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歌》吧。”奚瞳回答。
高澜听到着这个答案,内心没什么波澜,《破阵歌》是很寻常的曲子,军旅之中时常演奏。
只是这首曲子多以鼓点作为主线,古琴独奏倒是有些新意。
群臣也对这答案有些失望,能让昭阳王将古琴让出来,原以为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乐曲,结果就是个烂大街的《破阵歌》。
“请。”高澜道。
奚瞳坐到琴案前,抚摸着魅伏的琴身,有些唏嘘,她轻轻抬手,指尖逼近琴弦时,一道清脆女声响起。
“《破阵歌》最讲气势,只有琴声未免单调,陛下,太后,臣女愿和琴而舞,还望二位恩准。”
奚瞳抬眸,这女子貌美非常,一身红衣,水袖蜿蜒,看来是早就准备好献舞了,只是借了一手她的琴曲。
奚瞳又注意到她的发髻和发饰,总觉得熟悉,凝神一想,便记起这是大司徒周正方才同越阳王高江寒暄时,他身边站的女子。
奚瞳又仔仔细细将她看一遍,发现她与太后容貌有三分相似,对她的身份也大致有了猜测。
小皇帝高澈一听周韵仪要跳舞,高兴地鼓起掌来:“好啊好啊,跳舞好看,跳舞好看!”
周韵仪抿唇一笑,走到寒酥台中央,同奚瞳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示意开始。
奚瞳见她一步步走近,越发被她的美貌所震撼,她肤如凝脂,玉面生辉,跟她相比自己活像一个蒸过了时辰的窝窝头。
她晃了晃脑袋,迫使自己清醒,表演节目呢,不能走神。
她双手抚上琴弦,琴声婉转而起。
先是哀怨,宛若送别战士的母亲与妻子,在做最后的叮嘱呢喃;片刻过后,琴声变得呕哑,如泣如诉;慢慢地,这份呕哑变得厚重,那是军人之家对于精忠报国的决心;再过片刻,纤指挑动丝线,古琴发出难得的高亢之声,那是战士榻上了征途……
席间,赵臻和高澜同时拧眉……
这不是《破阵歌》,准确地说,这不只是《破阵歌》。
奚瞳对这首曲子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动,抛开了代表着杀伐的鼓点,揉进了交杂着各种情感的曲调,那曲调里有悲壮、有决心、有爱恨,最重要的是……他们听到了无尽的孤独……
赵臻的心海波澜阵阵,他并不喜丝竹之声,那是纨绔子弟才会喜欢的东西。
可这一刻,他竟被这首曲子打动。
赵臻此刻满眼都是奚瞳,完全没有注意到翩然起舞的周韵仪。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高江之流,他们早就对着周韵仪看直了眼,口水都恨不得流下来。
周韵仪的舞姿轻灵优雅,与奚瞳的琴声配得极好。琴声怨慕,她便柔软舒展,琴声铿锵,她便英气利落。
琴声的节奏渐渐加快,那是战士在奋勇杀敌。
周韵仪也开始绕着寒酥台舞动,她跳着胡璇步,先是走到越阳王高江面前,水袖一甩,秋海棠的花瓣散落在高江面前,高江登时兴奋地涨红了脸,伸手想要抓住周韵仪的袖子,她却灵巧转身,躲了开来。
继而她又步到赵臻跟前,同样的挥袖,同样的花瓣飞舞。可赵臻只觉得烦,这女子挡到他看奚瞳了。
周韵仪也不恼,嘴上噙着绵长莫测的笑意,同样的舞姿,接下来是昭阳王、大司空、廷尉监……乃至在场的群臣。
一曲结束,红色花瓣漫天,秋海棠很美,但也像极了血。
奚瞳不禁感叹,周韵仪的舞姿,配得上她的曲子,甚至这首曲子,有了她这一舞,才更显完整。
奚瞳起身,走到周韵仪身边,两人对陛下行礼。紧接着便是阵阵高昂的叫好声。
随着这一曲一舞,席间的热闹已经被全然打开,群臣觥筹交错,把酒言欢起来。
奚瞳做完礼数,还未来得及回席,就被高澜开口叫住。
高澜走上前来:“这不是《破阵歌》,这是什么曲子?”
奚瞳笑笑:“小时候无聊,将《破阵歌》和《登临曲》做了融合,弹着玩的。”
她在天庭时,常常自娱自乐弹这首曲子,她觉得曲子里有人,赵臻就住在里头,离她不算太远。
“《登临曲》?!你是说古曲登临?!”
高澜惊诧,《登临曲》失传已有两百年之久,奚瞳这么年轻,她怎么会知道?!
