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苹果味儿的香风吹过他的耳朵,又吹拂到他脸上,最后钻进他的鼻腔,巴蒂的身体僵在原地。
上辈子他怜惜妻子的身体,不敢肆无忌惮的对她做什么,但是这辈子,她健康、年轻,粉嫩的双颊透着勃勃生机,如一棵夏日在他心里暗地中生长的倔强植物,只有绿色的眼睛莹润一如往昔。
多少次在黑暗中,他把所有警告都抛诸脑后,要求她不要踢掉被子,这样他也可以溜进被子里,因为一想到他们被笼罩在一起,他就会意识到,此时可以放心的打破闸门,让他的思想和身体与她一起疯狂。
“巴蒂,你知道我最喜欢的钢琴曲为什么是《A小调第15弦乐四重奏》的第三乐章吗?”阿洛揪住他的领带,手指从那里往上滑,一直到他的喉结,在那个凸起上轻柔的画圈、抚摸着,“Heiliger Dankgesang eines Genesenen an die Gottheit, in der lydischen Tonart——一位大病初愈者献给上帝的感恩圣歌,用利底亚调式。”
巴蒂知道妻子家里有麻瓜的钢琴,她也很善于弹奏,但他不太懂钢琴,只能疑惑的望着她,示意她继续说,此时阿洛的手已经滑到了他的脸上。
“因为这是贝多芬在康复期间写的,就像我,像你,像每个人一样,我们都在低谷徘徊过,他曾濒临死亡,但庆幸自己还活着,我们死过一次,但现在依然活着。”
“然后呢?”
“贝多芬的八个音,他的八个简单的音符,还有持续的长音,他悠长的颂歌,都在说明他喜欢这样,不想结束,因为他喜欢重复,喜欢不回答,喜欢推迟回答,所有答案都很简单,因为他没有答案,就像你。”
“他追求的是时间的长度,一个永远不会过期的宽限期,像记忆,但又不是记忆,他会不断重复和延长这个过程,直到剩下五个音符、三个音符、一个音符,没有音符,没有呼吸。”
阿洛捧住他的头吻了吻,“无论未来是怎样,但音乐是不会死亡的生命,而活着就是颂歌式的生活。”
巴蒂知道她又在试图说服自己,他想反驳,但是他又违心的想,这一切肯定是爱,一直都是爱,她的爱,他的爱,他们的爱。
但让巴蒂感觉奇怪的是,在第二天回家的火车上,她对儿子的事只字未提,什么都没说,仿佛这件事都被搁浅了,被遗忘了,不被提及,只剩离题与迂回和拐弯抹角。
1959年12月25日,圣诞夜。
巴蒂站在二楼的走廊,手里捏着一封红色的圣诞贺卡,此时他正看着头戴槲寄生花环的妻子在楼下拐角处装扮一颗巨大的、布满银霜的圣诞树。
阿洛把冬青果和一些闪闪发光的金色铃铛挂了上去,这才觉得满意,她抬头对着丈夫招了招手,“巴蒂,怎么又在发呆?是我写的贺卡不好吗?”
