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枕棠独自抱着盒子走上台阶,她没有带任何人,自己推开门,然后缓步走了进去。
含章殿是太子平日处理政事的地方,总是有朝臣来来往往,今日却格外安静。
偌大的内殿空不见人,只有高台之上的宝座上佝偻着一个人,宋枕棠远远瞧着,忍不住开口唤道:“哥哥。”
听到宋枕棠的声音,宋长翊动了一下,偏头看过来,他想要说话,先出口的却是一阵憋不住的咳嗽。
宋枕棠拎着裙摆跑过去,“哥哥。”
从昨日开始,宋长翊就没怎么吃东西,此时他的脸色苍白,全无往日的意气风发。
宋枕棠心疼得眼圈含泪,她跪坐在宋长翊的座椅旁,带着埋怨地开口,“哥哥,你又是这样,每年到这个时候,你就要这么对自己。”
她想起孟值所说的,“哥哥,你怎么能不吃饭呢?”
她撑着座椅扶手站起来,想要把茶杯端来给宋长翊润一润干涩的喉咙,却没有找到。
她忍不住皱眉,“怎么连个茶杯都没有?”
她说着就要出去叫人,才迈出两步就被宋长翊握住手腕,一把拽了回来,“小心。”
宋枕棠这才发现,原来座椅的左侧碎着一滩碎瓷片,正是宋长翊平日最喜欢的那套白瓷。
“哥……”
宋枕棠回头盯着宋长翊,觉得有些不对。
宋长稷去世已经多年,再深的感情,也该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慢慢的淡化。
就像去年的这一日,宋长翊虽然也有些心情阴沉,但也没有这么外露。
今年怎么……
宋枕棠想着,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是不是,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别的事?”
宋长翊坐起身,勉强撑起一个笑脸,“没什么。”
他既不肯说,宋枕棠也没有办法,只得道:“叫人来把碎瓷片收下去吧,万一不小心伤到人怎么办?”
宋长翊迟缓地点了点头,“好。”
于是,宋枕棠去唤人来收拾。本想叫孟值,可孟值不知道去哪了,最后进来的是一个颇有些眼生的老太监,看上去足有四十来岁了。
老太监动作麻利地把瓷片收走,宋枕棠皱了皱眉,本想问宋长翊一嘴,可见他脸色难看,便没有在这时候多嘴。
她把自己刚刚拿进来的盒子递给宋长翊,“哥哥,今日是你生辰,这是阿棠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虽然今天是宋长稷的忌日,但宋枕棠在今天,向来不会提到宋长稷。
大哥逝去多年,她自然不曾忘怀,每年都会去祭奠。但再怀念,也已经是逝者,无法挽回,终究是活着的人更重要。
宋长翊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强撑着精神,问:“是什么?”
宋枕棠故意卖关子,“你自己拆开看看。”
宋长翊打开一看,小臂长的盒子里竟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六个糖人。
虽然说不上栩栩如生,但也做的十分精细,宋长翊一眼就看出来这六人都是谁。
年长的一男一女是宣成帝和裴皇后。剩下四个小一些,自然就有他们兄弟姐妹四人。
六个人肩并肩凑在一块,面貌姿态,都是那么的和谐。
宋长翊看着被挤在中间的自己,眼眶莫名发热。
宋枕棠看他盯着盒子不动,解释道:“哥哥是太子,是储君,将来富有四海,要什么没有。可是这么可爱的糖人,我猜你没有见过。”
宋长翊没有说话,按在盒盖上的手指不自觉用力。
宋枕棠问他,“二哥,你不喜欢吗?”
