全场第一个作出的。
时间才过半,甄栩已把文章誊抄完毕,交于提学官。
提学官见第一个交卷的竟是个清新俊逸的少年,有些诧异,接过文章当场阅览。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文风犀利老辣,倒像是个中年人所作,不免心中犹疑,说道:“我再出个题,你来破题一试。”
甄栩行礼:“还请宗师大人出题。”
第11章 疑惑
甄栩行礼:“还请大人出题。”
提学官捻了胡须,沉思少顷,想起一个绝妙的题目来“就以‘子曰’二字为题!”说完不免有些得意,笑着看向甄栩。
“子曰”二字看似简单,在论语中时常出现,又指明孔圣人之言。可孔圣人的教导非一两句所能概括,又常常言简意深,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破题,难度极大。
一旁的书吏听了,看了眼站着的少年,摇了摇头。
这样刁钻的破题,这少年人就算才思敏捷,这么快答出也几乎不可能。可若是答不出,只怕这少年交上去的文字,就要降上几等咯。
书吏正要为这运气不佳的少年人惋惜,却听对方从容对道:“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注1)
书吏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提学官拍了一下书案,哈哈大笑:”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脱口而出,“既贴合圣人万世师表之影响,又切中‘子曰‘二字。你这破题甚是精妙。”
又听提学官问那少年”你今年几岁了?“
少年人音色清亮“回宗师的话,学生将满十四岁。”
书吏心中赞叹,如此少年英才,这一科必定是没问题了,说不定还能被点为案首。
书吏又偷偷去看提学官脸色,见他果然愈发高兴。
提学官在甄栩的试卷上用朱笔点了下,对甄栩说道”少年人,准你进学。“
“多谢宗师大人提携!”甄栩知道这是取中自己为秀才的意思,领了照牌便出考场。
贡院外,小厮谷芽已经在马车上正等着。
谷芽是张妈的儿子,张妈的丈夫去世后,家中田产被大伯一家霸占,眼见着周岁的儿子一天天瘦弱下去,她干脆到姑苏城里找活路。
当时甄家太太封慧快要生产,身体不好,正要给儿子找个奶娘,张妈便是这时候进了甄家。
谷芽见甄栩早早出来,料想考得极好,兴高采烈地问道:“栩哥儿,你可是饿了?太太和雯姐儿还给你备了糕点,你在这里先吃些,还是咱们直接家去?”
甄栩原要即刻回家,想起那绯色道袍书生的话,又道:“刚刚好似碰到一个熟人,咱们在这里等等他。”
时近傍晚,贡院里传来锣响声,童生们无论是否答完,都交上笔墨陆续出了考场,有的垂头丧气,有的胸有成竹,考得如何一看便知。
甄栩见那绯色衣袍的书生面色平静地走出考场,远远看到自己在等他,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
“小兄弟,好久不见!”
甄栩心中疑惑,确定自己和这人并不认识,拱拱手道:“请恕小弟记性不好,不知贤兄尊姓大名,咱们又在何处见过。”
书生听他说不认得自己了,有些失望“我是冯渊,几年前从姑苏到金陵的船上,咱们见过的呀!”
这名字倒挺特别,冯渊,逢冤?甄栩猛然反应过来,这名字,怎么这么像因与薛蟠争抢香菱而被打死的“薄命郎“冯渊?小时候确实在船上遇到过一个姓冯的少年,只是当时并未往远处想。
甄栩定了定神:“原来是冯兄,冯兄可是金陵本地人?小弟来金陵时尚且年幼,因而方才未能想起,还望冯兄见谅。”
要不是姓名谐音太好记,甄栩早就忘了还偶遇过这人。
冯渊道:“我正是金陵人。当日在船上初次遇见,便觉得小兄弟很是面善,如今久别重逢,想来大家颇有缘分。”两人互通了名字住址,约好以后再登门拜访。
等冯渊离开,旁边一个认识甄栩的童生小声道:“甄小友,劝你离他远着些。”周围几个书生也纷纷应和。
甄栩不解,这位冯渊虽然姓名冤大头了点,但其为人甚是和气,不知道做了什么竟让书生们都这样不待见他。
”
“我看这位冯兄性情豁达疏朗,不难相处,各位兄台为何这样说?”