巴蒂只是为第一次和她在父母家里过圣诞而有些失神,听了她的话,连忙打开贺卡。
亲爱的巴蒂:不用害怕,也不要辗转反侧,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当你呼唤我的时候,我不关心那是几点,也不关心你是否愿意,更不关心今天、昨天、前天晚上我们说了什么,只要你需要我,我都会去找你,让你和我在一起,我保证,直到你放心之前我都不会入睡。
“今天是什么味道的烤火鸡?”巴蒂背过身抹了抹眼睛,故作轻松的问。
“枫糖芥末味,”阿洛假装没有看到他的举动,体贴的说,“我知道,那次你是一个人在家品尝的,这次,我想和你一起。”
枫糖芥末口味,巴蒂想,那是她在对角巷请穆迪吃的圣诞火鸡,尽管那时她没有认出自己的易容,但她还是分了一些给他,之后,那只火鸡就刻进了他的脑海里,不是因为火鸡的哀求让他记忆犹新,而是那个味道让他感觉孤独、恐惧,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总是不由自主的想到他们之间的误会,于是身体开始颤抖,因为他是造成一切悲剧的源头。
他说爱她,会永远对她好,但他食言了。
突然,他想拥抱她,这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他想她抚摸自己的脸颊,想听她睡着时细微的呼吸声,在聆听的时候,对那声音说:我很难对着白天的你开口,说那些只会在不受约束的半梦半醒间喃喃自语的事——
我不想叫醒你,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在我们的床上,盖着我们的毯子,抱着你,晚上是如此寒冷,我不想离开你,哪一个晚上都不想。
等他回神时,阿洛已经把他抱住了,她心情很好的说,“巴蒂,要跟我去厨房吗?我要烤点蔬菜给你,等你去了魔法部,可能就没有机会看我做饭了。”
到了厨房,阿洛站在水池前,挥动魔杖削一堆小山似的球芽甘蓝,雪花在她前面的窗户外飘飘荡荡的飞舞着。
巴蒂极力克制着内心突然涌起的一阵恐慌和狂喜,他不愿意离开厨房,一个原因是担心她用魔杖会伤到她自己,另一个原因是,这是妻子死后他从来都不敢去奢望的画面。
“我现在有点儿怀念我们的房子了,”阿洛继续削着甘蓝,但她知道丈夫就在自己身后,没有两个小精灵在这里,于是放心的说,“我在那个房子里拥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每一天的早晨九点到傍晚五点,那是没有你的时候,但其他时间,只要你不加班,你都在我身边,我在那里待了二十一年,除了那次误会,每个假期和周末都在,我还记得那里的夏天和秋天,我记得在阳台上看着外面下雪,然后是春天,是四月,一切过得真快。”
“我以为你会喜欢雪松林。”
“不,巴蒂,我们死后会回到雪松林,我一点儿也不着急,活着的时候,我只想一直待在那栋石头房子里,只要你还在那里,它永远都是我的魂牵梦萦处。”
阿洛把甘蓝和切好的欧防风、土豆、胡萝卜放进烤盘里,撒上蜂蜜大蒜粉、肉豆蔻粉、盐、黑胡椒和一些迷迭香,塞进了烤箱里,然后拍了拍手,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她转身对巴蒂伸出手臂,骄傲的说,“大功告成,再过二十分钟,叫卡斯珀他们两个下楼就可以开饭啦!”
等巴蒂顺从的给她拥抱时,阿洛侧头,用情人耳鬓厮磨时最柔软的语调,对他轻轻呢喃着,“我知道我接下来的话对你不太公平,但是亲爱的,我必须要告诉你,现在我是真实的,你也是真实的,我没有离开你,我就在这儿,和你一起,所以,我想请你不要总是回忆过去的悲伤,然后把它们拿出来反复咀嚼,你已经忽略了现在的我,仍然属于你的我。”
这句话给巴蒂的震撼不亚于一场海啸地震,他一直忽略的问题此刻已经清晰无比——他害怕快乐的到来预示着如影随形的悲伤,就像他们那么相爱,最后却没有如愿的牵着手走进克劳奇那个插满鲜花的墓穴,他想追求快乐,却害怕失去,反而再次陷入悲伤。
但他愿意沉浸在悲伤中,因为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临死前的臆想,他怕自己某一天沉入无梦的睡眠中再也不会醒来,身边也没有了她,那是他不能接受的。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抛弃的漂流者,在荒岛的高处瞥见一艘帆船时,并没有点燃火堆,因为以前见过太多这样的船,所以不想让希望再次破灭。
