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那些佛像本是无悲无喜,此刻却突然有了表情,或悲凄或狂喜,或暴怒或平和,每种表情都在这群佛像身上达到极致,空灵的唱经声从天外而来,那些佛像也跟着喃喃低语。
随手飞出一张符篆,一路打翻数盏佛灯,不出所料,那灯中哪是什么灯油,而是一盏盏鲜血,登时心下雪亮,那些和尚日日以血供灯,这些佛像里都是他们请来的邪神!
瞬息之间,八尊大佛金身大动,片片金色泥土簌簌抖落,露出本来样貌,定睛一看,眼前那是什么佛像,而是道家八仙,只是不知那神像里请来的到底是什么邪魔歪道。
待看清神像本貌后,虽然十分不合时宜,苏灵却隐隐庆幸,上香那日并未拜错山头,心中的愧疚减轻大半。
眼见包围之中尘土飞扬,陆修却见苏灵嘴角含笑,不知她又在想什么不合时宜的,微微蹙眉,将她拉到身侧道:“稍后我破开一处缺口,你速速出去,此地危险。”
闻言,苏灵握住他的胳膊,摇摇头,一反常态,郑重其事道:“陆修,六年前没能并肩作战,是我终生之憾,此后,我绝不放手,也请你,别放开我。”
上天垂怜,再得相见,不是所有错失的人都有这样好的运气。
陆修颔首,眉间有微不可查的笑意,他道:“好。”
他右手要用剑,左边缺了半条手臂,无法再揽她,便对她轻声道:“那我破开缺口,你跟紧我。”
语毕,飞身而起,对着手持八卦镜的神像劈刺过去,数点寒芒如流星坠落,剑尖所及之处,皆成破败之状,而后剑身直没入泥塑之间,灵力迸出,瞬间便将那尊数丈高的神像破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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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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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缝隙之间,前后飞身而出,阿蘅见苏灵和陆修的身影,往前一扑,稳稳接住两人落地。
夜已极深,既无明月,也无星辰,天地间悄然无声。
须臾,只见天崩地坼,房倒屋塌,余下七尊神像急速生长,从几丈之高转瞬窜成十几丈,仿若破开云霄,将那整幢殿宇拆个粉碎。
那泥塑神像眼中泛出精光,向着几人站立的方向踏来,每落一步,山摇地动,大地崩裂,陆修飞身一剑,剑气凌空,寒霜似雪,直将一神像拦腰斩断。
眼见神像脸上的嗔杀之意更浓,苏灵手结一印,甩出一张符篆,片刻,大地骤然裂开一道巨缝,一双黑漆漆的大手撕开地面,拔地而出,只见他全身干瘪,面容枯槁,好似死去数百年,身披漆黑油亮玄铁铠甲,手握一把墨色阔面大刀,浑身闪着幽光。
陆修了然,苏灵召出了一位故人,此乃多年前两人在蝴蝶谷收伏的飞僵大帝,擎苍。
擎苍一出,马上卷入混战之中。
一双双大手兀自抓向两人,黑压压如同泰山压顶而来,陆修御剑破空,一路躲过神像数次攻击,周旋到云巅之上,他凝神站定,澎湃灵力聚于掌心,抬手一击,对上迎面而来山峰般的巨大手掌。
两厢对冲,霎时天地变色,流云卷积,只见那泥塑神像从掌心炸开细密的裂纹,旋即,裂纹飞速布满神像全身,弹指一挥间,那神像便神形俱灭,散成尘埃。
另一端,一只大手一捞,将缠斗中的苏灵攥在手心,欲将她吞入腹中,可当那神像将手中之人拿到眼前一看,还哪有苏灵的影子,手中捏着的,竟是纸扎的替身纸人。
