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我的东西。你上辈子又不是猴子,缺这口吃的吗?”
“从进化角度看,所有人都是一种猴子,人类也不过是自以为能掌控命运的裸猿。”他心平气和丢掉香蕉皮,继续在果篮里挑水果,去拿葡萄,被林怀孝把手打开,他就拿了苹果去洗手台冲,“别生气,你的病多半也是气出来的。”
“你倒是教教我怎么别生气。”
“教给你也学不会,你是个实诚人,比较吃亏。还是出院后有空理个头发,发型好了,心情也会好。”
林怀孝又气又笑,但也笑不太开,心烦意乱让他快走。他也确实不多留,“那你保重,我先走了。额外有句忠告,有气就发出来,圣人都是封给死人当的。”白羽翎进来时与他擦肩而过,见他拄拐走得飞快,道:“他走得这么急?”
林怀孝道:“时间到了。你们医院车只能停免费停半小时,他不想付这十五块钱。”
白羽翎笑了,把仙人球放在太阳下。他的病容易肺部感染,所以送来的花都是丢掉的,只有这样的绿植能留。舍不得付停车费的男人却用了个广口水晶杯当花盆,一看就价格不菲。她道:“他应该人不错。仙人球好好照顾也会开花,大概十五天,你那时候正好出院。”
“出院?出院有什么用?”他忽然就恼了,抬手把花盆打下去,“让他滚,不用再来了!你也滚!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也不想要什么花!花有什么用?我配不上活着的东西。都是该死的!我也是该死的!”
“你怎么了?”水晶碎了一地,晶亮亮,像是未干的泪。
他用没打吊针的手在床上撑了一把,勉强坐起身,“我怎么了?我快死了,我受够了每天装模作样,面露假笑,对着所有人假装不在乎!我受够了你们假装我还能活很久。不是吃药就是吐血,医院!他妈的医院!所有人想趁着我还没死,在我身上捞最后一笔。你也是!假装我还有救,让我试试各种该死的新疗法?我还有救吗?谁还不知道吗?你给我滚!”
“我没法滚,我在这里上班。等你冷静点,我会再来看你的。”白羽翎叹口气,打扫干净碎片,把地上的泥拢回去,找了个塑料盆,依旧把仙人球种回去,放在窗台边晒太阳。
林怀孝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向她道歉。她没有理睬,只是到门口回头对他道:“这里是医院,你该安静点。医院里你永远不是最痛苦的人,这里有无数人还住不上单人间。”
出了病房,她在走廊上打了他母亲的电话。他母亲是拎着个保温壶过来的,里面有她做给他的菜。隔音不好,白羽翎躲在病房外面偷听着。他母亲似乎在哭。
而他不过是冷硬道:“没什么好哭。我的人生,你无能为力。这不过是你无能为力的许多事中的一件。习惯就好。我想知道我在外人眼里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就是一个疯子?吊着一口气,整天发脾气,辜负了家里人的一番好意。”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那就是有人会这么想,你不觉得很好笑嘛。我们这样的家里,总喜欢先把你逼疯,然后再装出一副很可怜的样子照顾你,好像坏人全是你做了。他们最好心。”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啊?你爸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一个人,要是能靠自己赚到一亿以上,就不再是普世意义上的好人了。做生意,靠的是权衡利弊,给人和事估值。钱赚多了,给人估值也就习惯了。你和他的婚姻值多少钱,我和他的父子情值多少钱,都算清楚了。”
她的哭声持续了一段时间。白羽翎听不下去,就走了。
第28章 很多事猜不到结局,我宁愿冲动一点,也不想后悔
叶春彦一整个上午都恍恍惚惚的,连帮着擦桌子的服务生都看出来了。老杨从老年乐队排练回来,照例要一杯清咖掺点水,他却鬼使神差倒了点奶。老杨自然端着杯子到前台笑着发问,“叶老板今天精神不太好啊?”
