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甚趣事？”嘉定帝起了几分兴致：“庞卿家不若说来听听。”
刚刚开口的正是当今次辅庞宽，被抢了先的乃是首辅周重观。
庞宽笑道：“这位韩会元乃是个少年英才，五年前便中了秀才，三年前丙子科乡试他也参加了，只不过他时运不济，竟被分配到了臭号，因此在第二场考试时，晕厥倒在了考场，未能参加第三场考试，于是落第。”
“臭号？”作为皇帝自然也是了解过乡试等流程的，号室他也知晓，但对于老号，臭号之类的说法，却是不知。
庞宽露出懊恼的神色，“微臣有罪，竟有污圣听。”
嘉定帝摆摆手；“这有甚，只管说。”
庞宽这才给嘉定帝介绍了几种号室。
嘉定帝一听韩时遇竟然抽中了厕所旁边的号室，脸色顿时露出几分微妙，再看韩时遇，仿佛也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一般。
周重观见状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淡淡出声道：“如今正值国运昌隆，百姓供读者众，而每科录取人数有限，自然便有越来越多的考生参加乡试，会试，而各地贡院乃是多年前修建，彼时未能预料到如今文教之发达，莫说是臭号小号，有时考生过多，号室不够，便只能临时修建席号，一把茅草遮盖，难挡风雨，便是有甚意外，也是正常。”
第84章
庞宽被反驳也不恼，依旧笑呵呵：“周首辅所言极是。本官也是慨叹一番而已。”
周重观冷哼一声。
慨叹一番又何须特别说明此事？
无论是因体弱病倒还是因臭号病倒，此时道出皆不会嘉定帝面前留下好印象。
这庞宽很明显是想将韩时遇打压下去。
至于为何，周重观也懂，他目光看向第四名王桦，同时也是庞宽的外孙。
庞宽如今身为次辅，深得皇帝宠信，自然是想让自己的外孙做状元的。
哪怕状元不行，做个榜眼和探花也行啊。
也幸得李秉城不是他的党羽，要不然就是这会元，只怕也早就落入王桦的手中了。
周重观看向韩时遇，青年面容极俊，少有人能出其右，但他身上坚毅自信，淡定从容的气质却更叫人眼前一亮。
不过周重观更为欣赏的是韩时遇的才华。
他看过韩时遇的会试答卷，八股文做得极好，不论是破题还是行文，皆如行云流水，叫人读了酣畅淋漓，但周重观更为欣赏的是他时务策。
其实无论是乡试还是会试甚至是如今殿试的时务策，考生们写得再好，也很少有可行性，这俱都是因为考生们并没有实际操作的经验，是以很多东西基本上都是想当然，实际上很多建议都是行不通的。
但韩时遇的时务策不一样。
他的时务策不像其他人那样夸夸其谈，而是喜欢列举数据来佐证，让人一目了然，提出的建议也很有建设性，周重观觉得韩时遇成长起来，必定是个能吏，是以他不会让庞宽破坏掉韩时遇的状元。
念及此，周重观微微颔首：“否极泰来，此子确实有福运。”
周重观此话一出，庞宽脸色微微一变，嘉定帝是倒是眼睛一亮。
作为日日参禅念佛求长生的皇帝，最喜欢的便是福运二字了。
旁边另有一四十多岁，白净儒雅的绯衣官员笑道：“周首辅所言极是。此子三年前未中，三年后却连中解元，会元，直指状元，如今看来，倒像是上天故意打磨此子，待通过考验之后，再送到陛下面前来哪。”
嘉定帝顿时龙心大悦。
周重观朝裴先英看了一眼，裴先英微微笑，两人对视一眼很快又分开。
二人关系虽一般，但都不喜欢庞宽，偶尔合作一下也是可以的。
庞宽冷冷的看了两人一眼，很快又露出慈善的笑容。
到底是殿试，嘉定帝再不理会朝事，也知晓这是朝廷大事，后一辈的人才便是从中出。
再加上方才提起韩时遇，嘉定帝对他起了些兴趣，当下起了身，往下走去。
周重观，庞宽，裴先英三人紧随其后，其余人便没有跟着下去了。
毕竟这是殿试，人家皇帝和阁老们下去看看也就罢了，你还跟着去，那不是妨碍考生吗？
嘉定帝先来到韩时遇面前，韩时遇瞬间便感觉到眼前宣纸落下一片阴影，他当即便知晓这是皇帝下来巡考了。
要问韩时遇紧张不？
韩时遇还真不是很紧张。
毕竟从小到大参加的考试，竞赛多了去了。
只不过以前面对的是监考老师和评委，现在面对的是皇帝和阁老们罢了。
