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大人。”一声呼唤打断了赵臻和奚瞳的思绪。
说话的是越阳王高江,他面露讥讽:“听闻你前阵子独创一道刑罚,名为刷洗?本王远在越地都已听说。太傅不是一向喜欢在百姓面前端一副仁德样貌么,怎得会起用这样丧心病狂的刑罚?”
程冲固然罪该万死,但刷洗之刑太过残酷,乃至天下文人对此口诛笔伐,赵臻也因此蒙上污点。
赵臻笑了笑:“乱世当用重典。朝廷现在是什么局面,在座的各位难道不清楚吗?不用重刑,如何震慑诸君?”
奚瞳在一旁听了这话只想笑,赵臻现在就是一整个不装了,平等地骂所有人。
果不其然,在座百官也没想到这位太傅这么直白,把震慑他们的目的直接就这么说出来了,有些脸皮薄的已经露了些尴尬之色。
高江却抓住了这话的漏洞:“太傅这是什么意思?陛下是不在了吗?轮得到你震慑群臣?!陛下!赵臻此言大逆,陛下应立即处置赵臻。”
高江四十多岁的人,此时对着六岁的幼帝、也是他的弟弟高澈行礼,请求他降罪赵臻。
高澈本来在高高兴兴吃着炙羊肉,闻言面露不悦。
周怀淑打圆场:“越阳王,今天是中秋宫宴,但在陛下和本宫心里,也是家宴,陛下与众卿都是一家人,家宴之上,不说政事。”
高江看着周怀淑,面露鄙夷:“太后怕是只想同太傅做一家人吧,吾等臣子哪有这样的本事,同您做一家人。”
“你!……”周怀淑怒视高江。
赵臻却含笑啜一口茶,看向幼帝:“陛下,臣只是莫须有的大逆,可越阳王,可是实打实同您争过帝位呢。他欺陛下年幼,便当您没有脑子,还望陛下明鉴啊。”
赵臻话音落下,四周鸦雀无声。
皇室从来立嫡立长,高澈能继位,全靠赵臻和周正谋划,高江当初若不愿离京,等待他的只有一个死。如今时移世易,他却在幼帝跟前装作乖巧称臣了。
高江的眼睛已经遍布对赵臻的杀意,正当此时,一道清朗之声传了过来——
“陛下恕罪!臣来迟!”
奚瞳闻声望去,只见一男子着一身东方既白,手执羽扇款款走来。
她猝然站了起来,讶然出声:“云序……”
奚瞳的动作吸引了群臣的注意,赵臻有些疑惑地看着奚瞳,她……认识他?……
来人也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这个突然起身说话的小子,但很快他便收回了视线,走到幼帝跟前:“臣高澜来迟,请陛下恕罪。”
高澈满嘴羊肉,太后露出客套的笑意:“昭阳王不必自责,昭地距京城甚远,这一路想必也是疲累,今儿个没有外人,赶快入座吧。”
奚瞳有些怔怔地坐下,昭阳王……高澜……云序这一世的名字,叫高澜……
高澜阔步入座,满饮一杯,举手投足豪放之中又透着贵气,引得席上一直不敢抬眼的女眷纷纷侧目。
奚瞳也不例外,他的风姿倒和长秦时无甚区别,依旧是公子无双的模样。
赵臻看着奚瞳近乎发直的目光,握着茶盏的指节渐渐因为用力而发白。
“方才大王兄同太傅大人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高澜笑着问,可不等两人回答,他又开了口:“今夜月色皎洁,京城的桂子香又沁人心脾,无论什么热闹,可否都让一让小王?小王给诸位弹奏一曲如何?”
“好啊!”“好!”
席上有些年纪大的文臣赶紧出口附和,他们今夜是来吃酒的,可不是来评判太傅和越阳王谁更想谋反的,好好一个中秋节,大伙儿都活着不好吗?
