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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马车走走停停,总没个定数。
沈盈缺也随他们,一会儿在马车上颠簸,一会儿被赶下马车,关押在房里,有时是装饰奢靡的庭院,有时则是香烟缭绕的道观,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始终缚在她的双眼上的黑绫。
显然,他们并不希望她知道自己被带去了哪里。
约莫走了有七天,马车的速度终于缓了下来,看来是到达目的了。
拓跋夔似是有事,提前离了队,改由烛伊亲自押她下车。
沈盈缺也没反抗,老老实实跟着她往前走,直到进入一个满是霉臭味的地方,烛伊才摘下她眼睛上的黑绫。
强烈的白光冷不丁袭来,沈盈缺眯起眼,待适应了之后细细打量。周遭稻草成榻,悬尘积土,原是被带进了一个地窖,四面无一扇窗,墙头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是这里仅有的光源。
“你倒是挺镇定的。”烛伊冷笑,狠狠朝她砸了个东西。
沈盈缺下意识伸手接住,低头一瞧,是一个冷到发硬的白馒头,面皮上还落着星星点点的霉斑。
看来接下来这几日,她都要靠这些来果腹了。
沈盈缺蹙了下眉,也没说什么,自管拿了馒头凑到油灯前,仔细剥去面皮上的霉点。
因手腕还被绳索束缚着,她动作受限,剥得极慢。但也因这一身深入骨髓的名门气质,便是落魄至此,她举手投足间仍存了一分优雅,瞧着不像是残灯底下剥馒头皮,更像在凭月簪花。
烛伊不屑地“嘁”了声,讥诮道:“贱人,就不怕里头有毒?真那么有骨气就别吃啊。”
“我若是不吃,饿死在这儿,你要如何跟你主子交差?”沈盈缺闲闲回怼,漂亮的杏眼轻俏地眨着,仿佛乱花丛中飞扬的蝴蝶,“我这可全都是为了你好,还没怎么为难你呢。不然,你现在跪下来求我吃?”
说着,她还真放下馒头,双手环抱,翘起下巴大剌剌望着烛伊,不动了。
烛伊气得满面通红,恨恨磨着槽牙,tຊ“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真当我不敢杀你?”
沈盈缺觑眼她腰间的软鞭,又平平扫视过身边的煤油灯和稻草堆,嘴角微不可见地撩起一丝弧度,声线越发疏懒:“对啊,你就是不敢杀我。即便你现在恨我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立马就要了我的命,可偏偏,你就是不能杀我。不仅如此,你还得好生照顾我,不能叫我受半点伤害。因为我死了,你们才是真的全都完蛋了。”
她眉眼含着轻松的笑,灯火照耀下,从皮美到骨。
无一处不妙,也无一处不叫烛伊恶心,却偏偏无一处,不是那人喜欢的,凭什么?
心底轰轰烈烈烧起一股妒火,烛伊近身捏住她下巴,龇牙冷笑,“你说得没错,我是不敢取你性命,就算我现在恨你恨得牙根痒痒,也不能杀你。不过……”
她指尖顺着沈盈缺娇嫩纤长的脖颈滑下,指尖尖锐,沈盈缺不禁直觉像是被一把匕首抵住咽喉,手臂“蹭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烛伊瞧在眼里,勾起唇角,面容扭曲狰狞,“我不能杀你,但我给你点教训,让你长长记性。脸是打不得了,但抽一抽身体还是可以的。就是不知,你这小胳膊小腿,能撑几下。你可千万,要多坚持一会儿!”
她狠一甩手,起身同沈盈缺分开些距离,缓缓抽出腰间的软鞭。
沈盈缺的脸被她甩偏向一边,人顺势稍稍往煤油灯旁边靠了靠。
——她不会武功,想一个人逃出去简直天方夜谭,但若是能借助这软鞭的东风,成功点燃这里的稻草,火势必然不小,届时她便能趁机逃出去。
胡人都擅鞭术,她想躲过去基本不可能,而凭她的身体,至多能承受烛伊一鞭,不昏迷过去。
机会只有一次,万不可失。
鞭子高高举起,扬鞭的动作带起一阵罡风,煤油灯上的火焰随之晃了晃。沈盈缺咬紧牙关闭上眼,心里模拟了数遍趁乱破门而出的画面,做好迎接疼痛的准备。
可预想中的鞭声,却迟迟未能落下。
沈盈缺心头犯疑,睁眼瞧去。
大门敞开处,烛伊高举的右手,被一只遒劲有力的蜜色大手轻松攫住。烛火幽幽,勾勒出来人宽肩窄腰,颀长挺拔的身段,不是拓跋夔又是何人?
