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会咳嗽,像所有手指发黄的老烟民一样,肺里插满了垃圾。
她以为他没看见。
季庭柯最后灌了口汾酒,一脚踹开了凳子。
汪工诧异:“不喝了?”
季庭柯顶着淡淡的酒气,“回家,家要被偷了。”
“这年头、这治安,谁能偷到家里?”
“外地来的贼。”
身手敏捷,心思缜密、深不见底,贼东西。
**
罗敷动作很快。
季庭柯再回到公寓时,门大敞着,里头堵了个穿着黑灰色汗衫、耳朵别根烟的中年男人。
微微弓着腰,拦在罗敷房间门口,用一把小起子,怼着锁眼来回地拧。
那包汾酒爆,被她捏在指缝间,低低地垂着。
季庭柯目光顿了两秒,酒精的催化下、有些涣散。
罗敷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我没抽。”她凑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
一身的刺收不住,两个人挨得紧,构成一片火热的荆棘。
“别告诉他。我从纸篓里捡的。”
她的食指竖起来,抵着唇,做了个“嘘”的手势。
季庭柯盯着她的手指:
细长、白,没有被烟油染上色。指肚细腻、柔软,两端却生着茧子。
手掌很宽。
他打赌罗敷力气一定不小。
但他猜想不到,究竟什么样的工作,会生出这样一双手。
几步以外,电钻声轰鸣着响起。
不再是男女独处下过分的安静,仅属于喧嚣带来的心定。
似乎是不经意地、顺嘴地,季庭柯问:“很不方便吧――选择这里。”
西山物价低,他的次卧出租,不占据价格优势、地理优势、设备优势。
老化的家具、脱落的墙皮,一切都与罗敷格格不入。
“为什么会想到租这间次卧?”
罗敷眨眨眼,那股烟瘾又上来了。
她睨他半秒:“一个女人,千里迢迢地来到陌生的地方,和一个男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季庭柯一愣。
电钻声倏地停下。
师傅一抹汗,“好了。”
罗敷喊:“就来。”
经过季庭柯时,她猛撞了把男人的肩。
“开玩笑的――你喝多了。喝醉酒听到的话,都是假话。”
季庭柯确定、肯定自己并没有喝醉。
不到二两白酒,没够上他微醺的门槛。
他冷眼盯着罗敷将换锁的师傅送出门,她拎着吊带、踩着浸了水的拖鞋,嘴里还哼着歌:
“荡着无人能描述的旖旎
为着灵魂能闻着某个异地”
“我要洗澡了――你还要继续在这站着吗?”
季庭柯不自然地转过身,不再看她。
他房间的门半敞着,角落里铜塑的关公像庄严肃穆,既是忠义威猛的伏魔大帝,又是商贾膜拜的正义、诚信财神,关帝威仪,绝不错杀、绝不放过。
也是在这时,罗敷将手上的吊带团在掌心,像是忽然记起来一般,又折返:
“电脑的历史搜索记录我忘了删,你…应该不会偷看吧?”
季庭柯背挺得像根松木,他面无表情。
吝啬施舍多余的眼色。
罗敷望过来的目光笔直又坦荡,她扬起眉梢:“那就好。”
第4章 想睡你
季庭柯没觉得哪里好。
擅自翻了他人的历史搜索记录,叫没品。
翻了又不认,那叫没种。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错:
换做谁来,都很难对罗敷那样的女人放下戒心。
她是颗没有设定运行轨道的导弹,入段拦截的毁伤效果无法预估。他一面出于自保、下意识地远离,一面出于欲望,又想让她变轨飞行。
在罗敷没有纰漏出任何机会之前,男人还是一头闷在了昏热、偏僻的快件分发处。
那里的天空是灰绒质的,打零工的时候,罗敷的到来印在季庭柯心底,更像是一场泥泞、覆了青苔的梦境。
只有偶尔、零星的咳嗽声能将他拉回。
这样的情况他只放任,浑噩了一天。
周一,这场顽固而呆滞的雨终于停下,霉气熏天的雨季捱过去,季庭柯有机会收拾厨房的储物柜――
在他去面店里之前。
他发现厨房里少了点东西。
譬如,他做饭时惯用的那柄尖刀,不见了。
木质的刀架淅淅拉拉浸泡在水池里,与他无声对望。
同样不见的,还有住在次卧的罗敷。
季庭柯慢慢吸入一口微热的空气,血管有些燥地挣开,他走出厨房、走入自己的房间。
片刻后,拎了根细细的钥匙环出来。用钳子拧直、顶部留一点点弯曲。
而后,他将铁丝塞进了罗敷叫人新装的锁眼里。
拧过来、又拧过去,直到“咔嗒”一声响――
朝南的房间,厚重的窗帘拉着,透不出一点光亮。
女人的牛仔裤、长裙、吊带散在床上,无序、凌乱,似乎刚离开不久。
季庭柯脚步微动,踩到绵软、巴掌大的一块布料。
他用手勾挑起来,昏暗的室内,一抹绣着蕾丝边的黑色。
那是罗敷的胸衣。
他脸色微暗,控制不住力道地砸了门。
平息几下,再抬眼,壁钟的时针已经堪堪走到“8”。
鱼加面馆的伙计,打零工半个月,话虽然不多,但做事麻利、做生意爽快。这是他头一次迟到,半条后儿坪街,却都知道了。
季庭柯罕见地戴了顶帽子、压低了帽檐,他沿着门面侧边的阴翳走,步伐快、却沉。
临到店门口,狭窄的廊间挤满了人,包得严严实实,不像以往一般冷清。他一顿,侧身游进去:“借过。”
比他更高一声的,是一响暴喝。
来自人堆最内圈、居于核心处,满脸横肉的中年人。
“奶奶的,东西偷到老子头上了!”