但实际上皇帝和阁老们跟监考老师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要他没犯错，皇帝总不能让人将他拖下去斩了，因此韩时遇手中笔触也只停顿了一瞬，而后便又继续做答。
韩时遇这一瞬的停顿几乎难以察觉，但嘉定帝等人有几个不是天纵奇才，观察入微的？
哦，不对，还有一个不是天纵奇才的，那便是庞宽。
他前面几十年平庸至极，是十年前靠着拍嘉定帝马屁上位的。
当然，他这个平庸，是相对于周重观和裴先英这样的天才而言的。
但他若是观言察色不行，也拍不了嘉定帝的马屁，是以几人都瞧出来韩时遇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
庞宽瞬间眼里光芒一闪而逝。
若是韩时遇因此而失态必定在嘉定帝面前有损形象，如此便是策问写得再好也无用。
便是没失态，因为紧张没写好策问也可以。
周重观和裴先英则是面不改色。
方才他们出声是惜才，也看不过庞宽这样毁一个人才，但如果他自己不争气，连这点考验都过不了，那他们以后也不会再多关注。
好在韩时遇定力十足，也只是一瞬间的分神而已，很快就又将心神放到眼前的考试中去，握笔的手稳稳的，一笔一划并不见慌乱。
嘉定帝和周重观裴先英见了都暗暗点头，此子可堪造就。
庞宽则是心里冷哼一声，算这小子好命。
嘉定帝见韩时遇这般沉得住气，心里也多了几分欣赏，再看他的脸，顿时赞叹不已，真是鬼斧神工方能早就这一张脸呀，可惜他没有待嫁的公主，不然倒是可招为驸马。
嘉定帝心里惋惜一番，而后再看他的文章。
嘉定帝当年上位是不甘不愿被迫上位的，但既然上了位，自然也要好好做这皇帝，是以刚刚登基那几年他对于朝政还是比较用心的，再加上他本来就极聪明，花费三四年功夫便彻底的将朝堂控制在手里，后来又得了周重观这样的能臣，可以将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于是嘉定帝便不再处理朝政，开始诵经念佛求他的长生去了。
因此嘉定帝对朝事也是有所了解的，看到韩时遇所答便知道此人乃是和周重观一般，将来必是个能臣。
他至此便明白为何周重观会为韩时遇说话了。
他目光几闪，什么都没有说，脸上也不曾露出任何异样，看了一会儿便继续往下看去。
倒是周重观站在韩时遇身后多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微微颔首。
他果然没看错，韩时遇确实是个实务派。
周重观多看了韩时遇一眼，眼前青年英俊无匹，姿仪无双，自信从容，胸有成竹，仿佛年少时的自己，又比当初的自己更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啊。
周重观第一次生出了要收个学生，继承自己的衣钵的念头。
周重观又看了一眼韩时遇，心想，再看看吧。若果真值得，便收他为学生又如何呢？
韩时遇并不知自己居然得了首辅的青睐，让对方生出了想要收学生的心思，他全神贯注的写题。
周重观没有多站，很快便也离开了。
嘉定帝一行巡考，脚步是放轻的，全神贯注者根本就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但总有人察觉到了，这些人天生畏惧皇权，今天又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接触到皇帝，也或许是他们一生中唯一一次，不免紧张，有些甚至微微颤抖起来，纸上落了好几滴墨水，他们瞬间脸色苍白起来。
其实这只是草稿，并非正卷，但他们也担心自己这样的表现会给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
嘉定帝看了那白纸上的墨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心里生出几分不喜来，巡考的兴致便也没了，他打算上去休息了。
毕竟是皇帝，不可能真在这里几个时辰守着的。
嘉定帝抬步走了，周重观和裴先英意味深长的看了那考生一眼，也跟着皇帝离开了。
倒是庞宽没立时跟着走，而是脸色难看的暗暗瞪了那考生一眼，嫌弃对方丢人现眼，那考生见了头越发的低下去。
