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圣人今日的心绪似乎不佳,眉心微皱。做到圣人这个份儿上,想喜怒不形于色也可,想龙威外露也可。
亦安心中暗道,不应该啊,事关文惠太子实录,圣人不该是这个神色才对。难道是兄长写了什么犯忌讳的话,让圣人瞧见了?亦安第一时间想起前朝的“文字狱”,又想起前世的几个焚书大案。
不过圣人也只是皱皱眉,便让尚仁继续编撰去了。
待尚仁走后,当着亦安的面儿,圣人便是一叹。
“可惜梓潼,也不过是只言片语罢了。”尚仁为文惠太子修实录,自然是以文惠太子为主。像文惠太子的出身,也只载明是文昭皇后子,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对文昭皇后的记载,便是亲儿子的实录里,也不过是寥寥几句话而已。
甚至日后圣人百年之后,对文昭皇后的记载也不过是皇帝之妻,顶了天也就像太·祖皇后那样有个几千字的记载。若是不走运,恐怕连这千余字也没有的。
亦安敏锐地抓住了圣人不快的点,圣人这是不满意文昭皇后记所书太少。毕竟就算尊贵如皇后,也少有史官对其生平大书特书的。
若想要在史书上留下足够多的记载,要么像汉之吕后那样,以太后之身自摄朝政,留本纪于后世,亲儿子惠帝也只是附在母亲本纪之中而已。
要么像唐之武后,自登帝位,便名正言顺地拥有本纪、实录记载。
便是前面这两位,其真名是何,又是什么表字,史书也很难盖棺论定。
亦安的心突然跳了一下,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向圣人效忠的机会。便是亦安现在还是御前女官,但这终归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一般的富贵。若亦安有拿得出手的实绩,便是千百年后局势如何变幻,终有人会为亦安辩上两句。
稳了稳心神,亦安对圣人轻声道,“陛下圣明烛照,文昭皇后何等人物,岂能无书无传传于后世?”这是亦安对圣人的一次试探,此事若成,则她和圣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一步。
圣人抬眸,目光直直看向亦安,眼神里泛起的光亮是先前亦安从未见过的。圣人是聪明人,亦安能说这样的话出来,必是有后手的。
“爱卿的意思是,要为梓潼著书立传?”圣人鲜少有把话问得这么清楚明白的时候。不过想想这是为的先皇后,便能够理解了。
亦安垂手肃立,“文昭皇后德行垂范天下,微臣愿书文昭皇后事迹,使殿下声名传之后世无穷。”著书立传,润色事迹,古往今来都是一件大工程。
“爱卿可有把握?”圣人微微直起身子,眼神都比先前亮了三分。
“微臣愿效死力。”这时候不表忠心什么时候表?亦安在心里感慨,原来自己也是一个可以“逢迎君意”的人。
“好、好、好,若爱卿能为梓潼立传,朕必不负卿。”圣人起身,直视亦安,语气是少有的亢奋。
圣人看不上史官修的历朝皇后后妃列传,百十来号女子,加起来不到万余字。好似在后宫里的日子千篇一律,没有丝毫记载的价值。
当然这件事不能明着说,翰林院里便是有想逢迎君上的,也干不好这差事。给文惠太子修实录能捞取政治声望,给文昭皇后修书能有这待遇?既不能称实录,便只能称作列传,日后附到圣人实录里罢了。
这并不是圣人想要的结果……
难得有这样体贴的人为君分忧,便是一旁的焦清,看向亦安的目光也比往日里要多几分真心。这位提出为文昭皇后修书,不管有几分真心在,她确实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一心一意为先皇后修书,不犯那些清贵翰林们的毛病。翰林修书没什么不好,只是他们也容易略写,这恰恰是圣人最见不得的。尚仁没在这上面踩雷,是因为他把文惠太子实录修得十分详尽。所以便是尚仁略写了文昭皇后,圣人也没有动怒。
亦安面上谢恩,心里在想,有了这个做底牌,圣人便是想动自家,也要看过先皇后和先太子的面儿才行。
到这时候亦安还能和自己开玩笑。瞧,做个“佞臣”也没什么难得嘛?不过是把自己能做到的事往圣人面前一摆,这不就成了?
