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书绫一曲舞毕,才发现主桌上空出的坐席,神色黯然地咬了咬唇角,马上又带着浅笑,向郑太后行了个礼:
“臣女献丑了!”
几位命妇纷纷起身向太后敬酒,称赞郑家的女儿才貌双全,乃京都众贵女的表率,郑太后脸上勉强堆着笑容,一一饮了一口酒后,就推说坐久了有些闷,先行回宫去了。
众人见主桌上的几位皆已离席,气氛顿时松快了不少,尤其是一些不常入宫赴宴的臣子及家眷,均打起了十二分的兴致,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与上司们觥筹交错。
封文知道自家大人最不喜这样的热闹场合,便行至他身旁,小心翼翼地问他需不需要提前离席。
却不料不知哪里冒出一个身着石榴红衣裙的女子,身形袅娜地端着一盏酒,在他面前微微躬身,娇羞说道:
“小女子特地过来敬首辅大人一杯,谢过大人当日相救之恩。”
谢谦皱了皱眉,一脸诧异地看向身边的封文,封文已经认出此女子之前在大昭寺,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似乎是纪国公家的孙女。
他会意,上前恭敬地问道:
“敢问这位小姐是……”
纪颜又福了一福,低着眉眼,面向谢谦赧然说道:
“家父是纪国公世子,前几日我和家姐出门,遇到两个小贼,幸好有拱卫出手相救,帮我们拿回了财物,又教训了那两人,故特来感谢大人。”
封文想起来了,确有其事,似乎是一直盯着纪家人的几名拱卫,见这两个弱女子被两个醉酒的小贼当街偷了钱袋,言语中还有些侮辱挑衅之词,念着她们好歹是公府小姐,不好袖手旁观,便出了手。
后来大人得知此事,可是生了大气,毫不留情地将那两个负责跟踪的下属各罚了四十板子,责备他们暴露了身份。
毕竟这是国公府家的小姐,不管去哪儿,都有几个明卫暗卫跟着,不可能让她们受什么伤害,怎么会轮得着拱卫司的多管闲事。
封文瞧了一眼正凝视着手中的茶碗,面无表情的自家大人,只能替他勉强挤了一丝笑意,说道:
“纪小姐客气了,路见不平,守护百姓,是我等的职责所在,是我等应该做的。”
谢谦向后挪了挪位置,自觉地腾出地来让这位下属与国公府的小姐交谈,这时,封武也适时候过来,在自家大人的耳畔轻语了几句。
谢谦放下茶碗,一句话没有说,起身离开了座席,果不其然,圣上正在乾安宫等着他。
纪颜今日特地费心妆扮了一番,鼓起了十分的勇气,亲自来到这位权臣面前,只是想找个借口,成为第一个跟他搭上话的京中贵女,却不料那人竟看都不看她一眼,还一脸的不耐烦,叫个侍卫过来将她打发了,自己抬脚就走。
她神色僵硬了片刻,更加发觉在热闹的宴席上,已经有不少的目光聚集了过来,不由得强忍住想将酒盏摔碎的冲动,深吸一口气,换上平静的淡笑,回到了自己的座席。
温晚一面忍住口渴,一面拼命压制住被面前这一盘香味扑鼻的荷花酥的勾起的馋虫,百无聊赖地等待宴席结束。
说来也奇怪,这一次这两个不知是“媚/药”还是“迷/药”的东西吃下肚子这么久了,却为何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难道还有第三样东西?比如什么熏香之类的?她记得好像有个话本子里出现过,要好几样东西同时接触,就能引发特殊的药效。
不管那么多了,她的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郑楠,待会,她一定要找个理由跟紧他,和他一起出宫,总不可能有人当着这位新科进士的面将她掳走!
第63章
承天门城楼上, 身着盘领窄袖衮龙袍的赵景熠背手静立,眺望着不远处的昭阳殿,首领内监陈廉领着数名宫人垂手低头, 远远候着。
沉默片刻后, 赵景熠看向身边的心腹重臣,问道:
“今日之宴,誉之, 你怎么看?”
谢谦俯首道:
“陛下心里明镜一般,何须问微臣。”
赵景熠冷哼一声:
“你也觉得, 郑氏有些按捺不住了?”