“不好意思,这杯算你免费的。”叶春彦急忙重做一杯,原本那杯他就端着杯子喝了,嘴唇上沾着奶泡还在收银台结账。客人们看了都偷笑,还是服务生点出来让他擦了。
这样的错他三个小时里犯了两次,咖啡都喝掉两杯。服务生都忍不住调侃他,“你今天是不是口渴了啊?”
叶春彦不搭腔,依旧眼神飘忽着想心事。四点一过,他就提早闭了店,在黑板上写下休业通知,就买了熟食和啤酒去找关昕。关昕在事业单位做,贪图清闲,迟到早退第一人,这时候应该溜回家。他妻子这几天出差,他已经抱怨了好几次单身汉的日子难过,见叶春彦过来,便是如蒙大赦。他道:“叶子,我刚才还想出去吃饭,方便面我都吃吐了。”
叶春彦朝里望,房子里是一片狼藉。脏衣服甩在沙发上,袜子丢在茶几上,餐桌上是昨天剩菜的盘子。前两天有雨,一把红伞撑在客厅里。他道:“你太太回来,看到这样子怎么办?“”
关昕耸耸肩,倒也豁达,道:“还能怎么办?杀了我呗。”
餐桌上甚至收拾不出一块干净地方来放餐盒,叶春彦看不下去,脱了外套撩袖子,帮忙擦了桌子,拖了地,衣服按颜色放进洗衣机。关昕在旁看得啧啧称奇,“叶子,你要是女的多好,我肯定和你结婚。”
“想挺美,我看不上你。”叶春彦把抹布甩给他,让他搓洗干净。
平时很少见他上门,关昕猜他有事同自己商量,便揽着他往外走,“走,我请你出去吃饭,好好谢谢你。”
就近找了一家小餐馆吃面,门面不大,招牌是鳝丝面。老板亲自掌勺,人长得凶神恶煞,但说话极其客气,会特意问要要不要加葱和蒜。
面端上来,叶春彦不急着吃,拿筷子拌了拌,问道:“我是不是一个脾气很差的人?”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你得绝症了,还是我得绝症了?”酱汁调得厚,关昕吸溜一口面,嘴上一圈酱油印。
“放心,祸害遗千年,我和你命还长着呢。我只是突然碰上一些事,挺奇怪的。有一个人,我想远离她,真的把说出口了,也有些舍不得。但毕竟是我自己的意思,可要是有人再逼着我离她远一点,那我可就想对着干了。”
“你挺叛逆的。别人说脑后有反骨,你要不让我摸摸。”他作势要碰叶春彦的后脑勺,被他笑着打开了,“你不是一直这个脾气吗?吃软不吃硬,头比坦克都铁。要不然怎么混成这样子,人都进去了。”
“我以为我已经改好了。”
“帮忙忙好嘛,你那叫把唱反调的人都打服了,都打出名气了。你到底哪里改了?远的不说,就说说看,你女儿户口那件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和平解决。”叶春彦微微一笑,把啤酒喝干。 店里又来一个客人,是个父亲带着儿子。他随意瞥过去一眼,眼神变了。
那是个略有些驼背的中年男人。很寻常的长相,不同寻常的是他左边只有半只耳朵。
亭子间,弄堂里,老一辈人怀念,觉得家长里短有人情味,其实是人太健忘,把坏处都漂白了。他小时候陪母亲搬回去一段时间,弄堂里虽然有同龄的孩子,却没人陪他玩。小孩最会学大人样,知道他是野种。
每天出去时,他妈妈在他兜里塞了糖和万年青,让他拿去交朋友。他们都围上来分了,做游戏时勉强带着他。玩过家家,他们扮神仙和仙女,教唆他去偷妈妈的口红。他偷过来,仙女在额头上画红印子,打发他演妖怪,把他绑在栏杆上,等着神仙来度化。玩到黄昏,各自回家去吃饭,忘了他还在外面。母亲来寻,看着他不声不响被绑着,忍不住要骂人,“谁家的小孩啊?做什么这么作贱我儿子啊。谁家的小孩不是家里宝贝着的!”