眼见邪神已折损大半,剩余的几具神像聚在一处,金身开始蠕动,少顷,那几尊神像裂开一道道小口,裂口处不断冒出黑气,几尊神像蠕动着互相吸收彼此的力量,直到融为一体。
这具新的身体较之前明显难看许多,五官四肢,错落无致,仿若尸块拼凑,周身缭绕黑色邪气,让苏灵不禁皱了皱眉。
那邪神一走一颤,黑雾所到之处,皆成为焦土,对着两人一声长啸,邪气凝聚,迅疾刚猛,如铺天的海啸,奔袭而来。
陆修凝神而立,衣角被飓风吹得猎猎作响,拨云剑挽出剑花,向前一劈,倏然,无量剑气凝成一道半月屏障,与那呼啸而来的邪气之海撞出万道星芒,霎时间,长空雪亮,数点辰光流坠,仿若一场星雨。
旋即,剑锋凌厉,对着天幕一划,顿时星移物换,天地变色,宛如一剑割开阴阳,天色破晓了。
东方云霞初上,万道飞芒剑阵迅疾如雨,自天外天来,向着那邪神刺去。
顷刻间,天地沉寂,万般邪恶,归于虚无。
天光已然大亮,一夜大战,昔日的南水寺已经夷为平地。
陆修掸了掸道袍上的尘土,收剑而立,耳边传来脚步声,苏灵从身后跑来,颇为敬重揖了一礼道:“难怪一路之上那些人都叫你陆天师,你如今修为,的确担得起天师之名。”
分别那年,陆修二十五岁,修为虽已数一数二,却还全然无今日这般骇人。
苏灵一向不吝啬夸奖他人,不论是他,还是宁老五,苏灵总能在别人身上看到长处。
陆修颔首,回了一礼:“灵运天师,在我之上。”
苏灵刚要开口,只听背后有人道:“两位天师,果然厉害,我宁老五今日算开了眼界!”
只见阿蘅飞身落地,他身上除了宁老五,还驮着那假扮和尚的三个道人。
宁老五迎了上来,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他对陆修行礼,而后竟破天荒对着苏灵也行了一礼。
苏灵一脸疑狐,挑眉对宁老五道:“你又中邪了?”
宁老五笑着挠了挠头,指了指身后三人道:“这几个人怎么处置?方才二位打斗之间,我见这几人正要施阵逃跑,便跟阿蘅一起把他们拿了。”
苏灵拍了拍宁老五的肩膀,眼神中透着赞扬:“做得很好。”
陆修嘴角微微一扬,竟有一抹微不可查的自嘲般的笑意。
苏灵自然是没有看见,她行至那三人面前,其中一人脸朝下,手捂腹部,浑身被血浸湿,苏灵踢他一脚,将他翻了个面,见那人已无生机,应是中了陆修那一剑,流血过多身亡。
另外两人已脱去袈裟,身披画了传送阵的道家法旗,躺在一处。
南水寺的金佛里是道家神像,南水寺的和尚也是道家弟子假扮的,苏灵不禁一笑,曾经对苏家喊打喊杀的正道之士,如今倒是做起这般见不得人的勾当。
也不着急逼问,苏灵将一人身上的法旗扯下来,看了两眼,漫不经心问道:“有什么想交代的吗?”
其中一道人冷笑道:“事到如今,几位知晓真相又如何,反正马上就都是这南水镇新添的冤魂了。”
宁老五喝道:“你胡说什么?”
那道人笑意更浓:“两位天师应该早已知晓这南水镇是鬼城吧,也该知晓这城中有镇压着冤魂的阵法,有法阵在,这些冤魂只以为自己没死,不会作什么大恶,可若是法阵破了呢?”
“若是法阵破了,冤魂俱出,身死之怨,不能轮回之怨,一并清算。”
那道人道:“天师果然专业,这南水寺中可是大阵,不仅镇压着南水镇,还镇压着南岭之地因战乱而死的数万冤魂,即便两位天师法力无边,又如何跟这怨气横生的数万怨鬼对阵?既然不能,那今日岂不是都要葬身此处,天师即便知道真相,也不过是带到坟墓里罢了。”
苏灵点点头:“哦,那确实有点难办。”
另一道人本已心如死灰,不想多言,听同伙提起此事,心中的火气顿时又腾了上来:“这南水寺大殿中供奉的八仙神像,就是幽火镇压法阵的阵眼,就因为你们二人,我们都要跟着一起陪葬!”