这于圣人而言,却实实在在是个意外之喜。圣人原本没想过这一茬儿,修书不比开蒙识字,必要有一定的功底才行。什么叫修书?便是一心一意去做这件事,没有足够的文化修养,便是把那些史料都写出来,也难以达到修书的目的。
亦安既应下给文昭皇后修书立传,圣人便让她在甘泉宫好生修书,旁边就是脉望楼,里面的资料尽可以翻阅。
为着这个,圣人把嘉顺郡主和一群秀女都挪到了甘泉宫,美其名曰受翰墨熏陶,兴许能学得在快点儿。
而秀女们已经快要学成,只等宫里放她们回家待嫁。这里面景王世子成婚最早,不几个月便是婚期。定王长孙最迟,少说还要再等三年。
亦安便在甘泉宫里,一教学生,一边为先皇后修书。
为先皇后修书,首先要知道的就是先皇后生平,这些宫里的记载过于笼统。所幸穆尚宫等六尚女官都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对先皇后的事迹知之甚深。
通过穆尚宫等人口述,亦安心里先皇后的形象便渐渐丰满起来。
不知怎么地这件事惊动了楚贵妃,钟粹宫娘娘坐着软轿直奔甘泉宫,连宣召亦安都免了,直接亲自来了。
等楚贵妃一到,亦安便知道这位是为什么来的……替先皇后补充事迹。
楚贵妃口中皇后贤良的事迹一大堆,便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钟粹宫娘娘着重讲了这一件事,便是这一件事,也让亦安从中窥见先皇后人品心性之佳。
“那是崇元十三年的事儿了,记得那年冬月十三,我重病不起,太医都以为我不得治。是娘娘从宫外请了宋老先生入宫,深夜里又用中宫宝玺叫开宫门,又派人去请圣人手令,连夜将母亲请进宫来,本宫这才得以活命。”楚贵妃说这话时满脸都是回忆之色,宫规森严亦安是知道的。便是她有圣人亲赐腰牌,也要按着宫中时辰进出。除非是极其要紧的差事,要不然宫里禁军的长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娘娘仁德。”亦安与穆尚宫等人俱叹过一回。能为了当时还不是贵妃的钟粹宫娘娘夜开宫门,只为了让贵妃亲娘入宫照看女儿,不能不说是不贤良了。
也正是因为贵妃亲生母亲入宫,楚贵妃这才吊住一口气,又凭借宋老先生神鬼莫测之医术,这才从鬼门关里挣了条命出来。
所以楚贵妃对先皇后与圣人,是极其信服的。如今亦安要为先皇后修书,贵妃又怎么不会来出一份力?
第73章 暂摄
在穆尚宫和楚贵妃等人口中, 文昭皇后俨然是历代皇后之中典范式的人物,所有赞美的词藻放在文昭皇后身上都不显得突兀。
亦安便是想不受这些人为因素的影响,她笔下的文昭皇后也越来越往一个“完人”的方向发展。
一转眼儿到八月里, 宣宁侯长女要嫁入慎国公府, 与慎国公世子完婚。亦安作为宫中女官,又和宣宁侯长女是旧识, 有过一起选秀的情分。圣人特派亦安作为使者, 代表宫中前往祝贺。一般这样的差事都是内监去的,圣人许是发现女官去这样的场合也不错, 便让亦安前往。
修书一时是修不完的,圣人也知道劳逸结合的道理。他自家看奏疏虽然看到亥时左右, 可隔上三四天,总要歇上一回的。以前是有文昭皇后在旁边劝着,圣人还是十来日一休。如今文昭皇后不在, 圣人倒是时常歇息了。可见还是年纪大了,到底不如从前那般健朗了。
圣人赐的几桩婚事里, 除过亦真与周璋外, 也只有慎国公家和清河郡王是今年成婚,余者都要往后排排。
亦安在慎国公家也见到了令国公夫人,因令国公太夫人出身宣宁侯府, 这几家算是有转折亲的,亦安对此并不意外。
京城中的豪门勋贵,往上扒拉几代, 都有些可以说道的姻亲。这个道理放在世家大族身上也是一样,除非是从来没有交集的, 要不然怎么都会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
九月里,秦阁老的母亲秦太夫人染病, 此前太医已经会诊过几回,俱摇了摇头,只说老人家年纪大了,许是寿数到了的缘故。
太医鲜少有这么直白的时候,只差明着告诉首辅,可以给老夫人预备后事了。
圣人得知后,让亦安作为专使前往秦家慰问,又让宋尚食随行,替老夫人看诊。
宣读完圣人慰旨,秦阁老便让孙女作陪,又请宋尚食为母亲诊脉。
多日不见,秦珂又比先前长开不少。她和慎国公次子的婚事还未定下日子。原先想着等对方加冠之后再议婚事也不迟,可偏偏祖母这时候病了,倒让秦夫人忧心起来。婆婆一向是个身子康健的人,这番只怕熬不过去,若耽误了女儿婚事,到底不美。