沈盈缺的心狠狠一沉。
拓跋夔垂眼看向她。
阴冷锐利的目光让人想起草原高空飞翔的鹰隼,草草掠过她身旁的煤油灯和稻草,便迅速回到她身上,漾起几缕赞许的笑。
沈盈缺不由攥紧了手。
怎么办?他看出来了。接下来会有什么等着她?比鞭刑更残酷吗?还是说……
想起离开宣城庭院时,他在她耳边低低念出的警告,沈盈缺手越攥越紧,人下意识往墙根下挪,盛夏大暑天,竟生生冻出一身鸡皮疙瘩。
可拓跋夔似乎什么也不知道,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便顺势移到她被绳索牢牢捆住的双手上,一向放纵不羁的眉宇难得拧起了一个明显的疙瘩。
“是她将你捆成这样的?”
沈盈缺一愣,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烛伊已吓白了脸,哆哆嗦嗦跪下,涕泗横流地哀哀央求道:“主上,是、是是烛伊错了,烛伊不是故意的……烛伊这就跟沈姑娘赔礼道歉,求您不要、不要……啊——”
话音未落,就见一道黑光在暗室中飞快闪过。
沈盈缺还没来得及眨眼,烛伊就已经被拓跋夔一掌击飞,狠狠撞到对面的白墙上,面粉口袋般无力地滑落在地,动弹不得。鲜血自她口中喷出,几乎盖了满墙。
沈盈缺完全怔住,双眼几乎是在一瞬间瞪到最大,“你……你……”
拓跋夔并不以为意,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一根一根仔细地擦拭方才击向烛伊的右手手指,连甲缝都不放过。神色疏淡,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
“主、主……上……”
烛伊泪眼婆娑,强撑着一口气,不甘地朝拓跋夔爬去,却被一旁的牧遮无情地撸袖拖走。
直至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拓跋夔都未曾回头,分给烛伊半点眼神。
很快,地窖里就只剩沈盈缺和拓跋夔。
煤油灯忽明忽暗,摇晃得厉害,似是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劲来。沈盈缺的身影缩在里头,显得格外伶仃纤瘦。
他居然动手了?真的动手了?对一个完全忠诚于他的弱女子,就这么毫不留情地动手了?
怔忡间,手腕落下一抹凉意,沈盈缺哆嗦了下,猛地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拓跋夔已蹲在她面前,用刚刚打伤烛伊的那只手,帮她解腕间的绳索。
他是奔驰在草原和大漠中的狼,一双手挽过强弓,降过烈马,从指腹到虎口,甚至掌心都覆满厚厚的茧子,跟南朝那些纨绔世家子精心养护过的玉手自是没法相比。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从指尖到掌沿,甚至手背凸起的青筋,都充盈着一股野性的力量,粗犷却也不失美感。
眼下和沈盈缺那双纤弱柔荑一比,这种差异更加明显。
拓跋夔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解开绳索后,便饶有兴趣地翻把玩她的小手,怎么看都看不够,瞥见手腕上那抹碍眼的青紫,他眉心又缓缓皱紧。
“怎么弄成这样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语气无不叹息,沈盈缺竟听出了几分心疼的意思。
说话间,他就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方盒,揭开盖子,里头装着白色糊状药膏。
方才甩开烛伊时,他手没沾上任何东西,都嫌弃地拿帕子反复擦拭。眼下真要沾了腌臢,他反而没露出半分不悦,就这么爽快地拿食指挑了一小片药膏,轻轻点在她腕间的淤青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指尖一颤,前世被他撬开嘴巴、灌下剧毒的画面“唰”地浮上眼前,她下意识抽回手,警惕地望住他,“你……你你要给我涂什么?”
拓跋夔手上一顿,挑眉抬眼。
灯火摇了几摇,光圈缩小。明暗交接的线条自侧面斜切过来,他眉眼正好隐入灯火映照不到的昏暗中,定定望住她,眼瞳眸色由浅转浓,带着一分狠。
只是这份狠戾,又与刚才他对烛伊时不同,不是要摧毁一切的狠,倒更像是为了隐藏某种挫败感,而刻意显露出的狠。
沈盈缺还未咂摸清楚,他冰冷的指尖就已经抚上她面颊,“你这般聪慧,应当知道,拿你去威胁萧妄,只消留你一口气就行。甚至于……”
那双眼也凑了过来,幽幽盯着她,像是草丛中藏匿的毒蛇,“甚至于,若是能将你折磨到半死不活,搅得萧妄心神大乱,对我更加有利,所以你不要逼我。”
他细细摩挲着她柔软的肌肤,语气平平,出口的每一个字却都宛如冷钉子般,一颗一颗凿进她身上每一个毛孔。
沈盈缺脊柱末端如过电般疾走过一阵切骨之寒,不消一个弹指,便流窜遍四肢百骸。
这人和烛伊不一样,不会雷声大雨点小,说了折磨,就一定会叫你生不如死。就像刚才,他微笑间,就将烛伊打至吐血一样!
