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瞳惊觉自己失言:“你听错了,不是太监,是太傅。我说我不可能嫁给太傅,你我身份有别,我有数的。你放心。”
“你……”
“赵臻,得到你想要的,掌控你拥有的,他曾求而不得,所以我希望你得偿所愿。”
赵臻细细琢磨这句话。
他曾求而不得……他……
他是谁,那个仇人?
所以……奚瞳帮他,是因为她在自己与那个所谓宿敌身上找到了共性?
斯人已逝,于是她对他,产生了一种移情?
赵臻这样猜测,继而心头涌上极为复杂的情感。
他赵臻也是不世出的英豪,凭什么要做别人的影子?!那个狗屁仇人他算什么东西?!
可嫉恨与不屑之中,他又生出一丝庆幸。
庆幸他活过,更庆幸他死了……
赵臻兀自出神,奚瞳却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还需要自己待一会儿,但是不要太久。你的天下群雄逐鹿,你的大盈正值乱局,它们不会等你太久。还有,食盒里是我跟紫虚新学的酿葡萄,放了冰块儿的。你要喝。”
赵臻抬眸,思忖片刻,终究点了点头。
奚瞳笑眼弯起来,手掌放到赵臻的头顶:“乖。”
奚瞳走了,赵臻的身体还因她一个“乖”字而僵直着。
心跳的加速让血液的潮汐在四肢百骸里奔涌,他几乎是本能地对那个纤细温柔的背影抬了抬手。然而“别走”二字卡在喉头,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她彻底消失在门的那头,赵臻端起酿葡萄,慢慢喝下去。
酸甜、清香、凉爽,回味里带一点点葡萄尚未熟透的涩味。
他害怕温暖,却第一次觉得,剑阁似乎没有那么冷。
他素来厌甜,却第一次觉得,人世间似乎也没有那么苦。
第27章
赵臻从剑阁出来后, 将先前那一道泯灭人性的判处程冲的手书收了回来。
然则这道“圣旨”,说明的不仅是赵臻的手段,更是他的态度。赵臻的态度就是, 他不会放过程冲, 也不会放过周家。程冲之罪, 罪不可赦,他赵臻就是要杀鸡儆猴, 就是要用程冲震慑周家及其党羽。
廷尉监张逑是赵臻的拥趸, 自然充分领会这种精神, 审案之势,势如雷霆,说是牵连甚广, 或需数月, 但张逑到底是谦虚了。区区两月,案子审结,程冲仍处刷洗之刑, 只不过不再迫其亲族食其汤肉, 也不再株连无辜之人。
行刑之处定在宫门口, 让百官亲眼见证这世所罕见的血腥场面。
听说那一日程冲的求饶哭嚎之声响彻宫城。
一把铁梳子, 一开始溜光锃亮,行刑不久, 程冲的脂肪和筋肉就填满了梳子齿与齿之间的缝隙, 须得不停用清水涮洗才能保证行刑顺利。
百官之中有人呕吐不止, 有人当即晕厥,有人屎尿横流。
程冲从生到死用了整整两天七个时辰。
程冲一死, 之前朝中许多以上谏攻讦赵臻为乐的大臣纷纷闭嘴,有恨的, 有怕的,还有个经不住事儿的宗正司的老头儿直接疯了,光着屁股在京城狂奔了三条街,一边跑一边喊别割他的肉。
诸如此类传到民间,大家初听只觉汗毛耸立,但不久之后皆作坊间笑谈。
不过程冲这案子一结,便有了些新的难题。
程冲卖官鬻爵,牵连之人不少,赵臻也借机拔除了朝中一些周家的暗桩,但这样一来,便有许多职务空缺,须得人填。
这一日,赵臻的心腹近臣们齐聚太傅府,商议下一步的人手布置。
甫一进门,满园秋海棠,绯色如霞,让众人心情疏阔不少。
“这景致,想必又是那位的手笔吧。”廷尉监张逑道。
陆忧与苏木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张逑所说的“那位”,指的是奚瞳。
几月间,同赵臻相熟的这些同僚都已知道他身边多了个女子。
这女子似是在照顾赵臻的起居,可举手投足之间又不像个丫鬟,很多时候还会口出狂言,狂到让听者心惊,让赵臻无言。
她这番做派难免引人遐思。
赵臻断绝酒色已久,但他毕竟风华正茂,血气方刚,于是大家纷纷向跟赵臻最为亲厚的林载打听,问奚瞳是否为赵臻的宠姬,赵臻有没有纳她入府的打算,他们有没有必要对她稍加尊重一些。
林载想了半天,他也试探过赵臻许多次,问他是不是要抬举奚瞳,给她一个太傅妾室的位置,赵臻次次否认,于是奚瞳的身份变得很难定位。
