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秋带些赌气道:“我就不能回来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那我走了。”他立刻转身,扭头又补上一句,“你今天的衣服挺好看的,春天的颜色。”
杜秋是两件真丝提花衬衫叠穿,外面是米白色,里面是淡杏色。她自觉文雅,可爸爸觉得她应该穿红的。说到底还是没把自己摆在林太太的位置上。“谢谢,你还是今天第一个夸的。你的脸怎么了?刮胡子刮破了?”
“对。”
“现在还会有人刮胡子弄破?不都是电动刮胡刀吗?你怎么笨手笨脚的。”
叶春彦想解释他还在用刀片,因为他电动刮胡刀修不出形状来。而且他又不是经常受伤。可又不该同她解释这么多。算什么关系呢?她也未必想听。他就委委屈屈看她一眼,道:“随便了。”
杜秋原本也紧张,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可没料到这场景。见他不高兴,反倒乐了,笑道:“说你笨手笨脚的,你还生气了?不承认啊,你之前给我的咖啡,拉花都不像样的。”
叶春彦敷衍点头,背过身就要出去,去拧门把手,却没想到是先往外摁的,越急越打不开。杜秋也不提醒他,定定心看他和门怄气。他面颊有红晕,似乎是酒意上头了,嘟嘟囔囔在和门抱怨。
杜秋来了点兴致,道:“你要不要试试看叫一声芝麻开门。”
话音刚落,门从外面开了,他还没太醉,及时朝后一退,才没撞到鼻梁。林怀孝探头进来,见他要出去,故意拦着他去路,“呀,你急着出去做什么啊?她要侵犯你啊。那你叫人好了。”
叶春彦道:“我喝醉了,要出去吹吹风。”他去拉门把,林怀孝却一脚把门带上,装模作样要扶他坐下,“那就更不该出去了,喝了酒吹风会偏头痛。”
“这是我的事。”
林怀孝对杜秋笑着一摊手,道:“你是不是摸他屁股了?他脾气好大啊。”
杜秋自然不理他,她和叶春彦各自坐在房间一角,一个盯着墙纸,一个看地板,都是专心致志。林怀孝笑他们做作,大声道:“给你们看我的新礼物,领带夹。好看吗?我妈送的。我以后要每天带领带。”
杜秋道:“你妈妈呢?”
“我让她先回去了,不然碰到我爸或者继母不太好。”
“其实你可以和她多说说话,让她坐我的车走也好。”
林怀孝摇摇头,忽然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就往外走。杜秋怕他喘不过气来昏厥,伸手过去要扶他坐下。他摆手转身,依旧在咳,忽然哽了一声,像是戳破了一个气球。他吐出来一大口血,尽数咳在叶春彦脸上。
不比想象中浓烈,实际吐出来的血是淡粉色的,像是掺了水的草莓酱,星星点点,喷得叶春彦衣襟上都是。他也怔了怔,手悬空,一时忘了要去擦。
林怀孝整个人脱力,摇摇晃晃往前倒,叶春彦急忙把他扶住,双臂环住他上身,勉强稳住,不让他跌倒。杜秋一吓,脱口而出叫了声文卿,说的又轻又快,另两人似乎都没听清,也全无反应。
林怀孝抬头,血呛进气管,鼻血流出。他随手抹掉,人中上一片血痕。他也不知该怎么反应,索性笑着对叶春彦道:“完了呢,我有艾滋。你不要紧吧?”
叶春彦不说话,只是拖住他后腰,让他能倚靠着自己站。
“诶呀,没骗到你,其实是肺结核。”
他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问道:“你能靠自己站起来吗?”林怀孝点头,可只迈出两步,人就往一边斜。叶春彦索性把他一条胳膊架在肩上,手从后腰环抱住他,对杜秋道:“叫救护车,送他去医院吧。”
杜秋愣住,一时间忘了回话。他抬起头,又问了一遍,面无表情,放任血滴如泪水淌过面颊。
林怀孝虽然虚弱,人倒还清醒着,有气无力插话道:“别去医院,外面都是人,过一会儿可能就好了。”
叶春彦皱眉,自然不肯,两相僵持着都等杜秋的态度。杜秋也拿捏不准,立刻去叫人,林父正在外面和杜守拙谈笑风声,杜时青也在旁边。杜秋衣领上有血,不方便在人前露脸,她使了眼色,让妹妹去叫人。
两位父亲也会意,立刻找个借口往楼上赶。房间里,叶春彦半跪着,正拿热毛巾给林怀孝擦脸,道:“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他们说二十分钟里就到。”他脸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
林父立刻道:“不行,不能叫救护车。这里这么多人,消息传出去就不好。”他听了一下,也觉得这话太露骨,补充道:“而且救护车一来一回,路上也耽搁。还不如我们开车送他过去。”
杜秋插话道:“他这样还能走路吗?”
