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如果拒绝这桩婚事,恐怕会让林恕心中生出一些龃龉。
所以赵臻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这时候他应该说“林棠愿意吗?若她愿意,这桩婚事未尝不可”。
可他脑子里不断闪回奚瞳的脸,于是这句话就梗在了喉头,刮得他喉咙生疼,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转念又想起前两日奚瞳那句“你放心,我不会嫁给你”,他心里顿时生出怒气,还有一些类似于委屈的情绪,一个下贱的伎子,竟将他掣肘到如此地步,已是可恨,可偏骗她还嫌弃他,她凭什么?!
“主公。”十三听闻林载所说,顺势开口:“咱们在周家的眼线也传来消息,说是周家有意想将次女周韵仪许配给您。今夜周二小姐也会入宫赴宴,还望主公早做打算。”
林载闻言一愣:“周韵仪?!周家这是想做什么?!一头儿连络越阳王,一头儿又要把女儿卖给赵臻,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呵。”赵臻眸底寒凉,嗤笑出声。
十三:“可能是希望周二小姐打动主公,以儿女情长软化主公吧。”
林载看赵臻一眼,周韵仪确实姿容出众,和周怀淑两姐妹有“一门双姝”的雅号,这些年她待字闺中,求亲之人踏破周家门槛,若是寻常豪杰,周正这招说不定真能奏效。但他面对的是赵臻,且不说赵家满门因周正而死,即便没有这一出,赵臻他也不好美色这一口啊。否则他也不会对奚瞳那个平平无奇的丫头感兴趣。
“赵臻,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林载刚想到奚瞳,她清脆的声音就自门外传来。
赵臻闻声转头,便看到一个相貌粗糙的清瘦少年朝自己走来。
赵臻眯眼,说相貌粗糙还是保守,准确地说,是有些难看了。
林载咋舌:“小阿瞳,是你自己要打扮成这样吗?”
奚瞳抬手,原地转了个圈,以此展示裴鸣翻遍库房,为她寻到的唯一一件算是合身的男衣。
这衣服深枣红色,衬得她被画的暗黄的脸面更加暗黄。
“怎么样?”奚瞳视死如归:“是不是觉得世上的美人千篇一律,但丑人各有各的丑法?”
林载被逗笑:“我以为你只对赵臻说话难听,原是对自己也不客气。”
赵臻嘴角也弯起一个隐约的弧度:“不丑,能看。”
申时两刻,一行人坐着车辇往宫城走。
“赵臻,我今天是什么身份?”
“门客。”
“门客?”
“怎么?”
奚瞳意外:“我还以为你要让我当小厮之类。”
“你不是说过吗,以你的才华,应该做门客。”
奚瞳这才想起,之前她和赵臻斗嘴时,埋怨过陆忧将自己当做伎子而非门客。
奚瞳觉得自己心中有处地方蓦地软了一下,赵臻还是挺上道的嘛!
车辇行过宫门,又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到了中秋夜宴之地。
这是一处极大的宫苑,名为飞琼苑,苑中有广阔高台,是汉白玉所筑,名为寒酥台。今日朝廷百官,便是携了家眷,在寒酥台的外围搭起筵席,宴饮同欢。而寒酥台的中央,则是乐府准备的歌舞,供诸君欣赏。
赵臻来时,寒酥台上已经坐了不少人,见他来了,众人起身行礼。
大家起初对奚瞳未曾注意,只当是伺候赵臻的侍从,直到赵臻入了席,径直让这小子坐到了他的身边,众人才对她的身份好奇起来。
“太傅大人,您身边这位,有些面生啊……”
只这一问,赵臻心里就有些烦闷,可事已至此,若对奚瞳的身份有所含混,反倒麻烦,于是便道:“门客。”
“哟,太傅大人眼光一向高,能入您慧眼的,怕不是凡人。这位小公子人不可貌相啊。”
“是啊。”有人附和:“不知小公子有何所长,策论清谈、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
奚瞳没做太多思考,照实回答:“算是都会一点。”
这句话一出,众人不禁瞠目,这小子,挺不谦虚啊。
赵臻无奈一笑,他倒是也没指望奚瞳说能说严丝合缝的漂亮话。