“倒也不是宠姬。”林载这样说:“你们大致可以将她理解为是……赵臻的心肝。”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心肝可比宠姬吓人多了。宠姬没了还有,心肝却只有一副。
于是大家有了默契,私下里称呼奚瞳,都说是“那位”,讳莫如深里透露出一些敬畏。
几人进了书房,奚瞳果真如往常一般,在赵臻身边忙碌,为他们准备茶点。
众人落座,奚瞳堂而皇之在赵臻身边坐下来。来客面面相觑,赵臻则从容饮茶。
奚瞳拿起一颗酪梨酥,悠悠吃起来,见众人端坐不动,她抬了抬手:“别客气,就当自己家。”
气氛从方才的尴尬,瞬间转化为惨绝人寰的寂静,但很快,大家纷纷拿起点心吃了起来,赵臻嘴角弯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一起吃喝是最能托举热闹的,张逑先开了口:“对了老赵……”
奚瞳闻言抬眸看赵臻,赵臻就是这点好,自己人私下相聚的时候,他不端什么位极人臣的架子,不过,怎么能叫他老赵呢……他老吗?面如冠玉,发若墨锦,他明明不老,年轻貌美得很。
张逑接着道:“我一直想问你,程冲之案的那份笺疏是你哪个门客写的,写得是真漂亮。你把他给我吧,我廷尉府就缺这样的人才。”
陆忧同林载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奚瞳,最终眼神落到赵臻身上。
“不给。”赵臻答得干脆。
“你三千门客,给我一个怎么了?抠死你算了!”张逑抱怨。
奚瞳吃完一颗酪梨酥,又拿一颗桂花糕,好像这段对话同她全无干系。
“别贫了,说说吧,官职补缺,有什么难处?”赵臻问。
程冲之罪定了后,苏木被赵臻提拔,做了太傅主簿,辅佐赵臻管理朝中事务,他开口道:“别的都好说,唯有一个,有些难办,黄门侍郎。”
赵臻垂眸,黄门侍郎是极特殊的一个官职,于宫门之内办差,是内朝和外朝沟通的枢纽。
前任的黄门侍郎是周正的远房表弟,曾在苏木举发程冲时大加阻拦,还打伤了苏木,如今程冲伏法,他自然没有好果子吃,这职位就空下来了。
这个职位的填补难就难在,它足够重要,所以由新进的寒门士子担任,不能服众;而若让赵臻已经培植起来的近臣担当,周正和他的党羽必定不会同意。
苏木一说,大家心中都有数,一时沉默下来。
赵臻啜一口茶:“我有一个人选。”
“谁?”
“周潮。”
几人大惊:“周潮?!”
也不怪他们意外,周潮是周正的小儿子,赵臻这一招,实在有些出奇。
周正有一妻三妾,三妾之中,有一个周正最不喜欢,乃至厌弃,那是周正年轻时,周家族老出于对家族风水的考量,信奉术士之言,在老家为他选的一个八字相合的女子。
这女子相貌十分丑陋,嫁入周家都十年了,周正才迫于族老压力,与其圆房,这妾室居然就一举得子,生下了周潮。
周潮相貌肖似其母,同其他兄弟姊妹形成了鲜明对比。因为出身和长相,周潮自幼不受周正喜爱,在家中也常被欺凌。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但周潮偏偏是个不认命的主儿,做出过一些荒唐事。
最知名的一件,还与陛下的兄长昭阳王有关。
有一年都城赏花的群芳宴,昭阳王高澜醉酒,拈花抚琴,成为都城少女们的梦中情郎。
高澜的相貌在大盈是一个什么地位呢?
群芳宴上他与赵臻站在一处,区区片刻,造就四海诗文无数,这一幕被天下文人赞作“触目见琳琅珠玉”(注),放眼大盈,能在相貌上和赵臻打个有来有回的,也就是高澜了。
群芳宴那日,高澜摘了牡丹衔于口中,醺然弹琴,被路过的少女扔了满怀香囊绢帕,造就了一段美男子的传奇。
周潮也善琴艺,这本是个优点,可不知他是作何想的,非要效仿高澜。没过几天,他也饮了酒,也摘了路边的牡丹,结果他还没开始演奏呢,就被京城巡查司的官吏抓了正着,以随意采摘花朵损坏公物为由罚了他十两银子。
从此之后,花市各路商家为防周潮不死心继续东施效颦,售卖牡丹比原来贵了三倍不止。
周潮也因此被誉为以一己之力爆炒牡丹价格的天才丑男,听说周正还因为这事儿对他动了家法,他半个月没下来床。
赵臻一提他,众人便皱了眉。
赵臻解释:“周潮行止是有些荒唐,但读书的本事是有的,我看过他的策论,很是出挑。他于家中受尽鄙夷,心中苦楚,故而一直都想出人头地,证明自己。周家不给他这个机会,我给他何妨?”