话音刚落,寺内那棵古树瞬间亮起紫色玄光,所有木牌之上的:天道永镇四字,亮了几息,便熄灭了,古树的树冠迅速退化,形状大变,直变成一座黑漆漆的巨大墓碑,碑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亡者的名字。
数道黑云滚滚而来,遮蔽了朝霞和旭日,万物登时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与此同时,巨大的红色阵环围着墓碑一圈圈扩散,阵环中燃起熊熊火焰,点点灰烬充斥其中,另人窒息无比。
南水镇褪去了幻境中的面貌,从山清水秀,变成满目疮痍,遍地是白骨,干涸的血液,耳中充斥着哭声、哀嚎声,四周的鬼气越来越重,苏灵闭目嗅了嗅,她的感知恢复了,这周围至少有数万只怨鬼。
四周起了黑雾,火光跳动,她看清了几张人脸,有客栈的赵老板一家,有馄饨摊的海老板,还有几个叫不上名字但这几日见过的村民。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大有小,白发苍苍的老者抱着襁褓中的婴孩,他们都死于三年前的战乱,又在幻境中游荡三年不得转生,脸上是愤怒,是不甘,是凄苦,是嗔怨,每个人都面目扭曲,流着血泪。
阿蘅飞到众人面前吐出黑色邪火,逼得那怨鬼停步,陆修将苏灵拉到身侧,拨云剑已出鞘。
苏灵摇摇头,在陆修的手臂上重重握了一下,让他放心。
她的眼中如此坚定,毫无惧意,陆修知道,她不在是多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了,犹豫了半晌,他点了点头,往旁边退了一步。
苏灵跟鬼打交道,比跟人要多得多,她望着那一双双空洞的眼睛,大义凛然地行至众鬼面前,双手结印,闭目念到:“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
法袍中源源不断飞出连串的符篆,围绕着那座拔地而起的墓碑旋转,她两指一并,道一声:“定!”
几张符篆瞬间立在地上,化成九位浑身圣光的仙人,那些仙人面目慈悲,闭目唱起安魂咒,咒术化成无数道密密麻麻,金光闪闪的篆字,围着墓碑,旋转起来。
唱经声越来越大,穿云裂石,响彻云霄,天空中落了雨,星芒般的雨丝落在身上,沾不湿衣服,落向数万冤魂,洗去了他们身上的迷惘。
宁老五伸手去接,只觉那雨丝有些暖意,心中泛起无限慈悲,他竟悄然流泪了。
墓碑长出枝干,生出嫩叶,花苞又开成花团锦簇,花冠沉沉,五彩缤纷的蝴蝶落在那些鬼魂身上,小孩子笑了,伸手去捉,大人便在紧紧跟在身后,说道:“别玩太久,快点回家吃饭。”
他们有说有笑,走进花团锦簇的古树之中,直到天色再度亮起,众人举目四望,虽还身处南水寺的废墟,可眼前那棵古树,的的确确在冬日里枝繁叶茂,繁花似锦。
那是阴阳道顶级天师的超度法式,宁老五目瞪口呆,虽然不合时宜,他仍目光坚定地跪拜苏灵道:“苏天师,您那日曾说教我超度之法,不知宁某能否有幸,拜您为师,即便不行也无妨,弟子今后定积德行善,超度游魂,绝不借您之名行事。”
苏灵十分无奈,咬牙切齿道:“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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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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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修倒是微微一笑,苏灵甚少见到他的笑意,如清风明月,空谷幽兰,她十分想赞叹:你真好看,可一想这场合太过不对了。
当下,她便决定,日后要收下宁老五这个弟子,因为他同她一样,都是这般不合时宜之人。
再看那两个道人,许是被这超度仪式一番洗礼,内心都平和了许多,只是有些太过于平和了,无悲无喜地闭着双眼,恐怕知道难逃一死,便也不想多说什么。
苏灵望向陆修道:“这两人如何处置,陆仙师可有想法?”
