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鸣嘴角直颤:“姑娘,你这是威胁大人啊……”
“这怎么能是威胁?”奚瞳正色:“这是一种很高级的谈判手段。”
两人等了一会儿,剑阁里头毫无动静。
奚瞳叹了一口气,对裴鸣说道:“既如此,裴叔,差人去准备蒲草和烈酒吧。赵臻了解我,我这人言出必行。咱们跟他不必客气。”
“啊?……”见奚瞳疯狂使眼色,裴鸣咳嗽一声:“啊……是!奚姑娘,老奴这就去办。”
说罢,奚瞳佯装转身往回走。
行走数十丈,她听到身后传来门栓下落之声。
她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让裴鸣先去休息,自己则往剑阁之中走去。
玄黑色的大门推开,先是一股凉气从剑阁冲出来,盛夏时节,奚瞳竟有一丝冷。
紧接着,奚瞳便闻到了一股很浓的气味。
这种气味她再熟悉不过,她做长秦公主最后那几年,几乎是与这种味道相伴为伍的——血腥味,很浓很浓的血腥味。
奚瞳心中一沉,赵臻……他受伤了?
奚瞳继续往里走,剑阁之中的墙壁上,有悬挂的烛台,但并不密集,寥寥几盏,这使得剑阁之中的光线很是昏暗。
复行数步,光线蓦然亮了一些,奚瞳抬眸,只见四周陈兵架上,长剑横卧,剑光四溢,剑气凛然。
长秦时候,铸剑技艺已纯熟,那时奚瞳便听一位铸剑师说,锻好的长剑是有灵魂的,它们知道自己跟随的是什么样的人,要完成怎样的使命。
怪不得刚才会觉得冷,奚瞳想,赵臻是冷的,所以他的这些剑,也是冷的。
再往里走,奚瞳便看到了瘫坐在地上的赵臻。
他的身后是一座香台,香台上有三炷香,三炷香的后头是一方牌位,牌位上无名无字,一片空白。
此时的赵臻安静晦暗的像一席影子,直到距离他不到一丈时,奚瞳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青丝垂肩,面色苍白,眼神冰冷而空洞,身着一席东方既白的长衫,身上是一道又一道的血痕,他的身侧,是出鞘的登天剑,剑锋之上,满是鲜血。
赵臻这幅样子,像极了刚同一位绝世高手缠斗过,而且是惨败收场。
可剑阁之中,除却他,明明空无一人。
所以……
奚瞳喉头发梗,她将食盒和小老虎放到赵臻身边。
“不许锁门。我待会儿就回来。”
奚瞳留下这句话,转身跑去,再回来时,手中是一个药箱,里头有各种疗伤之药。
她坐到赵臻身边,挽起他的袖子,一道又一道剑痕映入眼帘,深的已经几可见骨。
奚瞳将金疮药洒在创口上,一点一点替赵臻包扎。
明明应该是疼的,可赵臻麻木的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布偶。
小老虎似乎感受到今日的主人与以往大不相同,一直活泼好动的它此时安安静静团在赵臻身边,轻轻依偎着他。
“赵臻……多久了?”奚瞳的鼻根有些泛酸。
赵臻十分僵硬地转头,看着奚瞳,眼波平静,讷讷无言,像是入定的老僧。
奚瞳没有着急追问,直到包扎好他的一只胳膊,又抬起他的另一只,才继续道:“我是问你,你这样自毁,多久了……”
奚瞳也不知为什么,她竟忍不住有些哽咽,说完这一句,豆大的泪珠从眼睛里落下来,砸到赵臻的手背上。
片刻的温热似乎让赵臻的魂魄归位一些,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奚瞳,像是不解,她为什么会流泪,为什么……会为他流泪。
奚瞳颤声叹息道:“你父母若是在天有灵,看你如此,不知该有多心疼……”
赵臻的神识因为这句话彻底回笼,他先是自嘲地笑了一声,继而看着奚瞳,展现了从未有过的真诚。
“我讨厌我自己。”
奚瞳抬头看向他。
赵臻的神色还是平静,但眼睛却慢慢红起来:“若不是天机山时逢大雨,我此时应在阴曹地府,于父母膝下尽孝。”
奚瞳默然片刻,继而沉声道:“赵臻,我已经告诉过你许多次了,我是仙女,你还记得吗?”