“是真的呢,”阿洛温柔的注视着她最爱的灰色眼睛,就像在呼唤那个生活在遥远星球上的孤独骑士回到自己身边,“你拥有我的体温,我的心跳,我放在你脸上的手,这一次,我会活很久,很久很久…我希望比你还要久,让你在死亡前的那一刻还能牵着我的手。”
“然后,我马上就来找你,”她抬起丈夫的手,放在嘴边用双唇温柔的摩挲着,但绿色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等我,不会很久,几秒钟就好,比入睡还快。”
巴蒂再也忍不住,他的泪水滚滚落下,在这波涛汹涌的潮水中,一些令他欣慰,令他再次心动的东西唤醒了他,年轻的他,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形单影只十三年的他了。
从她口中说出这些话,并通过对他的回应,她又一次赋予了他生命,在她娇纵蛮不讲理的脾气的伪装下,她的话语暗示了一些善良又温馨的东西,就像一条值得信赖又保暖的毯子,能接纳他的现状,明确知晓他的睡眠方式,他曾经历了什么,他曾梦见了什么,看过他急迫的渴望,也看过他在独自一人时如何失魂落魄。
她是真的,巴蒂想,她了解我。
晚餐时,卡斯珀对阿洛的手艺赞不绝口,但他谴责的目光投向了儿子,那意思不言而喻。
卡丽丝要直白一些,她放下刀叉,一脸严肃的教育儿子,“咱们家有两个小精灵,没必要让阿洛为我们忙活厨房里的事,她是斯拉格霍恩家唯一的小姐,从小锦衣玉食,你想想,如果霍拉斯知道了,他得多难过。”
“不是巴蒂要求的,”阿洛切下一只火鸡腿,往盘子里装烤蔬菜和红醋栗果冻,又把肉汁浇在土豆泥上面,“是我想让他尝尝我做的火鸡,而且,今天巴蒂有帮我呢,我不知道他跟火鸡说了什么,这只火鸡是心甘情愿去死的。”
卡斯珀&卡丽丝:……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语言使用方式。
阿洛最后放上一块约克郡布丁,两个猪包毯,把盘子放到巴蒂面前,又把蔓越莓酱和蛋奶酒推到他手边,这才开始忙活自己那份晚餐。
卡斯珀已经羡慕到流泪了,儿子简直是克劳奇家族历代男性成员里最幸运的那个,光是让对方心甘情愿就已经远超他这个做父亲的了。
Bartemius——荣耀之子(son of honour),他带着美好的期许给儿子取了这个名字,而巴蒂的确是他最优秀的儿子。
卡丽丝低头继续吃饭,她本来就不指望得到儿子的回应,只是想表明态度:克劳奇家族绝对不会苛待任何女性。
但今天注定是个与众不同的圣诞节,就在她把烤的外焦里嫩的欧防风放进嘴里时,她听到了儿子的声音。
“我知道了,母亲,我会对阿洛好的。”
卡丽丝的叉子掉在盘子中发出叮当的声响,她脸上带着滑稽的表情,仿佛不敢相信刚才是儿子在说话,她转头望了望欣喜的丈夫,又看看一脸笑容的儿媳,迫切的想要寻求认同。
片刻后,她又低下了头,但是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在了盘子里。
巴蒂知道这不是难过的眼泪,母亲明白这是他在释放了和解的信号,在他经历了儿子永远不肯转圜直到被儿子亲手杀死后,他突然对父母多了一份理解。
他的儿子不肯理解他、怨恨他,就像他对母亲的无情那样,尽管伤痛仍在,但他愿意跟这个爱自己却不善于表达的母亲和解。
也是与扭曲的自己和解。
晚餐后,阿洛站在露台上,看淡银色的雪在伦敦上空盘旋不止。
整晚都在下雪,她站在栏杆旁,挪动着脚步,轻轻拂开棕色的龙皮靴子上的雪,手中还拿着一个小蛋糕的锡纸托盘和一杯热红酒。
巴蒂在另一边栏杆前看着雪在风中飘落,他喜欢这个场景:靴子、龙皮、雪、栏杆,他以为自己只喜欢夏天,所以从来没有意识到,踩在新雪上,留下脚印,也是一种美。
从高处俯瞰,银紫色的伦敦在空中显得空旷、遥远而又超凡脱俗,这是一个迷人的城市,大本钟那闪亮的蒂凡尼尖顶在冬日的薄雾中若隐若现,与星辰共舞,他看着街道上新留下的车辙印,煤气灯洒下暖光,一辆巴士在雪地里路过街道和泰晤士河,踏着雪走了。
此刻他的妻子把装着热红酒的玻璃杯放在栏杆上,把杯脚整个埋进雪里,巴蒂猜测她要么是想让酒变得冰凉,要么是为了确保它不会被一阵风吹倒。
他看着她吃完蛋糕,把锡纸揉成一团,然后,就像她拂掉雪一样,轻轻的把它从露台上踢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刻:靴子、红酒、露台、泰晤士河上的浮冰,巴士在路上缓缓行驶,而甜蜜的泰晤士河水在轻柔的流淌。