没错，此考生正是庞宽的外孙王桦。
庞宽没想到韩时遇没丢人现眼，倒是自家外孙在皇帝面前丢了脸。
还在周重观和裴先英这两个死对头面前丢脸，真是气杀他也。
好在他也知道这是殿试，若是王桦发挥不好，便是他在嘉定帝面前再有面子，考卷递不到嘉定帝面前也是无用，只得安抚对方一眼，让其继续考试，便也跟着离开了。
这些考场风波除却当事人无人知晓。
韩时遇很快就写好了草稿，又修改了几遍，确定并无遗漏，开始誊抄到正卷上。
开头便书写“臣对：臣闻……”
将几道策问概括书写上去，而后开始一一对策：“伏读制策有曰……制策又以……”
将四条对策全部写下后，开始颂圣“钦唯皇帝陛下……臣谨对。”
全文需千字以上，二千字以下。
殿试期限为一日，中午由光禄寺提供膳食，不过膳食很简单，两个白面馒头一碗水，美味不必提，混个饱腹而已。
韩时遇很快就完成了答卷，检查无误后便交卷，紧随韩时遇后，陆陆续续有其他贡士交卷，韩时遇看了一眼，认出紧随自己后面的乃是来自江南的温逸凡和江浙的曹辛，二人分别为第二名和第刘名。
温逸凡之所以为第六名，是因他所选之经书与韩时遇重了，便只能排在五经魁后。
等到所有人都交卷，监试大臣逐卷画押，贡士们便可随着礼官出宫回去了。
第85章
韩时遇随着众人出了宫门，便见到了张青元和韩竹站在一起，不由得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
“张兄怎在这里？”韩时遇上前问道。
张青元笑道：“左右无事，便来接你。如何，可还好？”
“尚可。”韩时遇微微笑道。
“那走吧，我在珍馐阁定了个雅间，为你庆祝。”张青元朗声笑道。
韩时遇推辞：“结果尚未出来——”
“但一个进士总跑不掉吧？”张青元笑道。
要这么说也对。
张青元笑道：“之前因为你要准备殿试，就没有庆祝，现如今殿试完了，总该好好庆祝庆祝了。”
张青元这么说了，韩时遇自是不再拒绝。
正说着，又见到岑长白，到底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张青元也客气的邀请了他一句，不过被他拒绝了，不过张青元和韩时遇也并不遗憾，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殿试结果要等到五月一号才能出来，接下来几日韩时遇和张青元每日携友出游，将京城几处知名景点都逛遍了。
韩时遇不仅收获了愉快的心情，也认识了不少友人，有些颇为聊得来，相约日后多联系。
而宫中的文化殿中，八名读卷官正在辛勤的评阅殿试试卷。
试卷分为五级，分别用圈，尖，点，直，叉来标识，读卷官评阅完一份试卷之后，就在浮签上其姓下标识，然后将试卷转桌给另外一位读卷官，每份试卷都由八位读卷官评阅过并且留下标识，等到评阅结束，首席读卷官就根据上面的标识综合评阅结果。
一般能够列入一甲和二甲前列的，都是八个圈的，有圈有尖的肯定会被列为二甲三甲，在拟定名次的时候，首席读卷官还会参考其他读卷官的意见。
两天后，全部殿试试卷评阅完毕，剩下最优秀的十份试卷首席读卷官并没有拟定名次，而是上呈到嘉定帝面前，由嘉定帝决定名次。
一般情况下，放在最上面的都是最好的，所以嘉定帝直接就取了最上面的试卷。
嘉定帝才将试卷拿到手里，还没开始读，就发现这份试卷并非是韩时遇的试卷，毕竟他见过韩时遇的笔迹，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过嘉定帝不动声色的继续读了下去。
不得不说，眼前这一份试卷确实写得不错，文采斐然，侃侃而谈，一看就是个颇有见解的。
只要说嘉定帝有多惊艳却也没有。
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正科加恩科，殿试也主持了七八次，亲自钦点的状元也都有七八个，能当状元的，哪个不是文采斐然？
是以这份试卷可以说确实不错，但惊艳也确实没有。
嘉定帝也没有说什么，放下这一份，又取另一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