高澜闻言起身,走到寒酥台中央,他的侍从给他搬来一张琴案和一尾琴。
“这琴是小王在昭地一个古董商人那儿得的,名为……”
“魅伏……”
高澜话说到一半,奚瞳便开了口。
高澜有些惊奇,忍不住看向奚瞳:“小哥怎知这琴的名字。”
奚瞳有些懊悔,她方才明明是在心里说的,可没想到嘴巴这么不听使唤,竟道出了声。
魅伏琴一直就是云序的,昔年长秦王宫里,云序经常弹琴给她听,他们还一起合奏过。
“王爷恕罪。”奚瞳赶紧起身:“我之前在家乡时,在一老乞丐那里看过一本琴谱,琴谱扉页所画的古琴同王爷这一把很像,叫做魅伏,所以……”
高澜恍然:“原是如此,看来小哥与这琴有缘,也与小王有缘。”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向赵臻,赵臻也在看着他。
赵臻对他似有些敌意,这份敌意,甚至超过两年前幼帝登基,他将自己流放出京时。
看来这小哥,在赵臻心里有些分量。高澜心中了然。
他的眼神又回到奚瞳身上,这小哥其貌不扬,唯独一双眼睛渡了一层光泽,不输今夜月色。
不奇怪,赵臻看人的眼光一向是好的。
高澜看回琴案,此时一阵微风袭来,将他的发尾和长衫都吹起波澜。
“这样好的秋夜,就为诸君弹一曲《银汉歌》罢。”
风停,素手捻丝弦,琴声起,银汉迢迢似可渡。
群臣这才从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彻底抽离出来,摇晃着酒盏,坠入了中秋的好月色里。
可没一会儿,吃完羊肉的小皇帝闹起来:“没意思没意思!我要看美人跳舞!不要听弹琴!”
“澈儿……”周怀淑出言制止。
“吱!”
魅伏琴突然发出刺耳的声响,众人看去,才发现是琴弦断了。
高江一向看不惯高澜,当年先帝在位,诸臣属意的太子人选其实是高澜,甚至有几个大臣上奏,劝先帝立贤不立长。不止如此,因为姿容甚美、精通文墨,高澜在文人雅士心中也有极好的口碑。
高江深知,来日他起兵夺权,高澜一定会是他的绊脚石。
这样的人,要尽早除掉才好。
高江嘲讽道:“弦断不祥,这样好的一把古琴,昭阳王这样好的琴艺,竟让琴弦轻易断了。高澜,你怕是故意的吧,是在诅咒陛下吗?”
高澜也皱了眉,七月八月恰逢多个州府的雨季,许是古琴在途中受潮所致吧。
他刚要起身请罪,可一道熟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我……我可以将琴弦修好。”
奚瞳的话来得突然,她又是赵臻身边的人,众人拿不准她的身份,便没有人出言阻拦。
高澜闻言开口:“那就劳烦小哥将魅伏带回……”
“不必,一会儿就好。”
“现在?”高澜惊诧。
“嗯。”
奚瞳应一声,便朝高澜走去。
赵臻看着奚瞳的背影,咬肌暗暗收紧。
第32章
奚瞳缓步走向寒酥台中央。
魅伏琴是云序住到公主府的第二年, 她赏赐给他的。那一年西域小国的使者东渡而来,途径长秦,作为公主的奚瞳迎接招待, 使者临别, 赠予她一尾古琴。
传说这尾琴来自九霄梵天, 五百年红雪松做琴身,沼泽黑蚕丝做琴弦, 千年不腐, 万年不蠹。琴声诡谲, 低沉时如老翁吟啸,高亢时若艳妖高歌,所以名为魅伏。
奚瞳觉得这琴贵重, 白拿人家的很不好意思, 就命人把长秦王宫里最大的一尊血珊瑚搬到了使者的马车上,还给了他一些珠宝文玩当做回礼。
云序精通乐律,又是懂琴好琴之人, 使者走后, 奚瞳就将魅伏赏赐给了他, 之后云序便常在公主府为她抚琴。
但没过多久, 魅伏的第三根琴弦就断了,奚瞳幡然醒悟, 觉得自己大抵是被那个使者诈骗了。她想起自己送出去的那些个宝贝, 不由恨得牙根痒痒, 在公主府连打了好几天空气铁拳。
云序倒是跟奚瞳看法不同,他觉得魅伏不是一无是处, 便想着将琴弦修好。可寻了好几位琴师,用了各种材料的琴弦, 音质都同魅伏本身相差甚远。
某日黄昏两人坐在公主府院中,守着魅伏琴各自发愁,碰巧一阵晚风吹来,奚瞳的发尾正巧被魅伏的弦钩勾住。
奚瞳吃痛,不自主有些挣扎,云序着急伸手想要帮她解开,机缘巧合,奚瞳的一缕鬓发绷紧,云序手指相拨,瞬间发出嘲哳之声,竟有一些浑厚琴韵。