林父对着林怀孝,小心翼翼道:“你还能起身吗?不能起身的话,我们就叫救护车。可以的话,就再坚持一下。”他的语气柔和,却藏着一种殷切期盼。
林怀孝点点头,“我没什么事,不去医院也不要紧。”
“医院还是要去的。”杜守拙忽然转向叶春彦道:“这位先生,请问你是哪位?我有些记不得了。”
杜秋的眼神躲闪了一瞬,叶春彦则坦荡道:“我姓叶,林先生请我过来的,以前见过几次面。”
“那就是小林的朋友了。”杜守拙点点头,“小秋,那就这样啊,你和这位叶先生一起。从后门把小林扶出去,开车去医院。等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再来找你。”
叶春彦几乎是半抱着把人带走了,杜秋快步跟着后面。杜时青先前只知道林怀孝身体不好,但第一次见他吐血,吓得手不住发抖。地毯上一滩血,来不及收拾,就把门锁了。
杜秋一走,杜守拙就告诫她,“刚才的事情不要说出去。”
杜时青喃喃道:“为什么他们这样还要结婚啊?”
“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别插嘴。”他见她脸色苍白,就连忙让她喝了点酒,又劝道:“这样对你姐姐是好的,你现在不懂,以后就明白了。”
父亲领着她下楼见客人。有人拿他们打趣,笑嘻嘻道:“你们的哥哥姐姐都完成大事了。你们急不急啊?要再接再厉啊。”
杜时青说不出话来。杜守拙代她应付过去,“她还小呢,读书最要紧。就是有好的,应该等得起。”
大厅的暖气开得很热,客人们面颊上都泛着淡淡红晕。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乐队还在演奏。
杜秋开车去的医院,一路上抢了几个红灯。林怀孝靠在叶春彦身上,倒也有了些精神,打趣道:“她这么开车,要是我们出车祸了,那我可真是罪大恶极了。”
他靠着都坐不稳。叶春彦坐直,撑了他一把,道:“真有报应,也该下道雷劈你爸和他爸。”
“别说这话,杜秋还在开车呢。”
杜秋急转过一个弯,插话道:“我听到他说的了,有时候我觉得他说的没错。”
车几乎是闯进医院的。交钱,打电话,找人,既定流程做得一气呵成。白羽翎就在楼上,接到电话就冲下来,扶着林怀孝去做检查。他的母亲也在路上了。病人一走,留下叶春彦和杜秋等在医院的走廊,倒像是外人。
杜秋像是脱力了,踉跄着到长椅上坐下,这才想起叶春彦来,给他拿了纸巾擦脸,“你下巴还有点血。今天谢谢你了,你不用陪我一起等着。我一会儿让司机送你回去。”
叶春彦道:“再陪你一会儿吧。要喝水吗?我帮你去买。”医院里冷,杜秋穿的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把外套脱给她披着。
“我有点乱,想下去走走。你能陪我吗?”
叶春彦点头,手从她背后环过去,半搀扶搂着她的腰。她不愿让他对病人似的对自己,但起身时确也头晕目眩。她听过林怀孝家里那些纠葛。归根结底,无非是孩子多,选择多,上一辈老了,却又不满意年轻的继承人。终于把人逼垮了,才要挽一把辛酸泪。他对她,便是兔死狐悲的一次警告。
医院正门口,永远是人头攒动,可他们越是向里走,越是冷清。积云的天将雨非雨,连下楼散步的病人都少见。只有他们漫无目的地绕着绿化带绕圈子。杜秋的脸色还是差,叶春彦买了水,半哄半骗劝她喝下,又说了几个不太好笑的笑话。杜秋勉强笑了,道:“别逗我开心了,医院这地方,再好笑的笑话也笑不出来。”
叶春彦道:“他会没事的。既然人清醒着,就不像有大碍。”
“我其实没那么担心他。我其实很坏的,我更担心我自己。看到刚才他爸问他的样子,我就想到我自己。病成这样了, 还要强打精神让他们满意。”
杜秋莫名笑了一下,继续道:“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我和他那时候是同学,有一天上课突然下了好大的雪,操场上雪白一片。这里很少有这么大的雪,大家都很高兴。体育课上,大家都在扫雪堆雪人。他就临时举办了雪人评奖,分了一二三名和几个鼓励奖,还用卡纸剪了个奖牌给他们颁奖。大家都笑他,可是都玩得很开心。过了几天,雪化了,他还带着大家给雪人办葬礼,希望第二年还能下这么大雪。可惜没有了。那时候的他,和现在的他,哪个才是真实的?”
悲伤的实感向来是延后的,像是一支箭迎面而来,先是被射中,一愣,继而才觉得痛。杜秋抬头时,叶春彦正紧皱着眉,欲言又止。
风吹过,她面上微凉,这才惊觉自己落泪了。先是屈辱,竟然在外人面前落泪了。再是释然,好在这个人是他。
她索性靠在他肩头,慢慢抽泣起来。那口血已经淌到他衬衫的领口上,衣服之前又洗晒过,是太阳的味道混杂着血腥气。落在她肩头的手,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环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揽进怀里。
“会没事的。”他抚摸她的头发,像是哄着个孩子。
“真的吗?”