虽有圣人赐婚旨意,但若秦太夫人亡故,秦首辅作为儿子,势必要为母亲守孝三年,这三年之内,是必要去职的。秦夫人是秦阁老儿媳,婆婆去得早,太婆婆和自己也不算亲近,好不容易女儿有了好归宿,偏生这时候又出这样的事。
不过想想秦太夫人的年岁,倒也不算太意外。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太夫人八十有二,在富贵人家里,也算极为长寿的老人。
“听公主说,你最近忙得很,可好些了?”秦珂让丫鬟们备好茶点,便与亦安相携坐下。临清公主确诊有孕将近六个月,产期预计在年底或者明年正月。
圣人知道自然是欢喜的,赐了不少名贵药材,还派亦安前去慰问。不过亦安只去了那一回,并不像秦珂那样,时时能去公主府探望。按说圣人已有赐婚,秦珂这会子该在府里备嫁才是。可慎国公次子的年纪着实不算大,便是赶在加冠前一年成婚,也得等到两年后。临清公主又下了帖子请,所以秦珂并不十分拘束。
亦安却是着实不得闲儿,今年长姐亦真出嫁,因周家没有长辈,圣人特旨亦安以女官身份参与,和宫里派去的人一道搭班子在周家把婚事办了。
转过明年去,又是舞阳长公主之子成婚,又是景王世子成婚,二姐亦婵也定好了婚期,就在明年六月里。
家里彭氏长子尚德又要赴顺天府参加童子试,亦安备下一份程仪相送。三姐亦宁和令国公次子的婚事正在选吉日。陆氏因女儿的婚事定的仓促,所以想在别的方面多补偿女儿一些。且明年又是公公白阁老七十大寿,所以陆氏便想把女儿的婚事放在后年。至于亦婉年纪更小,魏夫人长子也无功名在身,两家都有意把婚事往后安排。
而令国公夫人也是赞同的。明年正是次子入秋闱的紧要关头,令国公夫人担心因为成婚误了学问,所以陆氏略一提这个,她就应了下来。
崇元四十二年,令国公次子已然加冠,办完次子的婚事,越过明年去,又能接着筹办幼子婚事。
令国公太夫人对小孙子的婚事已无执念,左右圣人已有赐婚。魏莫钤便是招了新帝忌讳,她们家也能保下郡主来。令国公太夫人不是对荣康郡主不满意,而是出于对魏莫钤的不信任。
整整九年的江宁织造,魏家便是不堆金砌玉,只怕也是珠玉满堂了吧?况且旁人也知道魏家有钱,那样大的宅第,岂是一般官员能置办下来的?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寸土寸金的地方!
若是魏家这份家财惹了新帝的眼,到时候抄家的由头都是现成的。魏莫钤非科举出身,骤然跃为五品,且在织造位上素无政绩。这些都是现成的把柄,魏家又不是什么根基深厚的人家,要是真招了弹劾,只怕还得姻亲去救。
令国公太夫人就是想着白家肯和魏家结亲,必然是相中了什么,这才慢慢劝自己接受了荣康郡主作为孙媳这个事实。其实细想起来,荣康郡主并非没有好处。首先性子就很好,不是那种跋扈的皇家女,又是在宫里长大的,比起几位正牌郡主,这位才是圣人眼前长大的。
如今既换不了婚事,令国公太夫人也只能把荣康郡主的好处一件件拿出来念叨,希图就此说服自己。老夫人还是怕魏家日后一个不稳牵连到自家,要不单论起来,荣康郡主本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这或许就是魏夫人从来不与魏宜人交际的原因,便是不想女儿和魏家扯上关系。魏莫钤骤然富贵,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魏夫人在魏大人生前,可是正经做过几年知府夫人的。知道这织造的差事,油水可厚着呢。
“多谢你记着我,仿佛还像昨日一般。宋尚食医术精妙,太夫人定然无虞。”亦安对着秦珂感慨过一回,便又宽慰道。
秦夫人方才着急的神色有几分是为太婆婆尤未可知,但她让女儿招待亦安,和宫中女官作陪是不争的事实。按照品级来讲,很该是秦夫人这个五品诰命接待亦安。虽则亦安是内廷女官,品级与外廷官既相同又不同。相同的是官品,不同的是外廷一般有些轻视内官。
不过亦安又是御前女官,在圣人面前一贯得脸。便没有人说出这样的话,且亦安祖父与外祖皆是当朝一品,现在倒是没有背后里嚼舌根的。
秦夫人是想让女儿和亦安多亲近些,理由也是现成的。一样是选秀出身,不过是一个在宫里做女官,一个被圣人赐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