奚瞳不明所以,只加了一层小心:“《登临曲》是我家乡的一首曲子,至于是不是你所说的古曲,我不知道。”
高澜不甘心:“他日得闲,小公子能否将《登临曲》弹与小王一听?”
奚瞳沉吟一会儿:“倒是没什么不行,如果赵臻方便的话。”
说罢,奚瞳看向赵臻,可他的席位空空如也。
“赵臻?……”
奚瞳纳罕,赵臻去哪了……
第33章
赵臻在《破阵歌》演奏至高潮时, 无端觉得有些醺然,可他明明没有喝酒。
他先是意识有些昏沉,然而这种昏沉带来的, 并不是困倦, 而是一种他已经十年没有体会过的欣快之感。他觉得他的身体在下沉, 但灵魂却越发的轻飘,像是要随风舞动起来。
接着是眩晕, 这种眩晕最先改变的是他的视觉, 奚瞳的身上仿佛渡了一层柔光, 她枣红的衣衫突然就退了色,变成了飘逸的素衣白裳。她的面目逐渐模糊了,隐隐约约的, 她的小脸变得如月色皎洁, 额间……额间似乎还有一枚花钿。很快,眩晕侵犯了赵臻的听觉,他觉得她头顶上的那枚铃兰簪子随风晃动, 灯笼一样的花朵碰撞在一起, 发出叮铃的响声。
是你吗……赵臻醉眼迷离, 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我梦境中的女子……奚瞳……是你吗……
最终, 这份醉意彻底腐蚀了赵臻的大脑,剥夺了他的感官, 他看不见听不见眼前的一切。只有画面不断地在脑海里翻涌, 全是太傅府中, 他和奚瞳朝夕相处的点滴。
诸如捧着碗吃饭时,她长袖滑落后露出的纤细光洁的手臂;案牍烛光下, 蒲团上她伸出裙裾的赤/裸的脚踝和玉足;同他下棋时,她用手托起的香腮和泛着水光的双唇, 以及……以及她弯腰拾起凋落的花瓣时,他不经意瞥见的她衣襟里那柔婉而神秘的沟壑……
赵臻近乎要迷离了,他想将这片梦幻光影里的奚瞳拉进自己的怀中,他要亲手撕碎她的衣衫,让她以最原始最坦诚的姿态面对他,他要吞噬她、融化她,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他要她一遍又一遍的发誓,发誓她永远属于他,永远陪着他……
就在理智即将脱离身体的最后一刹,赵臻轻颤着抽出了登天剑,而后,他的手掌离开了剑柄,紧紧握住了剑锋。
疼痛让他的瞳孔猝然紧缩,已经飘到半空的神识猛地落回了躯壳。
思绪清明,可浴/火难消。
他的视线转回到寒酥台,奚瞳正背对着他,同高澜说话。
赵臻的心尖一痛,他很想走上前去,一把将奚瞳抢回来,可他刚一迈步,就发觉小腹热血横流,欲望更甚。
他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再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多么不堪之举。
他深深望着奚瞳,他很希望奚瞳这时能回头看看他,可他没有等来心有灵犀的一眼。
他咬着牙起身,顺着宫/道走,他要找到今日戍卫宫城的林载,他要抓住给他下药的那个人。
赵臻步履维艰,他回想今日种种,到底是谁呢。
为他布菜的红盏是周怀淑的人,身旁伺候的阉人是周正的眼线,还有个宫婢试图给他倒酒,被他拒绝,那人是个生面孔,不知是寻常奴婢,还是谁新布在宫里的眼线……
然后就是……周韵仪长袖舞里散落在他眼前的秋海棠……
随着那片花瓣的散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香,可是秋海棠不只落在他这一处,高江、高澜、甚至周韵仪的生身父亲周正也不能幸免。
所以到底是谁……
还没等赵臻想明白,疼痛也已不能阻止药效的发散。
赵臻耳朵里传来女子们的嬉笑声,是不远处洒扫的宫女……
不行,他要找没有人的小路走,他不想同那些世家纨绔一样,做随意糟蹋女子的禽兽。
他一边走着,脑海里又开始有画面不停闪过,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他同奚瞳同处的岁月,脑海里的那两个人是奚瞳和……和高澜?……
“哎呀呀,我的头发!”奚瞳眯眼呲牙,好像是疼:“那个狗使者送的什么破琴?!不要让我再碰到他!否则我一定要在他脸上画满乌龟让他全长秦巡回展示!云序你还笑,还不帮我解开。”
高澜伸出手,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公主在外端方有礼,可一回到家,就还是小孩子性情。”
公主……长秦……云序……
赵臻迷茫了,这是什么……
“叮……”奚瞳绷直的发丝在高澜的拨弄下发出类似琴音的声响。
“公主您听见了吗?”高澜激动:“或许……或许您的青丝可以代替琴弦。”
赵臻的胸口灌了铅一般,这……这好像也不是梦……这分明是方才发生过的。
难道……难道奚瞳和高澜早就认识?!