赵臻沉默着,只有些痴滞地望着她。
“仙女的话,你一定要相信。”奚瞳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上赵臻的脸颊:“你可知你父母修了几世功德,才换得天机山那一场大雨?”
赵臻闻言,面上再难压抑痛苦之色。
他低下头,奚瞳停留在他脸颊的掌心里,传来一阵又一阵湿热。
第26章
奚瞳将赵臻的伤口一一包扎好, 两人并排坐在香案前。
小老虎溜缝儿坐在他们两人中间,闭着眼睛,似是已经睡着了。
剑阁里头空旷寂静, 奚瞳凝神听着, 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赵臻闭着眼睛, 恢复了平静。
方才他哭过,可哭着哭着就将登天剑横到了奚瞳的颈子上。
“许多时候, 我的理智都告诉我, 你这条性命, 留不得。”
奚瞳波澜不惊:“为什么?”
赵臻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成不了句。
奚瞳眉眼淡然, 带了悲悯的笑意:“因为我窥见了你的脆弱?打破了你高高在上的威权?”
“你……”赵臻泪痕已干, 只剩下含恨的猩红,他讨厌奚瞳这样的眼神,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他。
“赵臻。人非草木, 都会受伤、会流血。我从未因你的脆弱而轻视你, 我只是……有些心疼你。”
登天剑的剑气猝然减弱, 赵臻用探究的目光望着奚瞳, 他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心疼……她为什么心疼,是出于怜悯, 还是出于……爱意?
她到底为什么会来到他身边, 她到底图他什么……
半晌, 赵臻终究放弃了思考,这在今夜注定是个无解的题目。
他眼线遍布四海, 但整整三个月,不曾查到奚瞳除却在虹州短暂行乞外的任何过往。
所以奚瞳不同于他以往认识的所有人, 她身上没有能够供他拿捏的弱点。
之前他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她足够低贱,什么都能豁出去,因为无所有,所以无所畏。可现在他觉得,是因为她足够“超脱”,这尘世的一切,她仿似都不在乎。
可她凭什么不在乎,她又是真的不在乎吗?
“你对你那个仇人,也是如此吗?”赵臻问道。
“嗯?”奚瞳不明就里。
“也会对他说这种情深义重之语,让他对你魂牵梦绕?”赵臻刚问完,才发觉自己说得很不妥当,什么魂牵梦绕,他才没有对她魂牵梦绕:“我是说……”
“他吗?”奚瞳打断她,眼神变得悠远,思绪又回到了从长秦:“没有。我发现他其实很好很好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奚瞳说的已经死了,是指她自己,但赵臻从不相信她是什么仙女转世,便以为他说的是那个仇人。
“他死了?”赵臻问。
这话倒是也没错,奚瞳这样想着,随即便应道:“嗯。死了。”
“葬在何处。”赵臻承认,在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他内心很想去挖了那个人的祖坟,看看那是怎样一具艳骨,能这样深刻地扎在奚瞳心里。
奚瞳的眸子生出黯然:“他……死无葬身之地。”
赵臻审视着奚瞳的表情,不像说谎,他深知这个话题已经可以到此为止了,可他忍不住,他疯狂地想探究她和那个仇人的过往。
“为何会死无葬身之地?”
赵臻对自己心生鄙夷,嫉妒是最卑贱的情感。
奚瞳望向他:“你听说过一个叫长秦的小国吗?”
“长秦……”赵臻思索着,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奚瞳并不意外,跟如今相比,长秦实在算是一个古老而原始的国度,那个时候纸张还没有被创造,人们还信奉着天神与巫祝,长秦也没有专门记载历史的史官。奚瞳回想起来,方觉那时候他们活得太混沌了,死去亦然。而在一片混沌之中,无甚作为的奚氏,被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是多么理所应当的事。
“我是长秦人,他也是。”奚瞳的脸上浮现一丝苦涩的微笑:“他死于亡国之战。那一天,国君跪敌,公主自刎,他死于对敌军的顽抗。听说是鞭刑之后又处凌迟,最终尸骨无存。”
赵臻从不相信奚瞳是乞丐,若这故事是真的,她的仇人倒是有些筋骨:“算是条汉子……”
“你呢?”奚瞳问道:“为什么那么恨周家,因为周正拆散了你和太后?”