这两道人本也是罪大恶极之人,陆修不想多管,只道:“你看着办就好。”
苏灵获得许可,顿时神采飞扬,瓶中倒出两颗丹丸,给那两道人一人喂了一颗。
其中一道人道:“不过一死而已,何须费力,不论何事,我们都不知,就算知道,也不会说的。”
苏灵笑道:“不错,有几分傲骨,”又望向另一人,“那这位道长呢?”
那人脾气火爆许多,刚要出言不逊,猛然间,他忽觉心脏被咬上一口,紧接着,好像有无数张嘴在他心上啃着,并不用力,只是咬上一点,然后再用牙齿不轻不重地磨,直到把那一小块肉磨下来,再咬下一处地方。
两人的眼睛骤然瞪大了,胸口好像存了一腔鲜血,胸闷窒息,疼痒难耐,生不如死。
苏灵笑容可掬:“两位侠士,谁先说,我给谁解药。”
那脾气火爆的道人捂住胸口狂咳一阵,那口淤血却无论如何都咳不出来,他额上青筋暴起,眼眶流血,指尖已在地上抓烂。
另一位道人也没好到哪去,不过片刻,他挣扎着爬到苏灵脚下,声音轻不可闻道:“我知道,我先说……”
那火爆道人满眼不可置信,把心一横:“我说,我是奉元道长座下亲传弟子,我都知道!”
奉元道长,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此人修太微道,发迹于青崖山,于醉仙洞创立醉仙派,剑术普通,以阵法闻名,若说他能设立这幽火镇压法阵,的确合理。
三年前,奉元道长受人之托,在南岭之地建立法阵,本意是镇压战场亡魂,设阵之地便选择了四通八达的南水镇。
南水镇的冤魂受阵法影响,不知自己已经身亡,日复一日重复身死那日之事,这南水镇便成了一座鬼城。
城中只有三个活人,就是奉元道长座下的三位心腹弟子,奉命在南水寺扮成僧人,并用自己的鲜血供奉阵眼中的邪神。
正因为这是座死城,只要有活人一入城,这三位弟子便能知晓,修士入阵后会丧失对鬼神的感知,见到死人也闻不到鬼气,待的时间越久,灵力越被稀释,直至无还手之力,便会被捉来,通过会降术的修士,将他们从摇光山运到中原五津观。
如果有些修士在南水镇不幸死了,那便把魂魄收走,尸体放在义庄,定时焚烧,此时因是冬日,便存了几日没有处理,让苏灵一行人撞了正着。
既然为了炼制生魂,那仅是南水镇经过的修士,必定不够,想必南水镇只是冰山一角,其他地方,定还有各种各样的花招。
奉元道长的醉仙派,虽不像孤鹜山玄清派这类名门大派,但在修仙界,名号也是十分响亮,能驱使奉元道长的人,当今世上,屈指可数。
苏灵对地上跪着的两人道:“你们可知让奉元道长掳修士炼生魂的是何许人?”
那两道人皆是摇头:“不知。”
即便他们不知,苏灵心中也有了个大概。
如今的修仙界,唯有三人风头正劲,其一是修仙界领主,夜寒山紫泉宫宫主慕容昭,其二是已经改朝换代的孤鹜山玄清派掌门孟照安,其三便是阴阳道绝威天师,苏灵的二爷爷,冷松吟。
六年前霜林一战,慕容昭挺身而出,号令百家,诛灭风陵山庄苏氏妖邪,那一战,直打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身为正道领袖的孤鹜山玄清派陆清明,曾为苏氏之女苏灵的师父,将她带在身边教导过一年,被苏氏妖女蒙骗,霜林一战,陆清明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妖孽站在一处,抵抗正道仙门。
千钧一发之际,幸得玄清派新任掌门孟照安力挽狂澜,以天罡大阵镇压陆清明,免其铸成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