“是谎话。但是你要相信。”丝质的衣服就是这点坏处,料子太薄,抱得太紧,隔着衣服,一寸一寸,他们都像是摸到了彼此的肌理。
他的手松开,眼睛垂下,睫毛一掩,密而长,遮挡住大半眼神,捉摸不定。杜秋抬头望他,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下巴上还有淡淡的青印。他的眼睛睁开眼,黑而清的玻璃瞳孔,里面她小小的一张脸。她扶住他的后脑勺,让他低头,吻他。
他轻轻吻她,像是去贴就要融化的雪。偏过脸时,贴着的胶布擦过她面颊。只那一瞬,他们都清醒过来。他立刻推开她道:“我们不可以。”
第26章 我看着我太太去死,没有救她
杜秋也后退一步,把肩上的外套扶了扶,“对,不可以,林怀孝还在抢救。”
“没有他,也不可以。我和你是不可能的。今天看到这些,我更确定了。”他的嘴角沾到了口红印,这一抹倒比衣襟上的血更鲜红。
“为什么?”
“我讨厌你生活的圈子,这就是第一次见面时我那么看你的原因。我鄙视过你,对你有偏见。这是我的错。可是我对你爸还是有圈子里的人的看法,绝对不是偏见。他们是什么货色,你也清楚。”他指着紧锁的后门,道:“那里是殡仪馆来拉人的地方。我太太当年也是这么火化的。我当时看着她去死,没有救她。”
杜秋愕然,叶春彦只是面无表情,继续说下去,“汤雯,就是我太太,她是公司突然昏倒,送医后诊断为代谢问题,治疗了半年后没什么大起色,很多都是自费项目,花了不少钱,她坚持出院。一个月后她上腹开始痛,医院还是找不出病因,但是很快她就肝功能异常了。那时候我有两个选择,捐我的肝给她,花六十万动手术,那时候已经欠了三十万外债,她父母也没钱,只能把咖啡馆卖掉。但医生说如果不能确定病因,她还是会死,就算治疗成功,也只能确保术后五年的存活率,也可能会排异。还有一种选择,我可以什么都不做,不做移植,她最多活五天。”
“你也是为了你的女儿考虑。就算她活下来,还是个病人,捐献后你也不能工作,汤君就没人能照顾。原谅自己吧,你太太会理解你的。”
“一开始总是会理解的。”
“一开始?”
“不管是多坚决的人,在最后时刻都会有求生欲,这是一种本能。我告诉她我不会捐肝,她同意,然后昏迷了,再次清醒时情况更糟,内脏出血。她开始求我救她,流泪满面,我没有说话,她开始骂我,医护人员让我出去。她爸妈进来安慰她,继续求我。我还是没有同意。我坐在病房外面看着医生进进出出抢救她,她妈妈在对面哭,她爸爸恨我。第二天凌晨三点,她死了。我签完同意书,回家送女儿去幼儿园。我以为我会哭,但没有感觉,只是很累。”
“别苛责自己,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就算你捐献,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又怎么样?让他们恨我吧,会比较好过一点。”
他笑了,完全是筋疲力尽,柔声细语道:“杜小姐,我是个很糟糕的人。为了钱难堪过的人,总不会太好。我要很努力才能过上现在这样平静的生活。请别打破它,好吗?”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她抱着肩,点头微笑,又变回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虚情假意,倒也得体,“今天谢谢你了。你以后要是碰上什么事,也可以联系我。你想走的话,可以先走或者让我司机送你。”
“我自己回去就好。”
杜秋伸手点了点嘴角,示意他把口红擦掉。他用手背抹去,头也不回就走了。走出几步,他又折回来,略带难堪道:“外套还我,谢谢。我也冷的。”
林怀孝咳血是因为心功能不全造成肺淤血,支气管壁的血管破裂。他太虚弱了,保守起见没有动手术,先把血止住,消除炎症,静养两周再出院。他家里人是黄昏时才赶过来的,要应付客人不是一桩容易事,好在消息还是隐瞒过去了。杜秋和林怀孝这对未婚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一齐不见踪影,虽然荒唐,但也合理。
这件事杜秋处理得很妥当,林父格外谢过她。她只淡淡道:“没有关系,都是应该做的。”
她的意思是这不过是人之常情。杜守拙却道:“是啊,以后就是你们家的媳妇了,别见外。”
病人家属留在医院,杜秋和父亲先回去。在车上,杜守拙也夸了她几句,又问道:“刚才和你一起来医院的姓叶,我没看到。他是走了吗?”
杜秋强打起精神,“对,我让他走了,也已经嘱咐过了,让他别说出去。”
“其实那个男的,挺漂亮啊。没听说小林还有这种朋友。你之前认识吗?”他说这话时,倒也平淡。杜秋暗暗琢磨,也猜不透他是不是在试探。父亲是知道她和一个咖啡馆老板走得近,但未必知道这人是叶春彦。她决心还是赌一把,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印象了,可能见过几面,但不记得了。”
杜守拙点点头,忽然一本正经道:“搞这么个男的在身边,你说林怀孝该不会搞同性恋吧?”
杜秋没忍住笑出声,嗔怪道:“爸,你别瞎开玩笑。”她莫名发虚,平时他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难道是真知道了什么?
杜守拙也笑笑,“我就随便说说。反正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我是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