谢谦道:
“郑太后在先帝病重时,就有把持朝政的迹象, 陛下登基后改革吏治,动着了郑太后一党人的利益,她贪恋权势,不肯放手,自然会想动一些歪脑筋。”
她一个妇道人家,最惯用的方式就是利用联姻牵制朝臣,达到自己的目的。
赵景熠目视着热闹非凡的昭阳殿, 不动声色道:
“你觉得, 该怎么做?”
谢谦目光笃定, 道:
“郑太后一家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 不可小觑。微臣以为,此事,需从长计议,不能操之过急。”
赵景熠不置可否, 道:
“说下去。”
谢谦道:
“陛下可以先培植亲信。郑太后重用的都是世家大族和老臣,这些人, 本就是陛下改革吏治的绊脚石,若是妄想得到他们的支持,恐怕不太可能,就算能做到,也是事倍功半。”
“而一些在朝中本无根基的新臣,却很容易被陛下收入囊中。”
“比如,这一届的进士?”
赵景熠倒不担心刚才在宴席中的一番话,真的会让郑氏给贵女们和新科进士做媒,她的醉翁之意,谁都瞧得明明白白,无非是想用联姻,控制他这个皇帝和身边的心腹近臣,恐怕暂时还看不上这些要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新人。
不过,他身为帝王,眼光却要看远一些。
谢谦继续说道:
“陛下圣明,除了这些新秀,微臣也已经在留意各部最近几年新晋的官员,能力可以慢慢培养,主要是筛选出对陛下忠心,可堪大任之人。”
赵景熠满意地点点头,心情畅快地看了他一眼:
“很好,誉之,甚得朕心!”
不愧是他亲自教出来的左膀右臂,很多事,这小子都会做到他前面。
酒过三巡,昭阳殿内的许多朝臣皆带着家眷离席,温晚不敢乱动,盯着殿门,心想会不会运气好,碰上苏心愉和赵沛清呢?到时候,她就可以厚着脸皮跟着她们一起出宫了。
可惜,许久,也没有看见她们熟悉的身影。
这时,郑楠起身行至她身边,环顾了一圈,有些诧异道:
“大小姐是一个人来的么?”
他在应征到书肆时,已经知道了温晚是吏部侍郎家的女儿,见她独自一人,有些奇怪。
温晚无奈笑道:
“我爹爹突然有些事耽搁了,故而没有来。”
郑楠会意地点点头,道:
“原来如此。”
他思虑片刻,回去与其他几个进士言语了一番,又走过来说道:
“在下现在准备出宫,大小姐要同行么?”
温晚巴不得一声,赶紧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二人并肩出了昭阳殿。
城楼上的赵景熠舒展了面容,饶有兴致的俯视着一簇簇从昭阳门出来,向承天门走去的人群。
陈廉见他们二人半晌没有说话,躬身走了过来,提醒道:
“陛下在这风口处站了许久,是否要回宫歇息?”
赵景熠摆摆手,道:
“这里空旷,风景又好,朕再待一会儿。”
说罢,他指着昭阳门,颇有些得意地向谢谦说道:
“你瞧,今年殿试,朕选出来的人才,不错吧?”
谢谦上前一步,向远处扫了一眼几名深蓝色长袍的男子,点头附和道:
“陛下眼光甚好。”
赵景熠笑道:
“那是自然,要说才情,年年都有极佳的,可是,若论起相貌,今年却是最拔尖的。你们看看,哪个不是一表人才?”
陈廉在一旁陪笑着,道:
“陛下容颜俊美,气质非凡,自然您这登基以来第一届的天子门生,也差不到哪儿去!”
说着,伸手指着刚从昭阳门步出的一男一女,道:
“您瞧?哪用得着人做媒,自然就有小姐们主动寻了过去呢!”
赵景熠闻言也细细看了看,点头笑道:
“不错,男才女貌,很是相配!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如此有眼光?”
此时,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是微臣的未婚妻。”
气氛骤然凝滞了一瞬,赵景熠和陈廉面面相觑,不确定这个声音是眼前这个黑面臣子发出来的。
“嗯?刚才是你在说话?”
赵景熠抿了抿唇,不敢相信刚才那几个字是出自这棵老铁树,他极其认真地看着他问道:
“你,刚才说,她是你的什么?”