季庭柯认出了他:
那是他的上级,鱼加面馆的老板。
他上前,瞥了眼腕上的表。
迟到将近十分钟。中年男人对于此、却只字不提,当下的反应,称得上狂乱。
来回穿梭在前台、后厨,翻柜子、抬了抽屉,又掀了鱼缸。
空空如也。
季庭柯离开一个周末而已。
那手脚不干净的学生顶班的第二个周末而已。
老板红了眼,扬言要宰了那职校的小兔崽子。
一旁人煽风点火,说是昨夜里起来解手,瞧见面馆门口堆了四五个十几岁的小子,胡乱抬着东西往外跑。
中年人怒意更甚。
季庭柯沉默地收着手里的活――
他知道,没用的。
那少年苗抽得高,虽然干瘦,但隐约能窥见眉眼稚气。
工资开的低,举止间一副硬撑成大人的拘束感。
狗屁职校的学生,明明才十五岁。
老板侥幸,图便宜用了童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对面鲳鱼店的老板娘姓张,挑着头看了半天热闹,咬着烟屁股,骂了句“寡气”。
周围有人说她“败兴”,“有本事招个季小哥这样的,才叫真拧(厉害)。“
她拧着低跟鞋为轴,尖尖的鞋头指向人,“你怎么知道我招不到?”
说罢,掸掸身上不存在的灰,一头钻进自己屋头,她掀了帘子:
“刀磨好没?”
帘子是熏的黄竹条,缝隙间影影绰绰的、露出另外半张寡淡的脸――
正是罗敷。
罗敷说:“成了。”
她掌心里攥着的,正是季庭柯丢了的那把尖头牛刀。
“杀哪个?”
旁人乍一听,分不清是杀鱼还是杀人、汗毛都立了大半。
血染的红,成片蔓延、混合了腥臭的水,无孔不入地吸附在水泥地面。
眼珠瞪裂、死不瞑目。
又或者说,根本没有死透,下半身惊恐地拍打、徒劳地挣扎。
罗敷顺势砍下第二刀。
姓张的老板娘瞥一眼,吓得惊叫起来。
她急急地捂住嘴,怒火都压抑在喉咙里。
“胆!胆都喇破了!”
苦胆一破,用酒和碱面洗一洗还能补救。
但这技术,抵不上嘴上吹嘘的一根毫毛。
老板娘不敢恭维。
罗敷没什么表情,刀抵着案板、甩了上去。
她反问:“有吗?”
老板娘捂着胸口,那里剧烈起伏着、漾着余波。
她弯下身,一手虚虚捂着胸口,一手飞快地倒酒、混碱面。
而后,拎着没死透的鱼,迅速浸了进去。
老板娘的眼角余光瞥到――
罗敷还在原地站着,那把磨锋的尖刀夹在她的指缝里、不住地向下滴血。
卖鳊鱼的老板娘是后儿坪中有名的泼辣户。
换作别人,这会破了的鱼胆都塞进了嘴里,或是想尽办法、搡一把出气。
她看看罗敷手中露出的刀柄、终究还是有些发怵,只是没好气地:
“你这样,当真――是诚心找工作的态度?”
罗敷散漫地抬头,她睨了对方一眼。
“当然是诚心的。”
“我连上班用的刀都自己带了。这和要饭的、自己带讨饭碗,有什么区别?”
