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道:“的确该小心为上,只是自从出门,共看十六人,这十六人皆被你判断为眼线。”
苏灵干笑着拉住陆修的衣袖,将他拖走:“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地方我总觉得邪门。”
南水寺红墙金瓦,虽已破旧,偏生出古朴之姿,松柏迎风,烟霞散射,倒当真有佛光普照,超脱世外的禅意。
寺中有棵古树,树上木牌上皆写了天道永镇,苏灵默念这几四个字,只觉不太寻常,对陆修道:“为何要写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像是道家之语,为何会出现在佛寺。”
陆修思考片刻道:“这四个字,好似阵法咒术,像是镇压法阵。”
要说阴阳道是与邪为伍,那太微道便是镇邪之祖,出名的镇压法阵无数,其中就有困住陆修三年的玄清派大阵,天罡阵。
两人不敢以此断定寺庙里有道家法阵,一路行至大殿,今日只有一位小和尚在殿前主持香客进香,殿内供了八尊佛像,檀香悠然,没有死人味。
那小和尚把一柱香递到苏灵手中,苏灵暗暗打量,见他周身有灵光,身上无杀孽,有些疑惑。
她不知是怀疑错了,这件事压根就跟南水寺的和尚无关,还是因为自己的感知受损,看不出他身上的业障,当下竟恍惚片刻。
那小和尚见苏灵不动,提醒道:“施主,请上香。”
他把那柱香递得更近,袍袖翻飞间,苏灵仿若嗅到他腕间有丝淡淡的血腥之气。
苏灵嗯啊两声,不动声色地瞄了他一眼,只见他广袖覆盖的手腕处,缠了一圈白色纱布,好像是受了伤。
收回目光,苏灵看着面前的佛像,心中叫苦:三清大帝敬知,祖师在天有灵,弟子并非欺师灭祖,改廷换派,为追查血案真相,实乃无辜,容我对这佛像拜上三拜,来日再行请罪。
如此开解自己一通,苏灵跪在蒲团之上,叩拜一番。
几处查探,这南水寺跟普通寺庙并无分别,寺中无煞气怨气,僧人慈眉善目,不像大奸大恶之人。
回到城中那间破屋时,宁老五还在习字,旁边放着厚厚一叠纸,每页写满了:天道永镇。
桌上放着他烤好的几块饼,阿蘅不知从哪弄来一个布球,玩得甚是开心,见苏灵进门,将那布球一丢,奔过来连亲带舔。
明日便是正月二十七,交易之前,苏灵和陆修并不打算再出门,吃完那几块饼,几人打坐了半日,直至亥时,街上传来哭声,那哭声时远时近,听得宁老五浑身发毛。
心中虽然惊慌,但身边有两位高人,他倒不十分害怕,毛遂自荐道:“我去看看。”
半晌,宁老五慌慌张张返回,低声道:“还是在出殡,看不见丧队,只有这铺天盖地的纸钱。”
说罢,递了一张给苏灵。
苏灵接过纸钱,仔细辨认:“还是昨日那种,暂且不管,明日之后再探玄机。”
哭声到后半夜才渐渐平息,不多时,天便亮了。
这一日,宁老五依旧习字,苏灵和陆修打坐到酉时,眼见暮色西沉,几人才出了门。
南水寺内已无香客,苏灵和陆修飞身至大殿屋檐之上,此处可俯瞰寺中全貌。
宁老五写了一块红字木牌,挂于古树之上,便出了南水寺,他并未走远,而是在离后墙不远处一棵树下静观,只为看清是谁将那些修士运送而来。
如此等到亥时,宁老五一直未见有人到后墙,看看时辰将至,他从树后出来,走到平日接应处,摇了摇身上的铜铃。
那是使用降术的铜铃,向接应之人表明自己的身份,如此等了一刻钟,还是没人来,宁老五心中已慌,额前冒出细密的冷汗,他的拇指在刀柄上不断摩挲,直到摩得又疼又痒,低头一看,指尖已经流血了。
宁老五抬头看了看天,亥时已过,寺里一片漆黑,死一样沉,他的心也沉到谷底,没人来,难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正当他神游天外之时,肩上被猛地一拍,心中顿时狂跳,腰间的大刀“唰”的一声便拔了出来。
还未等他砍,有人两指一击他的手腕,腕间一麻,那柄虚张声势的大刀便落了地,旋即烛光一亮,他这才看清面前两人的脸。
击落他大刀的是陆修,拿着蜡烛的是苏灵,他们二人面色倒是如常,看不出异样。
苏灵无语道:“你毛毛躁躁的毛病能不能改改,每次都见人就劈?”