赵臻依旧有些迟疑,他尚未完全信任奚瞳,可偏偏又无他人可诉。
长夜是寂寥的温床,满身伤痕的赵臻,屈服于今夜的孤独。
他摇头:“我同周怀淑的确是自幼相识,但从不算两情相悦。我恨周正,是因为若不是他,我赵氏一族,不会只剩我一人留于世上。”
大盈王朝,赵氏一族,有开国之功,世代簪缨。
十年前,先帝高宇揽群臣及其家眷外出秋猎,猎场之中,高宇对大司徒赵燊之妻瞿梦芙一见钟情。秋猎结束后,一道密诏进入赵家,召瞿梦芙深夜入宫。
高宇荒淫成性,此诏目的昭然若揭,赵家不从,高宇暴怒,次日便令内廷捏造赵燊十大罪状,诛赵燊三族。
赵周两家百年世交,赵燊长子赵臻与周家长女周怀淑已拟婚约。
但赵家逢此祸事,周家一心想与赵家进行切割,火速悔婚。
事情至此倒也罢了,但周正怕被赵家牵连,主动向高宇进言,道是斩草务必除根,并将赵家九族旁支踪迹尽数上报。
赵燊妻女原已逃逸,却被周正爪牙擒获,送入宫中,历时半月,被高宇凌/虐至死。
三族夷灭之祸,已然足够残酷,然则因为周正,赵家最终九族皆死。
赵臻八岁入天机山随白鹭山人修习剑道,十八岁剑道已成,本应于初秋回京,与家人团聚。
可时逢天机山百年不遇之大雨,山体崩坏,泥石横流,折断道路。
赵臻辗转回京时,赵家院中腐尸累累,蛛网遍结,而当朝的大司徒,已经从他的父亲,变成了周正。
没有人知道赵臻之后的八年是怎么过的,更不明白高宇那样疯魔狠辣的皇帝,为什么会在杀光赵家之人后,却愿意放过赵臻。
传闻赵臻在深宫里常为高宇洗脚换尿,卑贱超过任何一个婢子与宦官;也有传闻说赵臻以男色侍君,比所有嫔妃、妓子和娈童都要风骚。
“所以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奚瞳问。
赵臻冷冷笑了:“若我真的如传言那般,你应当会如世人一般唾弃我吧。”
奚瞳摇头:“求生之道,何分贵贱。赵臻,你活下来了,这很好。”
赵臻心头万丈寒冰,此时只觉得有一道晨曦撕裂黝黑的苍穹,那样尖锐地照了进来。
体内冰雪消融之时,难免扯痛皮肉,赵臻不怕疼,可他习惯了幽暗冷境,害怕未知的温暖。
他眼眶发热,神色却比方才缓和不少:“自古以来,昏庸的帝王所求,无非两者,长生不老丹,金枪不倒药。天机山道宗四海闻名,用几颗丹药骗骗高宇那个蠢货,实在不算难事。”
听闻此言,奚瞳笑了。赵臻此言,是真知灼见。
她的父亲也是昏庸帝王,晚年寻遍四海术士,为的也是长生和淫/欲。
奚瞳转头看着赵臻的侧脸,昏黄烛光下,他的下颌线呈现出柔和的弧度:“赵臻,血债当然要血偿。但不要让仇恨将你塑造成你原本深恨的那一类人。”
赵臻亦转头,同奚瞳对视着。
“你还有足够的时间,让周正恐惧、跪倒、求饶,有足够的机会去折磨他、摧毁他、屠戮他。不必急于一个程冲。”
赵臻蹙眉:“连你也觉得……”
“赵臻。”奚瞳打断他:“我不在乎程冲是烹肉还是做汤,更不在乎其他涉案之人的爱恨。我在乎的是你,骂名能是毁掉一个人的,你明白吗?”
赵臻沉默下来,许久之后,他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赵臻,过去的许多年里,我曾想过做你的长剑、你的利爪。可现在,我想做你的剑鞘。”
赵臻微微蹙眉,面露不解。
“你是一个会用兵刃划伤自己的人。我不喜欢你这样,很不喜欢。”奚瞳笃定道。
赵臻胸中的暖流汹涌,痛感也如浪潮,他躲开了奚瞳的注视,稍作颔首:“奚瞳,我永远不可能娶一个来路不明的伎子。如果你要的是太傅夫人的富贵荣华、权利地位,我可能永远给不了你。”
奚瞳笑了:“你想什么呢,我也不会嫁给太监。”
“太……太监?”赵臻眼皮颤了颤,她这是什么意思,他这些年不近女色,只是他不想,不是他不行!他……他很行的!遇到她后,他自己……自己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