苏木垂眸思忖:“若是周潮的话,毕竟姓周,周正他们应该不会反对。主公是想利用他这些年对周家的怨毒,让他倒戈于你?可是主公你有没有想过,周潮毕竟是周家的血脉,万一收买不成……”
“既然无论怎么安排都会遭到质疑与阻拦,那便挑一个真正有能耐,能担起这份差事的人。”赵臻淡然道:“区区一个周潮,我若拿捏不了,还妄谈什么社稷,什么天下?”
众人没有更好的办法,便都点了点头。
“那个……”奚瞳看向赵臻,蓦地开了口:“昭阳王真有那么英俊吗?比你好看很多吗?”
其他几人听此一言,顿觉眼前茶点尚且不够,应该有瓜子的。
赵臻没有回答,只一双眼睛冷得可怕。
奚瞳生出怯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好奇嘛。”
赵臻的脸色还是黑得吓人。
奚瞳回想自己的措辞,好像是有些不妥:“哦,知道了,他不比你好看多少,是差不多的水平,对吗?”
赵臻的神情没有丝毫回暖。
奚瞳叹息,好累,不就说错一句话吗,他可真难哄啊……看来只能采用一些迂回战术了,比如……夸他聪明。
“好看有什么用?昭阳王肯定没有你聪明。”奚瞳道:“周潮这个人,选得好,选得英明。赵臻你真是计谋无双。”
赵臻不说话,张逑是个嘴碎的:“姑娘为何这般笃定?”
奚瞳没有注意到众人眼中的探究,只脆声道:“且不说人与人之间,血脉未必大过恩义。即便就是血脉顶天,周潮对周家忠心耿耿,那又如何,周正那么坏,他不会信任这个儿子的。”
“为何?”陆忧不解。
“我听闻……周正同太后不睦,是吗?”
众人看了看赵臻的脸色,没有否认。
“太后是周正的嫡长女,自幼如珠如宝地长大,如今更是抚育幼帝,贵为太后,可仅仅因为她对赵臻有情,周正便对她多有苛责。听说太后的兄长还时常辱骂太后,用词污秽,不堪入耳。太后尚且如此,更何况周潮呢?贱妾之子,多次因行为失据而令家族蒙羞,一朝醒来,他成了政敌帐下之臣。无论他是否真的被赵臻征服,周正都不会再信他的。”奚瞳解释道:“所以赵臻这一招,最差也是他们父子失和,不会更糟。”
奚瞳话音落下,张逑与苏木不免震惊,她对朝局的分析,未免太透了些。而见识过奚瞳挥毫写笺疏的陆忧和林载倒是好上许多,还算平静。
赵臻则冷哼一声,整张脸好看不少。
奚瞳长舒一口气,这该算是翻篇了吧。
临别之际,林载凑到奚瞳身边:“小阿瞳,有机会我带你见见昭阳王,那小子长得确实厉害。”
“好呀。”奚瞳双眼亮起来。
“你敢!”赵臻斥道。
林载冲奚瞳眨了眨眼,飞一样逃走了。
待众人离开,奚瞳收拾桌案,赵臻从身后一把将她拉起,随即便强势将她抵到墙上,双臂支在她身侧,将她困在他怀里。
“不许去见他!”
“啊?”
“不许去见高澜!”
“为什么?”奚瞳困惑:“他也同你有仇吗?”
赵臻的双眸有一瞬游离,但很快又盯住奚瞳:“总之不许你见他。”
奚瞳叹息:“知道了。不见……”
可惜啊,就这样错过一个绝世美男,奚瞳心下颇感遗憾。
注:触目见琳琅珠玉,取自《世说新语》。
第28章
“他同你有仇吗?”
赵臻那一瞬的神游, 是因为昭阳王。
昭阳王高澜,赵臻同他非但无仇,相反, 高澜对他是有几分恩情的。
当年高宇灭赵氏三族, 因这位君王的喜怒无常和残忍暴虐, 满朝文武无人敢言,只有高澜竭力劝阻。后来赵臻的母亲瞿梦芙和妹妹赵吟能一时逃脱, 成功出城, 也是因为当时的城门守将是高澜麾下, 高澜有意放了她们母女一马。
虽说赵家祸事未能免除,赵臻的母亲和妹妹也最终被周正捉住,而后惨死。但当年高澜的情分, 赵臻是记在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