谢谦盯着那对看起来着实有些亮眼的男女,面色微沉,道:
“是微臣的,未婚妻。”
赵景熠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突然又觉得那两人,一点儿都不般配,他撇了撇嘴,摇着头说道:
“唉,如今的年轻人,太过浮躁了,刚考了功名,就想着成家,还是要把精力放在仕途国政上才是。”
陈廉偷偷瞄了一眼黑着脸的谢谦,连连附和道:
“陛下说得是,做为读书人,怎能缠着人家姑娘不放呢!”
赵景熠白了这个挑起话头的老奴才一眼,忍不住向谢谦着急道:
“那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
谢谦蹙了蹙眉,默了一瞬,道:
“其实也不能算,毕竟,八字还没一撇。”
赵景熠见他似有退缩之意,怒道:
“还撇什么撇?朕今日给你把两笔都画完!”
“陈廉,你去,快点,去传朕的旨意,朕要见见这姑娘,……不不不,让皇后,让皇后去见!”
见这位内监总管愣着没反应过来,一脚踢了上去,道:
“傻站着做什么?快去啊!”
此刻,他也不想知道这姑娘是谁家的,只要不是郑太后本人,不管是哪个阵营,什么家世背景,都无所谓,只要这浑小子看上了,就必须给他娶过来!
赵景熠瞧了一眼谢谦,顿时觉得今日这个叛逆臣子顺眼了许多,他悉心教养了十多年的猪终于知道拱白菜了,此刻他激动地像一个即将娶儿媳的公爹。
谢谦拉住了陈廉,向赵景熠说道:
“陛下,微臣的私事,还是微臣自己来处理,无需劳烦陛下和皇后娘娘。”
赵景熠有些不放心:
“真不用管?”
谢谦敛眸:
“不用,谢陛下费心。”
温晚和郑楠行走在宫道上,郑楠见她一直左顾右盼,似有心事,便问道:
“大小姐在看什么?”
温晚收回了目光,定了定神,淡笑道:
“没有,没看什么。对了,竟不知道郑公子你考得这样好,恭喜恭喜。”
她随口说着,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一路上,好像,也没有看到附近有什么神色异常注意她之人。
郑楠笑道:
“在下不过是二甲传胪,上面还有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实在算不得什么。”
温晚道:
“已经很好了。”
唉,可惜,她的那位谢书生可能没考上,都没有来寻她。
她正低头想着,却听见前面不远处的承天门城楼下突然热闹了起来,
一个紫色人影出现在宫道上,这是一个极矜贵的年轻男子,面容如同雕刻般精致,轮廓分明,黑眸深邃而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衣袂飘飘的锦衣华服衬得他身姿挺拔,步履稳健,他一出现,瞬间成为了人群中的焦点。
他踱着四方步,逆着人流的方向走来,青玉束髻冠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道光,差点闪瞎温晚的眼睛。
紫袍、金鱼袋、青玉冠……
温晚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眼花了,否则,怎么会觉得这张脸如此熟悉?!
伴随着一路上的各色朝臣看见这个男子的躬身行礼和恭敬的语气:
“见过谢大人!”
温晚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停止了,直愣愣地盯着那双黑眸,她不知道此刻该做何反应,一双杏眸满是惊慌失措。
郑楠的眼神也完全被吸引了过去,甚至没有心思再顾及身旁的这位东家,带着些许惊喜和敬畏,迎了上去,躬身拱手,道:
“见过谢大人!”
当朝首辅谢谦出人意料地在这两个陌生的面孔前停下了脚步,目光从愣着神的小姑娘身上扫过,看向了郑楠,黑眸平静无波澜,淡然说道:
“你,就是赴宴的今科进士?”
郑楠见这位首辅大人竟然特意停下来与他搭话,掩饰不住的激动和欣喜,道:
“正是,晚生乃二甲传胪。”
谢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
“嗯,叫什么名字?”
“晚生,郑楠。”
郑楠恭恭敬敬地拱手说道:
“素闻首辅大人才名,不知可有机会,向大人多多讨教?”
“首辅?”
不经意的两个字在温晚的耳畔响起,却如惊雷一般,让她浑身一颤,她猛然反应了过来,面前这个人,就是当朝首辅,谢…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