老板娘被说得一噎。
她涨红了脸,好不容易缓过一口劲、盯了对方半晌――
罗敷这副不进油盐的样子,倒有点像一个人。
像,故意冷着她的季庭柯。
一样的目中无人。
只可惜,那一位还会伪装。眼前的这一个,明晃晃地全摆在脸上。
女人一挑眉,她隔着层层水雾,静静地逼视着罗敷。
她说:“有个地方,比我这儿、更缺人。”
罗敷早早地候着了,她慢慢地眯起眼睛:
“哪儿?”
“对面的鱼加面馆。”
对方苦口婆心,眼里却铄动着精明的光。
“那店里,日日有水货市场的小工拉着大车来送货、有的是鱼给你糟践。”
那光里,掺杂着被拒绝、未到手的抱憾,逐渐演变为不甘、甚至是得逞的笑意。
但得逞的,似乎不止老板娘一个。
罗敷看着对方,她的眼里不见半点受挫的沮丧。索性半蹲下来,来回撇刀背沾的鱼腮、鱼泡儿。
直到刮干净才停手。
她非常爽快、利落地应了。
“好啊。”
爽利到让老板娘错觉,从一开始、罗敷等得就是这一句。
她把烟盒塞进兜里,手从鱼肚子里拿出来,泼了把清水浇洗。
潺潺水声中,她叫住了罗敷。
她说:“那里面、有个打零工的,记得离他远点儿。”
罗敷扭头,不经意地投射来异样的目光,眼底有笑意。
“为什么?”
老板娘淡淡地、伪作心疼地一砸摸嘴。
她说:“因为,老娘想泡他。”
罗敷极淡地往对面的面馆瞄了一眼,确认对方口中“想泡”的人是季庭柯。
她呼了一口气:“你喜欢他?”
年龄稍长的女人瞅她片刻,有些轻浮地笑了。
“这话太重了。”
“想睡他而已。”
“看见那手指、鼻子,体格没有?”老板娘压低声音。
“这样的男人,下面很大的。”
*
面粉,没了。
鱼,没了。
所谓的老板,蹲在地上抱脑袋。
季庭柯坐在门口的小扎上,松松晾着长腿。
围观的、看热闹的,也基本散去了。
季庭柯等老板平复心情,打算另叫汪工送一批鱼上门。
鲶鱼好,还是鲈鱼好。
季庭柯虚虚仰着下巴思索――
汪工没等到,等来一把眼熟、冒着寒光的尖头牛刀。
那是他的刀,是他、被罗敷偷走的刀。
罗敷身上还沾着鱼血,被她没什么耐心地抹花。
乍一看,触目惊心。
她低了低眼帘、目光从季庭柯身上迅速掠过,径直跃向地面。懊恼、肥胖、却无助的一大坨。
罗敷来得远比季庭柯早。
她见识完了全程,从那一席卷帘门拉起、到满地狼藉,再到干嚎到现在。
罗敷没忍住地,轻笑了一声。
那一坨听着了。
他急咻咻地拆了个头出来,以为遇上吃面的顾客。一转眼、却见一把滴着血的尖刀。
中年男人满脸惊吓地,往季庭柯那处撇了撇。
季庭柯顺着对方的动作、继续侧目过去躲,他看不见罗敷,却总能听到她的声音、捕捉到每一个字。
他听到她喊了一句:“张娘。”
于是,那对面支鳊鱼摊的老板娘掐着腰、打着扇子,将罗敷掖到了身后。
她对着那矮胖的中年男人、不急不躁地,扇子就那么悬停在空中。
对方从鱼加面店的损失、临时工的不靠谱,再迂回到眼前――
“史老板,给你带了个人。”
季庭柯没插嘴。他收回了长腿、蜷在小扎跟前。
老板看了一眼罗敷,定了定神。
没说“招”、也没说“不招”。
上下、来回地打量了一眼罗敷细长的胳膊,她微向前倾的身量。
他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直接回了:
“这儿,不缺服务员。”
罗敷低头,皱了下眉,似乎不满他以貌取人的态度。
那姓张的,扇子捂了半张脸、露出的眉眼带笑。
她把罗敷往前推了推――
“这姑娘,会杀鱼。”
“鱼”这个字,听不得。
一听,对方就想到自己空落落,被搬得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的店。
鱼加面的老板学着对面卖鳊鱼的女人,一样被刺激到捂着胸口、大喘气。
季庭柯终于转过眼眸。他正经得像是第一次见罗敷一样。
越过那卖鳊鱼的、警告地看她一眼:
“店里没有鱼。”
他在让她走。
罗敷表现自然。似乎全然、当真,只是为了找个工作、混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