那童生努努嘴,表情轻蔑:“他只好男风,说什么最厌女子,在学中还有相好呢!我等洁身自好,又最看不惯这种败坏私塾风气之人,自得避开他。
”原来如此,多谢贤兄长提醒。”甄栩未想到竟有这事,他只记得英莲与冯渊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冯渊为了英莲立誓不再娶,原以为是一见钟情,可如今听童生们的说法,这冯渊是个纯纯的断袖啊。
其实前段时间甄栩结交的那些世家子弟,其中不少就既有妻妾,又有龙阳之好。但那对于世家子弟来说,不过是纨绔习气而已,冯渊这样的则纯属离经叛道了。想了一路仍是毫无头绪,只好待日后再与冯渊往来,再行观察。
回到家中,先禀明父母,让他们安心,接着倒头睡了一觉,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吃完早饭,甄栩去周府拜见老师。因周思业长子长女具在京城,金陵周府人口不多,今日门外却排了几辆马车,并几抬箱笼。
甄栩一路走过来,见周府门口如此大的阵仗,不免有些迟疑。门子早就与他熟悉了,见他站在不远处,跟他打招呼“甄小少爷,您来了。”
甄栩上前问道:“今日可是有贵客登门?我来的不巧了。”
“嘿,不瞒您说,今天是从京里来了远方亲戚,不过您要是找何先生,倒是不耽误。”门子笑道。
箱子一个个抬进去,周恒正在帮父亲照应家事,看到甄栩来了,挥挥手“霁明,我还当你今儿不来了,昨天累着了吧!”
说着便拉他进了门,吩咐家人按用途分类把东西都放好,带着甄栩去了偏院何先生住所。
甄栩道“今日不知是你们家哪位亲戚来了,我本是想来拜谢老师和周大人,若是不凑巧,我便等着明日再来。”
周恒随口说“没关系,今天来的人与我们是一辈的,是我堂姑母的儿子――荣国公府长房次孙贾琏。他比我们年长几岁,你叫他琏二哥便好。”
甄栩听到“荣国公”几个字脚步顿住,待听到“贾琏”两个字不免露出些惊讶来。
周恒就猜到他会是这副表情“他们家是军功起家的勋贵,我们两家本就来往不多,自我堂姑母几年前去世,走动就更少了。这次他是回金陵办事,顺路来拜访我父亲,他们这会儿正在书房谈事呢。”
甄栩没料到师兄竟然还与荣国公府有亲,玩笑道:“失敬失敬,恒安竟然是国公的亲戚,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呐。”
周恒听他又说起客套话,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亲戚,你不知道,他们四王八公同气连枝,我们家又算得上什么。”周恒语带嘲讽。
“这话我只与你说,我原本还有个大姑表兄聪明伶俐,可惜早夭。如今这位姑表兄是个不务正业的,不好好读书,倒替家里管起庶务来。在金陵才两天,听说已经把秦淮河畔的花船青楼去了个七七八八,传出许多风流名声。”
甄栩笑笑,看起来真是红楼梦中的那位贾琏了。
就听周恒又道 “他们家中还有个衔玉而生的混世魔王,不过七八岁岁,就传出些混账话,什么‘见女儿就清爽,见男子就浊臭’之语,叫人听了好笑。”
周恒还要再说下去,甄栩冲他摇了摇头。
周恒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小花园中,走来个瘦长身材的青年人。他身穿着宝蓝色常服,腰上系着镶嵌有宝石的金丝腰带,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想必这位就是贾琏了,相貌倒是极好,甄栩向他拱手行礼。
周恒仿佛刚才未曾八卦贾府家世一样,露出个真诚的笑,向贾琏介绍道:“表兄,这位是我师弟甄霁明。”
“这位是我姑表兄,荣国公曾孙琏二哥。”
两人互相见礼。贾琏不过刚及弱冠,言谈举止却十分圆滑,听到周恒议论宝玉,也能若无其事地笑答:“早就听说周表弟年纪轻轻便已经进学,真是少年英才,没想到还有位如此出色的师弟。”
周恒道:“表兄客气了,这会子可是有空?不如我做东道,带表兄在金陵城逛逛。表兄自小在京中长大,来南边也少,我在金陵五年,对这里熟悉的很。”
“恒安,你陪贾公子出门逛街,霁明跟我来。”何尘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旁边还站着周思业,二人神情都有些严肃。
几个人都是最会看人脸色的,周恒对甄栩使了个眼色,表示爱莫能助,与贾琏一同离开了。甄栩心里猜测,先生或是要与自己说起院试之事,便放下心来跟着去了书房。
没想到进了书房,何尘却并未问他院试文章破得如何“栩儿,你还记得自己读书科举的目的吗?”