宋长翊摇头,“没有,我很喜欢。”
宋枕棠这下高兴了,她走过去挨着宋长翊坐下,紧紧地挽住宋长翊的手臂,亲昵道:“二哥,别伤心了。无论大哥离开多久,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们一家人都要好好的过下去。”
一家人……
宋长翊垂着眼睛,视线像是被这六个糖人黏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许久,他才终于抬手,按住宋枕棠的后背,抚了抚:“二哥知道了。”
他语气郑重,“阿棠,多谢你今日来看二哥。”
宋枕棠莫名感觉他的语气有些不对,本想再说点什么,刚才扫了瓷片下去的老太监端了茶水上来。
宋枕棠打发人下去,然后亲自给宋长翊倒茶,忍不住问:“二哥,这人我以前仿佛没见过。”
宋长翊睨了一眼老太监退下去的背影,道:“前几天东边小花园的玉兰死了,花鸟房派过来的,我看他手脚还算便利,就留下了。”
只是一个太监而已,宋枕棠本来就是随口一问,闻言也没有多想,她点点头,然后问宋长翊,“听孟值说你昨晚就没吃什么东西,叫人送些吃的来吧,哪怕喝碗粥也好。”
确切的说,宋长翊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他将自己独自关在东宫不见人,底下没有一个人敢上来劝的,只有宋枕棠。
宋长翊看着宋枕棠眼底的关心,点了点头,“好。”
兄妹两人一起用了膳,宋枕棠主动问道:“明天我和萧琢就要启程去宜秋行宫了。哥哥,你和阿娴表姐随我们一起回去吗?”
宋长翊喝了一碗粥垫肚子,胃里总算舒服了些,他摇了摇头,说:“京中还有事要处理,你明日去行宫的时候,记得带着阿娴一起。”
他并不想让裴之娴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宋枕棠听话地点了点头,“好。”
宋长翊两天一夜没有合眼,用过一碗粥之后,仿佛所有的疲惫都涌了上来,宋枕棠没有多待,又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
含章殿重新恢复了安静,宋长翊深呼一口气,卸了骨头似的把自己往椅子上一靠,视线却仍然盯着宋枕棠送来的那一盒子糖人。
半晌,他看着那盒子忽然笑了一下,然后扬声唤人进来。
“殿下?”孟值走进来。
宋长翊站起身往后殿走,同时吩咐道:“把公主送来的匣子好好收着。”
宋枕棠从东宫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本以为萧琢已经去了龙虎卫,没想到一上马车,萧琢竟然坐在里面等她。
“你……”宋枕棠看着眼前这人,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僵着动作没再往前。
萧琢笑了笑,抬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怎么傻愣在那?”
宋枕棠反问道:“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说今天下午要去龙虎卫的吗?”
萧琢道:“龙虎卫的事还有孟劭在,我基本已经安排好了,今日不去也不会出岔子的。”
宋枕棠看着萧琢,没说话。
萧琢坦然承认道:“更何况,我不放心你。”
宋枕棠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了两下,明明那么感动,偏偏嘴硬道:“有什么不放心的,过去这些年,我不是也自己过来了。”
萧琢长臂一伸,直接罩住人的肩膀,“过去是过去,可是现在有我在了。这样的日子,我自然不会放你一个人。”
其实已经习惯了,毕竟大哥走了那么久了,可是此时听着萧琢安慰的话,她却有些想哭。
她不想被萧琢看到,于是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抓着萧琢的手臂盖在自己脑袋上,像是在遮掩自己的表情,也像在向他寻求一份安慰。
萧琢没有拆穿,也没有再开口,他张开手掌盖在宋枕棠的头顶,安慰什么小动物似的,顺着她的发髻一下一下的揉。
没一会儿,腰腹间的衣服被一片温热浸湿,宋枕棠搂着他的腰,无声地哭泣。
她哭得伤心,削瘦的肩膀都在发抖,可又那么坚强,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萧琢小腹那一块的衣服已经完全被哭湿的,宋枕棠才终于从他怀里拱起来。
哭了那么久,两只眼睛一定肿成核桃了,宋枕棠捂着眼睛不愿意叫他瞧,坐起来之后,立刻就要背过身去。
这次萧琢却没由着她,伸手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挡着。
宋枕棠的声音里还含着明显的哭腔,她生气地命令,“别看我。”
萧琢却没有移开视线,“为什么不能看?”