那一天,魅伏终于被修好了。
奚瞳走到昭阳王高澜跟前,低头看着琴案上的魅伏,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看来那西域使者倒也不算全然丧了良心,琴弦质量确实堪忧,但琴身的成色同五百年前别无二致,果真是不腐不蠹。
高澜看着眼前这个小子,竟有一瞬恍惚。
他明明姿容平平,甚至堪称粗陋,穿着也没什么品味可言,可他周身的气韵,几乎让人忽略了他的脸,有大户人家的富贵之气,也有与他年纪不相称的世外高人的仙风道骨。
高澜不禁惊奇,大盈京中叫得上名字的世家公子,他即便不熟识,也是认得的。这样一位郎君,竟没能被他发现,堪堪成了赵臻的入幕之宾。
高澜一颗心挂在奚瞳身上,没能发现赵臻看向这边的眼神已经冷得要射出剑光来。
然而下一刻的景象更是让在座众人惊诧。
只见奚瞳解开了束发,一头青丝随着中秋夜风轻轻舞动。这是个很逾矩的行为,只有最风流的公子做起来才不惹人厌。可眼前这个小子做起来,竟也十分优美。
奚瞳的头发极好,纤细柔软如绸,浓密黝黑如墨,在圆月高悬的夜色下,在满宫华灯的映衬中,长发的律动给像是给她周身渡了一层妖气。
大盈王宫从不缺美人,可如奚瞳这样,凭借气韵和身姿让人全然忘却容貌的,众人还是第一次见。
就连王座之上艳冠天下的太后周怀淑忍不住喃喃一声:“妖孽……”
赵臻更是煎熬,他的喉结滚了一滚,悔意充盈他整个胸腔,近乎让他窒息。
他不该带她进宫的,她本来是他一个人的,她原该只属于他一个人。
奚瞳对周遭的眼光全然不觉,只从两鬓摘了九条发丝,她和云序当时试过,九条是恰好的数量,少一条声音便轻佻,多一条则浑厚有余,失了灵动。
她将发丝编织成缕,找到魅伏琴龙龈处的琴钩,仔细打着死结。
“其实工序之中,应有一道粘合。头发不如蚕丝柔韧,这样随意编织不是长久之计,不过应付今晚不成问题。”奚瞳一边专注动作一边对高澜说:“好了,昭阳王试试?将来若还需要我的头发,就找赵臻要。”
在奚瞳修琴的时候,高澜一直在看她。她没有喉结,衣衫松垮,一阵风吹过,前襟贴身,胸前隐约有峰峦,加上她说话的声音,他已然断定了,这是个女子。
呵……高澜忍不住笑了,赵臻啊赵臻,英雄难过美人关。但也……的确好眼光。
高澜识破这一层,便起了玩心,他轻挑眉峰:“会弹琴吗?”
奚瞳这才看向高澜,高澜在这个注视里愣了愣,真是一双极好的眼睛,坦率又有灵气,像是初到人间、无知又无畏的小动物。
奚瞳回答:“会。”
高澜笑了:“要不要弹一曲?”
奚瞳忍不住看向赵臻,似是询问他的意见。
高澜笑意更深:“太傅大人真是御下有方,不过是邀请这位小公子弹奏一曲这种小事,竟还要得太傅首肯。”
赵臻目光如鹰,同高澜对峙片刻,最终对奚瞳点了头。
高澜让出了演奏的位置,入席之前问奚瞳:“弹什么?”
弹什么……
奚瞳会弹的曲子不少,但大都是咏景咏情之作。赵臻因为冲撞云序被她杖责,之后他在宫中再见她弹琴时便出言讥讽,说长秦朝堂动荡,公主却只知弹奏一些靡靡之音。从那之后,她便不怎么抚琴了。
她的眼睛看向赵臻,脑海里闪过的是她死前最后的画面。
那是一个万籁俱寂阖宫入眠的长夜,敌军的马蹄声撕碎了王朝最后的安宁,他们长驱直入,先是攻破城门,很快就是宫门,杀声将所有人惊醒,醒来那一瞬,昨日富贵已成烟云,他们的性命已经等不来黎明。
她的父王和王兄在兴和殿踱步几遭,很快便选择了投降。
她悲愤绝望之下,举着长剑走向城墙,那柄长剑用来肃清她求死之路上的敌军,以此保护她生前最后的清白。
她站上皇城最高处时,赵臻一身白衣赶到了她的身边,他挥剑杀敌,鲜血染红白衣,血可能是敌军的,也可能是他自己的。
他一遍一遍被击倒,又一遍一遍站起来。
当他濒临力竭,一个敌军兵士终于朝她冲过来时,她知道她的生命已经到了应该终结的时候。于是她横剑自刎,两天之后,赵臻被敌军凌迟而死……
奚瞳的眼睛蒙上一层雾,今夜的月色跟那时很像,今夜的赵臻还好好活着。
那个唯一保护过她的人,与她爱恨纠缠了一辈子的人,此刻好好地呆在她身边,她因此而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