宁老五低下头去,抱歉道:“对不住,可能是我搞砸了,接应的人没来,”他又抬起头,“我没骗你们,接应时间就是每月二十七,接应之前要写红字木牌,亥时到后墙外,都对的,哪错了呢……”
见他已双手抱头,痛苦不堪,苏灵拍了拍他的肩膀轻描淡写道:“你怕什么,怕我杀了你?我相信你。”
苏灵对宁老五只有五分信任,但她并无所谓宁老五说的是真是假,只要可行的路,她都会试试,她从没想过一击必中。
陆修道:“这镇子古怪,咱们的行踪,也许早已暴露,进南水镇的第一日,可能就入局了。”
宁老五道:“既是如此,咱们便杀进寺中,把南水寺掀个底朝天,将那些修士找出来!”
苏灵无奈道:“若这些修士不在寺中,几位僧人同此事并无干系呢?你这一杀不要紧,得罪佛家,结下仇怨,何至于此?”
眼下入寺并不明智,既然行踪已经暴露,几人也无需再小心,一扫几日来的谨小慎微,收拾东西连夜住进了城里最好的客栈。
那家客栈在第一日到南水镇时途径过,那晚客栈有丧宴,今夜,客栈里依然有丧宴。
接连三日,夜里丧队的哭声扰人清梦,从客栈二层的木楼向外望去,漫天飞舞的纸钱如同大雪纷纷。
苏灵叫住一旁上酒的店小二,问道:“南水镇天天有丧事可办吗,死的都是什么人,您可知吗?”
那店小二笑意很深,如果像他那般堆笑,恐怕不到一刻脸便笑僵了,不过他却不觉疲累,笑意盈盈道:“这小的可不知,几位客官,店里新酿的梅子酒,可要尝尝?”
苏灵道:“这冰天雪地的,哪来的新梅子?”
小二笑道:“去年的梅子放冰窖里冻上,开春前拿来酿酒,最是好喝了。”
见也问不出什么,苏灵道:“也好,三壶梅子酒,送我房里。”
用完晚膳,又在房中喝了几壶梅子酒,已是子时末了,苏灵和陆修各拿了法器出了门。
苏灵换了一件黑色灵纹道袍,内外皆画镇邪法阵,乃阴阳道高等天师法袍,陆修也换了白衣,腰间挂拨云宝剑,一身的仙风道骨,只待羽化成仙。
走在楼梯之上,就听楼下有窃窃私语之声,侧耳仔细听了,是一老年男子:“这账目都能算错?你平日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了?”
另一年轻男子道:“父亲,我本就不擅此道,再学十年也是惘然。”
下楼站定,只见火光昏暗,账房处立了两人,年老的男子穿着暗色绸衣,须发花白,左脸颊生了一颗黑色圆痣,很是醒目,他拿着一本账簿,怒气冲冲对那年轻男子指点。
那年轻男子跟这老者长相颇为相似,应该是两父子,这客栈的老板。
那两人听见有人,倒也不理,仍是自顾自说话,那老板扔出一册账簿,厉声道:“你看看阿松记的账本,从无错处,你怎不能同他学学?”