宋枕棠说:“很丑。”
她的声音黏黏的,有些委屈,更像撒娇。
萧琢却没有听,他一只手环在宋枕棠的腰后,将人一把拉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另一只手强硬地拽开宋枕棠遮在眼前的手背。
两双眼睛都哭得肿起来了,萧琢轻柔的吻覆上去,仿佛能够止疼消肿的草药,宋枕棠一下子不动了。
“一点都不丑。”萧琢说,“让我特别心疼。”
宋枕棠本来都已经收住了情绪,这会儿被萧琢的一句话,撩拨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她环住萧琢的脖子,凑过去咬了他的嘴唇一下。
“咬我做什么?”萧琢轻蹙了一下眉。
宋枕棠低声道:“让你闭嘴。”
说完,她又咬了他一下。
她的力气太小,说是咬,其实也不过是叼着萧琢的唇瓣研磨了两下,不疼,反而痒痒的。
萧琢就这么由着她胡闹,等她闹够了,累了,才扶着人重新躺回自己的腿上,“睡吧。”
宋枕棠本来不觉得困,可是听到萧琢的这句话,仿佛真有困意袭来,大约是哭累了。
她疲惫地点了点头,随即抱着萧琢的胳膊睡着了。
等醒来时,外面的天都黑了,宋枕棠揉着眼睛坐起来,有些迷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却发现这里不是明华堂。
“紫苏……”她唤人。
很快,房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紫苏,是萧琢。
“醒了?”萧琢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搁着热水和刚刚拧过的湿帕子。
“穿上鞋子过来。”他把东西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却发现宋枕棠仍旧愣愣地坐在床沿边。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蹲在脚踏上亲自给人穿好鞋子,然后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招呼道:“还没醒?”
宋枕棠回过神,问:“这是哪?”
萧琢说:“明湖秋月。”
原来是回宜秋行宫了,她有些发愣地问:“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怎么今天就启程了?”
萧琢说:“反正我在龙虎卫也没有什么要安排的了,便想着提前一天回来,省得明天早晨还要起早。”
实际上,他是想让怕自己不能安慰宋枕棠,想着让她早些回到宜秋宫,与帝后见面,说不定心里的伤心能缓解一些。
于是,他道:“正好快用晚膳了,陛下和皇后娘娘得知咱们今晚回来,特意派人叫咱们一起去用晚膳。”
宋枕棠还没怎么睡醒,此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起身去桌旁洗脸,总算清醒了些。
忽然,她想到自己临出东宫前,宋长翊嘱咐她的话,让她回宜秋宫的时候,别忘了把裴之娴一并带上。
她正在擦脸的动作顿时僵住,有些急地叹了口气。
萧琢注意到她的动作,问:“怎么了?”
宋枕棠与他如实说明,萧琢却是笑了一下,“放心,临走之前,我叫人去郴国公府问过了。”
宋枕棠闻言蓦的松了口气,“那阿娴表姐和阿婉也都跟着回来了?”
萧琢摇了摇头,“只有四姑娘跟着回来了,此时已经回自己的住处歇着去了。”
“那阿娴表姐呢?”宋枕棠急忙问。
萧琢说:“她不愿回来。”
宋枕棠一愣,“不愿回来,为何?”
萧琢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今日这样的日子,想来裴大姑娘也不甚放心吧。”
也对,宜秋行宫这边的人已经够多了,估计阿娴表姐更想留在二哥身边吧。
想到宋长翊那个苍白颓丧的样子,宋枕棠叹了口气,“就让表姐好好照顾哥哥吧。”
萧琢点了点头,说:“那我先出去,你换了衣裳,咱们去万寿园用膳。”
实际上宋枕棠和萧琢抵达宜秋行宫的时候,时辰就已经不早了,之后宋枕棠又睡了半晌才醒来,外加上这会儿洗漱更衣的时间,等到了万寿园的时候,早已过了平时晚膳的时间了。
即便如此,帝后二人也都没有用晚膳,就一直等着宋枕棠夫妻过来。
终于,外间传来周喜尖锐的通传声,宣成帝和裴皇后同时松了口气,而后彼此对视一眼,起身站了起来。
才走出去两步,宋枕棠和萧琢已经进来了,两人俯身就要行礼,被裴皇后一手一个拉起来,“好了,这里只有我们一家人在,不拘那些俗礼。”
宋枕棠左右看了一眼,问:“阿钰呢?”
裴皇后道:“我瞧着时辰有点晚了,阿钰年少饿得快,就让他先吃了。这会儿已经回去做功课去了。”
宋枕棠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裴皇后和宣成帝,关切道:“其实,阿爹和阿娘也不必非要等我们,晚膳用得太晚,怕是要胃里积食不舒服。”
自从宋枕棠成婚之后,宣成帝就没怎么见过自己的女儿,上次借着她遇刺一事将人接到宜秋行宫,是想留她在身边多住几天,结果留倒是留下来了,没过几天就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