奚瞳并不关注众人对她的态度,只盯着眼前案几上的果盘发呆,葡萄莹润有光,荔枝清香阵阵,真是诱人。但荔枝如今已经过季,又长在岭南,还能保持这般新鲜,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皇室,确实腐败。
可不一会儿,她便被一阵窸窣之声唤回了神,她发现众人都站了起来,她便也起身,接着便看到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子,牵着一个身着玄色龙袍的孩童走了过来。
那女子穿的是赪紫色锦缎做的长衫,裙裾用银丝绣了凤纹,腕子上带了翡翠镯子,在薄暮时刻的烛火之下熠熠生辉。女子步履娉婷,身段玲珑,她长发如绸,只挽一个素雅的发髻。顺着衣摆一路往上看去,她颈子白皙修长,垂耳的翠玉耳珰色泽温润,随着她的步子摇曳,衬得她的下颌线分外柔和。一张脸形若鹅蛋,脸上眼若秋波,口若樱珠,额间一朵鹅黄色的花钿,将她原本精致的容貌抬到了近乎出尘的境地。
奚瞳不曾见过这种美人,一个劲儿倒抽凉气,用了十分的力气忍耐才没有将“哇”说出口。
看样子,她便是当朝太后了,奚瞳听过她的名字,周怀淑。
奚瞳又想起林载他们说过,周怀淑对赵臻有情。
奚瞳不知为何,自己心里突然有些怯怯,周怀淑也……也太好看了吧。
她又想到今儿个来之前镜子里那张黄脸,女娲娘娘造她的手劲儿和造周怀淑是不是也差太多了……
“在想什么?”赵臻的声音猝然响起。
奚瞳猛然醒悟,她怎么能嫉妒周怀淑呢,这不行,这太损修为了,不利于飞升。
她看向赵臻,一看不打紧,越看越觉得,赵臻和周怀淑真是长得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你为什么不喜欢太后娘娘?”奚瞳忍不住小声问。
赵臻脸色阴沉下来。
见赵臻不答,奚瞳又道:“这你都不喜欢,你喜欢仙……不对,我就是仙女,仙女不过如此……你难道喜欢上神不成?!”
赵臻脸色阴沉更甚。
“赵臻,我跟你说,你还年轻。这世上善良的好人一抓一大把,惊艳的美人却是可遇不可求。而且太后娘娘心里有你……你……”
“你希望我心悦周怀淑?”赵臻冷言打断奚瞳。
“嗯?”
“你希望我同她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读书,一起写字,一起下棋,一起睡觉?一起做更多更为亲密之事?”
奚瞳听此一问,难免怔愣。
吃饭读书、写字下棋,都是她现在同赵臻时常一起做的事,虽然做这些事的时候两人很少交谈,但奚瞳已经有些习惯了每日度过这样静默而闲适的黄昏和夜晚。
至于睡觉……她和赵臻也一起睡过几次,那是夏天的时候,她贪图他房里的冰鉴,就宿在他房里。虽说不能像在自己厢房那样只穿小衣,但赵臻不打鼾,睡相也很好,而且在冰鉴房里呆久了会冷,冷了就往赵臻身边凑一凑,他的体温中和冷意刚好。
如果赵臻同太后在一起,这些事,就要他们两人一起做了……
奚瞳想着想着,原本因为兴奋和好奇而满是光彩的眼睛渐渐暗淡下来,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
她此番下界,明明是想帮赵臻得到一切,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一切最好的。
可如今他身边出现了这么好的女子,她却有些犹豫了,这是为什么呢……
奚瞳发呆的时候,内侍们已经为百官布好了菜。
赵臻给奚瞳夹了一块梅渍牛肉:“吃吧,少说话气我。”
周怀淑关注着赵臻,他身边坐了一个小子。
她的眼睛望向奚瞳,流露出俾睨的杀意。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一个平凡甚至丑陋的少年,却被赵臻用那样的眼神注视着。
自她来到寒酥台,赵臻的眼神未在她身上有过有片刻停留;在过往的岁月里,赵臻也从不曾像看这个少年一样看过自己。
赵臻看那少年的神情,分明……分明是宠溺的。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
第31章
“哈哈哈哈哈!”