自然没有应声。楼下有人下来丢垃圾,看了不咸不淡说一句,“诶呦,小孩玩玩嘛,别这么认真。”又有人在楼上说话,“你别用中文骂啊。这么厉害用日文骂好了。”
从此以后,他就只在家里坐着。家里又有外婆外公,见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偶尔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似懂非懂,很自觉搬了把凳子坐在弄堂口,说是乘凉。大人们路过都笑他傻,大夏天的中午在太阳下乘凉,脸都晒得乌黑。
他倒也有事情做,就是看别人家吵架。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屋檐下,总是有架吵。谁用了谁的毛巾,谁咳嗽吵到谁午睡了,爷爷奶奶偏爱哪个小辈,偷偷给谁买棒冰吃,都能当由头吵一架,吵完还要回一张桌子上吃饭。所谓家的体统,他最早就是这么了解的,觉得还是和妈妈一起最清净。
附近有个较大的孩子外号叫小三毛,总爱找他搭话,不怀好意道:“小春啊,你爸爸在哪里?怎么别人都有爸爸,你没有啊。”
他答道:“我爸爸在国外。”
拖长音,接着又笑,“哦,在国外啊。在国外哪个是你爸爸啊?有人认你伐?你妈妈是破鞋,你晓得是什么意思伐?”他用普通话讲了一遍,“破鞋,你听得懂普通话吗?学校里应该教的。”
他摇头,低头看自己的鞋,好端端的,刷得很干净。他妈妈要体面,用洗澡的香皂给他刷鞋。于是他笑得更厉害,摸摸他头发,“你不懂啊?那你去问问你妈妈好了。”
他当真回去问了母亲。她的脸色一变,冲回房间就哭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搬出去住了。
再见到小三毛是他母亲的葬礼上。她生前那套房子有纠纷, 当初假结婚的男人说想把他的名字迁进去,腆着脸道:“你当年还叫我爸呢。”叶春彦没留情,差点怕他牙打下来。男人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叫人来灵堂上闹,带头的就是小三毛。
“叶春彦,你小时候还挺听话的。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他故意屈起一条腿往后靠,在他家白墙上蹭个鞋印子,“今天你妈办丧事,我呢也不想和你闹,就是把事情说清楚。说清楚了,我说不定还要给个礼钱呢。”
叶春彦把眉毛往下压,笑了。他怒极了就爱笑,自己也弄不懂原因。他抬起眼,客客气气道:“你带刀来了啊?”
小三毛把刀亮出来,问道:“怎么,你怕不怕啊?”
叶春彦笑着夺过刀,割了他半只耳朵,动手时还贴着他说悄悄话。他捏着带血的刀子,用脚踩着小三毛的背,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把来观礼的熟人都吓坏了,最后报警的还是一开始撩袖子准备帮他忙的一个远亲。
后来小三毛就不去混了,别人都笑他不是被割了耳朵,而是被割了胆。听说他后来考了个成人大专,找了份小生意做,看来是真的。
关昕也认出他来,用手肘戳戳叶春彦,对了个口型道:“是他吗?”
叶春彦点头,也没想好该不该去打个招呼。小三毛端着碗坐在他们隔壁桌,倒也扭头望过来,犹豫了一会儿,道:“叶春彦,是你吗?”
“好久不见了。”叶春彦下意识把手往兜里掏,去摸能用来当武器的东西,“你带你儿子出来吃面啊?”