甄栩不明白何尘为何作此一问,乖乖答道“济人济事济天下!先生为我取霁明二字,也是希望我进入官场后,能为太平清明之世有一番作为。”
何尘稍缓了脸色“如今朝堂多事之秋,下月我去扬州有件要事,你可能与我同去?”
甄栩有些犹豫,他算过日子,英莲的事正在关键时候,若是此时离开,错过了英莲可怎么办?
第12章 喜忧
何尘见他没有立时答话,问道:“怎么,你不想去?”
周思业解释“我即将调任,你们何先生也将要起复,就要离开金陵。以你的才华,这次秀才必中,可乡试这一关绝非简单读书就可领悟圣人之言,不如陪老师走走,增长见闻,增益所学。”
何尘轻轻咳嗽了一声“霁明,你少年老成,可须知知易行难。你要识时达务学贯天人,总是拘泥于书本是不行的。若对民生诸事没有确切之体会,又谈何济人济世济天下?”
说罢叹了口气“以前觉得你与恒安尚还年幼,时间还很多,可如今我便要回京任职,以后恐怕只能书信往来了。”
他目光温和,“为师希望借这次机会,再给你上一课。不过也不打紧,为师为你准备了书信,日后,你也可去江东书院求学,那里文风学风甚好,对你应是有所裨益。”
甄栩明白何尘与周思业的顾虑。平日里,何尘很少与学生讲起朝堂之事,或许是怕他们年幼说错话,但甄栩从周恒那里听来不少消息。
比如:当今圣上的两个儿子――义忠亲王和义信亲王,为了争夺皇位,义忠亲王给义信亲王下了毒,被揭发后,竟然逼宫谋反。最后,义忠亲王被下旨圈禁,义信亲王却就此瘫痪了。皇上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几乎没有再生育子嗣的可能,因此对义忠亲王态度模棱两可。
可清流们对这位义忠亲王早就不满已久,与权宦勾结,收受金银美女,卖官鬻爵,简直是在掏自家祖宅基业。就算皇帝舍不得将皇位传与他人,可义忠亲王心狠手辣却又无德无能,如何能坐太子之位为天下表率。
御史言官纷纷上奏皇帝,请议立其他诸侯王世子。上表之中骂的最直白最狠的便数何尘何舒卷,也正因如此,他差点被皇帝当庭杖责,若非其老师郑次辅求情,那这场皇权之争中的冤魂便要多一条了。
如此错综复杂的形势,一不小心便有踩雷的风险。甄栩并无家学渊源,要走稳功名之路,须得有人指引,否则一不小心便会碰得头破血流。
因着近日事情纷至沓来,甄栩每夜总是辗转反侧,辰时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只觉得浪费了时间,十分懊恼。
谷芽正在外间整理书案,听到响动,连忙到内室里:“栩哥儿,你可算醒了,先洗个脸。厨房里的早饭都捂了许久,我给你端来。”
“好的,我晓得。”甄栩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怎么不见煜哥儿?”
“他一大早就起来了,好像在花园里练武呢。”谷芽随口答道“也不知最近是怎的了,以前煜哥儿虽然也爱习武,可也没见像现在这样,每日花上大半天时间在那里舞刀弄枪的,连书也不读了。”
甄栩也觉得自家兄弟最近有些古怪,时常关在屋子里一个人写些什么,神神秘秘的。问他也不说,甄栩便只好当作是青春期少年人的烦恼。
谷芽收拾好东西,脚步将要踏出门去,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叮嘱:“对了栩哥儿,太太找了裁缝要给你裁衣裳呢,你可得快些!”
裁衣裳?可秋装早已经有了,冬装还未到置备的时候。甄栩擦擦脸颊“母亲要给我裁什么衣裳,我近来又不缺衣裳,何必专门找人来裁,晚些跟着家中一起裁便好了。”
“要制斓衫呀,这斓衫也就有了功名的人才能穿呢。上次我出门碰到府学的秀才祭奠孔子,都穿着圆领大袖,气派得很!街市上的人都盯着他们看!”
谷芽面露向往“若是栩哥儿你穿着那样的衣服,定然比他们都好看!”
甄栩有些好笑“榜单还没贴出来呢,你们就这么肯定我中了?”
“那肯定的!何先生都说了,若不是你去年生病,必会连中小三元的!更何况,这也是迟早的事,不如提前裁好了,到时候你若要参加文会,咱们也不怕没有合适的衣服了。”谷芽一脸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