她是高澜的人?!
萌生这个猜测之后,赵臻的心头燃起熊熊烈火,妒海生波。
脑海里男女的对话还在继续,琴弦像是已经被修好了。
“一把破琴,居然浪费本公主九条绝美头发丝儿,真是岂有此理。”奚瞳的樱唇微微撅起来,脸颊因为愠怒而生了一点霞韵。
高澜满眼柔情地望着她:“公主莫要生气了,权当是为了微臣。这样算来,您同微臣,也算是结发之缘了。”
……
赵臻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一座旧宫店的灌木丛旁。
他喉头一阵腥甜,似是有血涌了上来。
他的身体被欲望浸染,理智被恨意折磨,结发为夫妻,你们要缔结结发之缘,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奚瞳……奚瞳你怎么敢?!怎么敢同别人……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赵臻?”
就在赵臻百般煎熬生不如死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奚瞳发现赵臻不见了,便同高澜兵分两路找了出来。
高澜带人往灯火通明处找,奚瞳却觉得赵臻离席有些蹊跷,担心他自毁的情绪又发作起来,便朝着无人的小径寻过来。
“赵臻!”
确定是他之后,奚瞳一路小跑,来到赵臻身边。
她半蹲下来看着赵臻,他的脸上已无多少血色,唯有唇角因咳血而有红晕;汗水将他额前和两鬓的头发都打湿,他似是淋了一场冷雨一般;他的手掌有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小臂上也横亘着几道剑伤。
“赵臻!你怎么又……你忘了我同你怎么说的了吗?”奚瞳见他又伤了自己,神情满是心疼,赶紧撕开自己的衣摆作布条,为他包扎。
可下一刻,她便被赵臻狠狠攫住了肩膀,她因吃痛而微闭双眸,再睁开眼中,便迎上赵臻带着无限委屈的目光。
“你怎么能同他说什么结发之缘?!”赵臻的声音哽咽而颤抖:“那么多年,朝朝暮暮陪着你的是我!是我!你同他是结发之缘,那同我是什么?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赵臻声嘶力竭地质问着奚瞳,奚瞳却忘却了肩膀的疼痛:“赵臻你……你想起来了?……”
她仔仔细细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除了浓烈的情绪之外,还有不寻常的病态的猩红。
不对……
九幽冥府的孟婆汤万无一失,况且已经相隔五百年,赵臻不可能想起来。
他一定是被人种蛊、或者被人下药了,乃至魂魄激荡,否则不会想起长秦的事。
“赵臻……你先等等。”奚瞳忍着痛意,尝试跟他沟通。
可赵臻全然听不进去,他额间青筋毕露:“奚瞳,你心里有他是吗?我告诉你,我会将他抓起来,我要鞭笞他、废掉他的双手,我要让他再也不能弹琴!”
奚瞳愕然。
所以……赵臻那时折磨云序,对他用了鞭刑,挑断了他右手的手筋,是因为他误会自己爱慕云序?就像后来,赵臻也除掉了自己的两任准驸马那样。
奚瞳感到困惑,也有些愤怒,她还来不及生气,只见赵臻的眸底突然闪过一瞬清明。
他一把将奚瞳推开,垂眸不敢看她,他颤声道:“你快走。我中毒了,我不知道我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我不想你看到我这样,快走……走啊!”
奚瞳终是心软,此刻不是翻旧账的时候,她无奈叹一口气,伸手将他紧紧抱在了怀里:“赵臻,你忘了吗?我说过,我永不背弃你。”
奚瞳感受到怀里的人身体一僵,紧接着,他的手环上了她的腰。
他颤抖地越来越厉害,似乎在竭力克制着什么,奚瞳尝试着将他扛起来,她得带赵臻去求救,否则赵臻真的可能死在这儿。
就在奚瞳将赵臻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挣扎着起身时,她的膝盖不小心碰到了赵臻身体的一处,赵臻登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喘息。
意识到自己碰了什么的奚瞳耳朵瞬间着了火:“赵臻你……中的是……”
“媚毒……”
“……”奚瞳愣住了:“呃……我觉得我走也是可以的……那什么……我去给你找人,你呆在这里不要动。我不是背弃你哈,不是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