众人的交谈被一阵浮夸洪亮的大笑声打断。
奚瞳的神思从梅渍牛肉上离开, 她看向来人。
那是个四十岁的男子,身材矮壮,络腮胡须, 他身着戎装, 腰挂金牌, 本是军人的装扮,应当十分英武才对, 可因着配饰张扬, 姿态又有些市侩, 少了军旅之人应有的利落,故而尽显富贵,倒与气概之流无所加成了。
这男人的到来使得席间众人神色各异, 奚瞳注意道这一点, 压低声音问赵臻:“这人谁啊。”
“越阳王高江。”赵臻回答。
奚瞳眉峰微挑,前两天赵臻同她提过这个名字,她私下也跟裴叔打听过这人。
高江是先帝高宇的长子, 也是高宇第一任皇后的儿子。
高宇总共有三任皇后, 周怀淑是第三任, 前两位都是惨死。
第一位是高宇的发妻桓氏, 在高宇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嫁给他了。
高宇做了皇帝后,一天比一天疯魔, 将朝廷大小事务都交给扶持他上位的世家, 他自己则大兴土木, 命人扩建了皇宫,各路嫔妃纳了足足一千多个, 听说那时的宫女都是不允许穿小衣和裈裤的,就是为了方便高宇临幸……
大盈原本就是世家相争, 可将这份争斗推上高潮、让世家势大到可以牵制皇权的,就是高宇这位皇帝本人。
桓皇后出身高门,看不惯高宇如此,便屡屡进言劝说。高宇最后被她说烦了,便要了桓氏的性命。只是这要命的方法,实在耸人听闻。
彼时他们的儿子高江已是舞象之年,某日,高宇将他召入皇后宫中,对他说:“你母后多次犯上,声称孤的所作所为,让她这读过书的清流女子看不过眼,这样吧,孤给你一个选择,要么挖了你母亲的眼睛,要么孤废了你的皇子身份,贬做庶民,同你这清高的母后出宫讨生活去吧。”
高江舍不得身为皇子的荣华富贵,最终亲自动手,抠了桓皇后一双眼睛出来。
有夫如此,有子如此,桓皇后悲愤交加,最后撞柱而死。
奚瞳初听这个故事,只觉义愤。
她在长秦的父王已然算是非常昏庸,但跟高宇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至于高江,小小年纪便做出弑母之举,能是什么好东西。
此时高江身边有位华服官员正与之亲热交谈,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子,女子背对着奚瞳,她看不清她的样貌。
“想必那就是大司徒周正吧。”奚瞳问。
“嗯。”赵臻点了点头。
周正同高江寒暄完了,便一起上前走。
临近座位时,两人齐齐朝赵臻看来,周正笑着朝赵臻作了揖,高江则目光不善。
赵臻但笑不语,只举起茶盏,隔空一碰,却未仰饮,而是手腕一转,盏中茶水,尽数倾倒。
周正的笑容僵在脸上,高江更是恨意浮面。
赵臻此举一出,满朝文武噤声不敢言。
高江是诸侯王,周正是当朝大司徒,他们远远跟赵臻打招呼,可赵臻却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挑衅之意、不臣之心可见一斑。
“哎……你这是何必?”奚瞳有些无奈。
赵臻却嗤笑出声:“周正啊,贪婪。他谋权谋财,做尽恶事,却想要好名声。可我不同,我赵臻,是权臣。”
奚瞳看着赵臻的侧脸,他的下颌线像是被工匠精心雕琢过一半,清隽如画,却又凌厉如锋,真可谓面如其人。
是啊,他是权臣。权臣做到一定程度,人生的基调会变得极致。
那时候的长秦王宫,赵臻迎面碰见太子,都可以不行礼、不问安,更遑论碰到其他臣子。朝中信奉儒学的老臣每每议论起来,各个恨不得生啖其肉,可兴和大殿那场屠杀朝臣的血案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对他放半句狠话。因为他们知道,只要王上放任,他们便永远无法和赵臻抗衡。长秦的最高权力已经化作水汽,沁入赵臻的身体,这水汽足可让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就是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正的权臣。
赵臻感受到奚瞳长久的注视,他转头看她:“怎么了?”
奚瞳认真道:“既如此,赵臻你可千万别输啊。世间容不下失败的权臣,你懂吗?”
权臣的极致也在于此。
在山巅时,是极致的富贵荣华,可一旦坠落,便是粉身碎骨。生前的罪过足以让肉身受尽酷刑和审判,而身后伴随的,是万世的骂名,成仙无路,轮回无门,只能在九幽之下,做永恒的孤魂野鬼。
历史上这样的权臣比比皆是,他们被灭族、车裂、斩首、凌迟……长秦那个名为赵臻的枢密使亦是如此。奚瞳不希望这一世的他继续走入这样的结局。
又是这种眼神……
赵臻久久凝视着奚瞳,她又是这种悲悯的、怜爱的眼神。
他因这样的眼神而愤怒,他想将她狠狠拉进怀里,然后亲吻她、啃噬她、占有她、质问她——你凭什么这么看着我?凭什么?!
他想征服她,让她仰望他、崇拜他、迷恋他、再也离不开他。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可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