“巴蒂,我喜欢新鲜的景色,并不仅仅是夏天了,”阿洛往丈夫身边靠近了一些,“雪夜也很美好,就是有点儿冷。”
巴蒂敞开斗篷,把她裹住,于是两个人依偎着往远方看。
如果把所有的煤气灯都变成1980年的路灯,他们也许可以关掉这个时代,换一个,在灯火通明的夜晚,他们会以为是在另一个时代。
但不是,今年仍然是1959年,巴蒂想,这个圣诞,曾经带给他最痛苦的回忆的圣诞,她把他的心揉碎了,扔了回来,但是那已经遥远的就像另一个星球上发生的事,他和那个他仿佛在平行轨道上穿行,思想偶尔会交汇,但是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他和另一个他谈起了一年中最长的夜晚,也谈到了最短的夜晚,以及很多事物,它们像莫比乌斯环一样被翻过来翻过去,他们谈到了11岁那年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个女孩儿,并且疯狂的爱上了她——不过他的怀中已经有了她。
阿洛动了动,转身面向丈夫,盯着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停的抚摸他的脸——她发现自己可以一直揉他的脸。
然后,她不假思索的让自己的手指触摸他的嘴唇,而巴蒂先是吻了吻她的手指,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它咬在牙齿之间,用舌尖触摸它。
阿洛的另一只也放在了他脸上,她好喜欢他的额头,也摸了摸,还有他眼睑上的皮肤、他的鼻梁…她也好喜欢,一切,一切,还有那个让她的微笑来来去去的沉默表情。
微笑在妻子脸上消失的那一刻,巴蒂的心偷停了一拍,但她只是示意他离开露台,于是他抱着她,回到了房间里,她坐在层层叠叠的床单和毯子上,扬起头望着他,似乎是一种模糊而神秘的暗示。
巴蒂凑过去,耐心的帮她脱掉衣服,把她塞进了毛毯里,然后,他也钻了进去,把她的整个身体压在他的身上,他深吻着她,闭着眼睛,固执、任性、用力的抱着她。
一吻结束,等他睁开眼睛时,他看到她小心翼翼的用手指在他胸口上流连,导致那里有四个手指一样长的红色压痕,他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忍心去抚平,他想永远留着它,即使她的力度很轻柔,它们马上就会消失。
但他不希望它们真的消失,至少这块印记让他记得今天,就像人们在陨石撞击地球的地方贴上铭牌一样。
她是流星,他是被撞出来的陨石坑,除了刻有名字的陨石坑之外,并非毫无痕迹,至少这颗流星一直躺在坑底。
1959年12月25日,这一天,他不再是52岁的他,而是16岁的他,这是证据。
他知道,等她某一天死去,他会盯着她手指压出的这些红色痕迹,对自己说:我的妻子曾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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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重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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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结束回学校的火车上,包间里只有看书的巴蒂和正在走神的阿洛,此时闪闪乖乖的躺在她的腿上,而两根织针悬在她面前来回穿梭,在织一件毛衣,看起来快织完了,毛线所剩无几。
巴蒂上辈子的法力已经很强大了,这辈子他花了一些时间融会贯通后,就开始研究最高阶的白魔法和一些古老的、现在不再流行的咒语,比如这次他带了《被遗忘的古老魔法和咒语》和《18世纪魔咒选》两本书回城堡。
“巴蒂,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和邓布利多沟通比较好?”阿洛抖了抖毛线团,最后一束毛线快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