“对啊,他上次吃过就一直记得,让我带他再过来。”小三毛很谦虚地笑了,眼底露出几条凄苦的皱纹。他显老得厉害,“我现在在一中旁边开了文具店。听说你也有了女儿,以后可以过来看看。”
“挺好的。”
他儿子问他叶春彦是谁。他只说这是以前家里的邻居,“那你们吃你们的,慢用。这家店的猪肝面也不错,你们下次也可以尝尝。”他吃得很快,似乎还是有些怕叶春彦。他还另外打包了一份,似乎要带回家给他妻子。拎着孩子走之前,他还特意和叶春彦打了个招呼。
小三毛一走,关昕就感叹道:“他可真是变了一个人,完全想象不出以前是那样子。倒不是夸你啊,不过那你一刀真的有点用。”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猜不到结局,所以我宁愿冲动一点,也不想后悔。” 叶春彦单手托腮,忽然笑了, “能拜托你一件事吗?我今天晚上有点事要做。能让汤君到你家睡一晚上?我明天接她去上学。”
“这当然没问题,不过你可答应我,你也别摸黑去杀人啊。”
“我是这种人吗?”
“朋友,这还真的蛮难说的。”关昕用调羹刮干净碗底的鳝丝,忽然抬起头道:“对了,你当初在他耳边到底说了什么吗?”
“我忘了。”自然不会忘,他当初拿刀抵住他左耳根,一边贴着他右耳悄悄问道:“你说谁是破鞋啊。”
杜秋住的是大户型楼盘。楼盘整体布局是沿东向西一字排开,确保每栋楼都有朝南采光。进大门,走一截路,先是会客大厅,没有预约的客人能在这里等。 叶春彦在沙发上坐着,一口气等了近四个小时,连茶都续了三四回。
保安看他的眼神也开始游移不定,“你要不要打个电话?业主在电话里确认了身份,你可以去楼里等。”
“不用了,谢谢,不想打扰她。再等半个小时,我就走了,也不为难你们。”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点了。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路灯的光倒映在水洼里,倒隐隐透出些亮。他没拿伞,站在门口看雨势,一辆黑色的帕拉梅拉慢慢开了进来,正要往地下车库去。
他走进雨里,车也停下来,杜秋拉开车门让他坐副驾驶,诧异道:“你怎么等在这里?要是没下雨,我今天原本不准备回来的。”
叶春彦笑道:“那我运气很好了。”车停稳,他跟着她坐电梯上楼去。杜秋走在前面不看他,一个浮在水面上的答案,她不敢去想,只慢条斯理数着自己的心跳。
她打开灯,面向他,问道:“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叶春彦似笑非笑道:“你今天方便吗?”他手里提着个袋子,用身体挡着,没淋湿。他把袋子放在桌上,腾出手来,“你爸爸送我的杯子,我来还给你。”
“只为了这个就特意跑一趟吗?”
“还想来问问你, 还愿不愿再去我店里?”
“有特别的什么讲究吗?”她微笑,刻意不去看他的眼睛。鼻尖,嘴唇,下巴到喉结,眼神一寸寸移下去,他到底还是淋了些雨,发梢湿了贴住面颊,一抹水的亮痕滑到领口深处去。因为是冷,更显得他的身体腾出热气来。
“准备换点新菜单,来问问你的意思,东西还是那点东西,不过换了一点花样。”
这话该不该听懂,也是她一念之间。她低头用纸巾抹去口红,纸巾随意丢在一边,上面落了一个完整的吻。她笑道:“我不确定能不能再喝咖啡。不少人都劝我算了,容易失眠。我今天本来是想早点睡的。”
“别人说不能做的事,偷着做才有意思,不是吗?”
她笑了,转身过去,料理台上就摆着个小的咖啡机。她为他泡了一杯,倒在骨瓷的杯子里,托盘上绘着一只野草莓草莓可隐喻情欲或爱欲。她把杯子推到他面前,“请,试试味道怎么样。”
“你来试试味道才对,既然眼前就有咖啡机,总是看的到,碰不到,也不像样。”他喝了一口,再把杯子推到她面前,顺势摸了她的手背,手心烫,指尖凉,笑道:“我可就不说请了,太见外了。”
“那怎么说?总要说点什么。”
“那就慢用吧。”
她会意,举起杯子,在他喝过的位置,把嘴唇贴上去,抿了一口。他笑着一偏头,解下围巾,捏住两端轻轻一甩,套住杜秋往他怀里拉。然后是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