年轻男子道:“反正阿松也已被你收为义子,日后让他接班,我等着花钱岂不乐哉。”
苏灵猜想,阿松应该就是方才的店小二。
无意听他父子辩论,两人循着出殡的哭声踏入黑暗,既然南水寺的线索已断,便从这诡异的半夜丧队查探,他们之前便猜测这丧队是用来运送修士的,只怕打草惊蛇,便迟迟未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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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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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哭声古怪,无法判断方位,陆修在袖中取出一瓷瓶,瓶身微倾,一只泛着冷光的蝴蝶翩然飞了出来。
他两指并拢,对着那探灵蝶一指,蝶翅翩跹,冷光忽明忽暗,逐渐飞远,陆修带着苏灵御剑飞行,紧跟探灵蝶身后。
此地邪气四溢,不多时,蝶翅已变为深紫色,那哭声也愈来愈近了。
直跟到郊外树林,此处离南水寺已经很近,又往树林深处行了一阵,远远便见一片雪白,两人疾步奔行,跟得更近一些,直到那片雪白近在眼前,哭声却戛然而止。
定睛一看,这才看清,这片树林里挂满了白幡,两人穿行在白幡之间,举目四望,地面上鼓起一个个坟头,有些稍新,有些已破败不堪。
苏灵亮起一根蜡烛,行至方才哭声停滞的地方,那片土地有三个坟头,捻了一把坟头土,还很湿润,这是几座新坟。
坟前立着墓碑,墓碑上的名字并未听说过,角落里有行小字,苏灵将蜡烛举得更近,就着光亮念到:“景盛十五年正月二十七。”
修仙之人并不关心这世间的年号,苏灵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陆修道:“今夕何年?”
陆修道:“景盛十八年,正月二十七。”
苏灵喃喃道:“景盛十五年,这是三年前的坟,可这土是刚埋的,方才那些送葬人将尸骨埋进了三年的坟里。”
陆修握着拨云剑,用剑鞘在坟头上刨了几下,道:“挖开看看。”
实话实说,苏灵在看到这片坟场的第一时间,就想都挖开看看,但怕陆修不让她做这种挖坟掘墓之事,便一直忍着没说,此时得令,心中狂喜,一张灵符唤出三个小鬼,对那几个小鬼道:“把这三座新坟挖开,”见陆修面色阴沉,又对几个小鬼加了一句,“多谢。”
陆修倒并未说什么,他抚摸着墓碑上的文字,沉声道:“此人叫赵成松?”
苏灵也凑了过去,烛火一照,点头道:“是叫赵成松,怎么?”
“方才住的那家客栈,你可还记得叫何名字?”
“客栈,”苏灵皱眉沉思,“赵记客栈。”
赵记客栈,赵如松,阿松?那赵老板的义子?
电光石火间,苏灵忽觉阴风阵阵,那几个挖坟的小鬼也极快地挖出了棺材,将那几口棺木打开。
为防尸变,苏灵袖中先飞出三张符篆,分别贴在那三具尸身的胸口,烛光闪闪,苏灵探身看那棺中之人,须发花白,左脸一颗醒目的圆痣,是赵记客栈的赵老板,旁边两口棺材,正是赵老板的儿子,和他的义子阿松!
如果这几人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那方才客栈里的只能是鬼了,苏灵三岁开天眼,见过的各色鬼类数不胜数,怕倒是不怕,可她为何看不到客栈那三父子身上的鬼气?
不仅她看不见,正统太微道天师陆修也看不见,怪,实在太怪了。
两人又看了看其他墓碑,这些墓碑形形色色,但角落上都写了“景盛十五年”,这片坟场的人,都死于三年前。
三年前身死,尸身却保存的如此完好,好似刚死不久,苏灵的神色沉了下去,默不作声地想着什么。
忽而,她对那几个小鬼道:“把墓碑上,所有姓海的坟都挖了。”
陆修知道,她在找那日馄饨摊摊主的墓,那摊子上写着:海氏馄饨。
好在海不算大姓,找了半晌只有一个,挖开一看,果然是那摊主!
苏灵简单看了下尸体的致命伤,都是刀伤,长刀贯穿脾脏,咽喉,身上也有数道深浅不一的刀口和擦痕。
这片坟场,是南水镇所有村民的埋骨之地,这几日他们在城中见到的,都是死人,这些人,都死于三年前。
南水镇夜夜出殡,葬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
“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何事,能让整个镇子的人一天死绝?”
陆修哑然道:“三年前,天下大乱,乱军屠城,实在常有,长留便是那时我在战场捡到的孤儿。”
苏灵眉心紧蹙,心中愤恨,只是此刻危急,无法聊上更多,只点了点头,暗自将几日来的线索拼凑推理。
满是鬼魂的小镇,死了三年都不腐烂的尸体,她和陆修几乎丧失的感知能力,除非有人用了特别的法阵,而自己和陆修也不知不觉入了阵中,这才辨不清人鬼。
以她和陆修的修为,进入南水镇后,即便感知逐渐消散,但仍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可若是寻常修士呢,入了阵中,只能任人鱼肉,这镇子就是为了抓捕修士而建的鬼镇!
还有南水寺,之前曾怀疑的:天道永镇,是道家的镇压法阵,想必玄机在此,而南水寺那几个和尚,身有灵光,不像死人,看来,今夜必须去南水寺一趟了。
苏灵让那几个小鬼把几座挖开的坟墓都埋好,两人御剑而归,片刻便回到客栈,同阿蘅和宁老五汇合。
推开客栈大门,门边账房处的赵姓父子已经不在,桌上还放着账簿,纸已泛黄,苏灵顺手拿起看了一眼:景盛十五年正月十八,取冰窖青梅五斤,酿梅子酒;景盛十五年正月二十七,售梅子酒二斤。
三年前的正月二十七,阿松卖掉二斤梅子酒,那日他死于屠城,此后的每一日,他都反复做着身死那天的事情,南水镇的几百村民,皆是如此。
好恶毒的法阵!
苏灵怒火中烧,同宁老五和阿蘅简单交代几句,几人便动身直奔南水寺。
天色未明,南水寺的影子隐在夜色之中,大殿殿门紧闭,窗上却透出光影。
剑锋寒光点点,轻而易举便破开画有佛印的殿门,雕花木板瞬间破碎,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八尊数丈高的神佛面目慈悲,围成半环之状,居高临下俯视众生,三个和尚正往佛像前的油灯里填着灯油,三人暴露出的手腕处,都缠着白色纱布。
苏灵回想起南水寺上香那日,小和尚的腕伤,和他身上的血腥之气,又见他们往佛灯中添着灯油,心中顿感不妙。
三个和尚见到破门而入的苏灵和陆修,面色只露三分惊慌,仿佛只等两人到来,只是那拨云剑剑气无双,直逼三人连退数步,在佛像前列开阵来,口中念念有词,不是佛经,不是道经,而是古怪的低语。
缚仙索飞出,缠住一和尚的脚踝,狠狠一拖,可那和尚竟纹丝不动,再看时,那缚仙索哪里缠住了和尚,而是缠住了一尊金佛,那金佛越变越大,转眼间已破开屋顶,迎风飞长。
苏灵的神色变化一阵,又见其他两个和尚也不见了踪影,数尊佛像在眼前重重叠叠,心口一滞,登时天旋地转起来。
陆修剑尖一挑,从道袍上割下一条白布,行云流水将苏灵的双眼蒙住打了个结:“闭眼,这阵法扰人心智。”
说罢,目光紧紧锁住眼前闪烁的金佛,飞身如一道寒霜闪电,一剑刺入金佛腹中。
金光一闪,鲜血飞溅,眼前的金佛迅速缩小下坠,倒在地上,一和尚手捧腹部的血洞,颤抖着往佛像之后爬去。
苏灵不知为何陆修睁眼却不被影响,只当他道心坚定,她扯下眼睛上的布条,飞身向前,想抓住那受伤的和尚问个究竟。
忽而,大殿震颤,八尊佛像竟无端动了起来,不过片刻,便围成圆环,将苏灵和陆修包围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