拓跋夔见她乖顺下来,眉宇舒展开,重新捉了她颤抖的手,继续抹药。
指尖的茧子摩挲着她娇嫩的肌肤,每动一下,都是惊心的战栗。
沈盈缺后背衣裳几乎湿透,药膏抹上来,她惊怕地都闭上了眼,直觉下一刻,自己就会叫那药里的剧毒折磨到生不如死。
可等了许久,预想的一切痛苦都没有发生。
取而代之的,是冰冰凉凉的舒缓之感,如冰水淌过烈焰般,一点一点将她腕间刺痛火辣的灼烧感彻底抹平,仿佛、似乎、好像……当真只是一盒普通药膏,能消肿祛瘀。不,应该说,它比市面上能寻来的所有化瘀药膏,见效都要快。
什么情况?
沈盈缺圆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一时间真搞不懂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拧着眉头狐疑而警惕地打量他。
为了抹药,拓跋夔不得不低下头,整张脸都埋入灯光晕开的光线中,嘴角勾着浅浅的笑,眼底阴霾尽数化作春水,像是什么宝贝失而复得,眼角眉梢不经意间便露出孩童般纯粹的喜悦。
手上动作亦轻柔至极,仿佛她是琉璃所做,稍一用力就会弄坏。
沈盈缺不禁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这个温柔的男子,和前世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北夏未来皇帝,究tຊ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拓跋夔?
这当口,拓跋夔已经抹好药膏,收起药盒,没有再拿帕子拭手,起身就往地窖外走,见她没跟上了,还回头笑了下,吊儿郎当地朝她招招手,逗猫儿般柔声道:“过来。”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地窖。
沈盈缺自是一万个不想跟上去,甚至都有些流连这破败的地窖,可暗处隐隐传来的细微拔刀声,却在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是走还是留,都由不得她。
一咬牙,一跺脚,她还是屏息跟了上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36章 绑架(二)
这是一座道观,坐落在一片赤岩碧水围绕的群峰之间。从地窖走出来,还能看见对面丹山峭壁上吊着的一排排悬棺。
如此景象,大乾只有一个地方存在。
沈盈缺心里隐约有了答案,却没说,直到看见道观北宫匾额上写着的“上清宫”,才终于敢确定,这里是江州龙虎山。
这座道观正是有着“仙灵都会”和“百神受职之所”之誉的道门祖庭,嗣汉天师府。
所以她现在是到了天师教的老巢?
沈盈缺皱眉,狐疑地看向走在前面的玄色身影。
拓跋夔却仿佛并不觉得哪里有异,犹自闲闲背着双手,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带她跨入正殿。
殿内香烟缭绕,安静肃穆,只有一个穿着宽松道袍的老者,侧身坐在大殿正中一个巨大的鎏金香炉前,徐徐盘着香,身边连个奉茶的小僮都没有。
窥其容貌,他今年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肌肤松弛老垮,看人还得眯着眼,显然视力也不怎样,一双手却始终那么稳定,动作比闺阁少女对
镜描眉更加细致温柔,呼吸声绵长轻远,绝不会扬起一丝一毫的香粉。
沈盈缺几乎在对上他目光的一瞬间,就立马认出来,他就是了尘子。
现而今天师教的教首,跟荀皇后和秋贵妃都交好的人。
了尘子也认出了她,松垮的眼皮一瞬间齐齐撑开,宛如离开触碰的含羞草,隔空点着沈盈缺的鼻尖,比她更加疑惑地看向拓跋夔,“你、你就这样把她领到这里来了?!”
“对啊。”拓跋夔坦然点头,仍旧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了尘子满脸褶子气得一耸一耸,“你这样一闹,她不就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之前蒙她眼睛,不就都白蒙了吗?!”
“啊,原来如此。”拓跋夔恍然大悟地捶了下手心,“好像确实白蒙了。”又摊手一耸肩膀道,“早知道就不费这力气,还能省去好些麻烦。”
“你!”了尘子捂着胸口,险些撅过去。
拓跋夔提起伸手捞住他,嬉皮笑脸地给他拍背顺气,“道长莫慌,我若没有十二分把握,如何敢这般放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去,不会有事的。”
“你上回诓骗老道给那秋家小儿炼药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了尘子直着脖子尖叫,都能从喉管看到胃,“可结果呢?搞成现在这样,钱一分没见到,还连累我到处东躲西藏,连都城都不敢回!”
拓跋夔依旧笑,“道长莫要着急。瘟疫之事,的确是我失算,没想到秋家那帮人处理药人竟这般草率?不管人死没死透,直接往山谷河流里头一丢就完事了。闹成现在这样一个结果,也非我所愿。再说了,那药到底是道长您亲手炼出来的,出了这么大纰漏,您本就不可能推得完全滴油不沾,与其在这里怨天尤人,倒不如跟着孤一道谋划一个更好的出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了尘子被他这副害了人还理直气壮的模样气得头发都竖起来,可也知道眼下不是追究这些责任的时候,只能咬牙道:“那事,你当真有把握?万一失败,后果可比这场瘟疫要严重得多!若是事败,老子可没兴趣给你收尸。”
他边说边拿眼角余光扫向沈盈缺,显然是在警告他,这就是最大的变数。
可拓跋夔仍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吊儿郎当地伸了个懒腰,侧躺在蒲团上,一手支额,另一手贱兮兮地将了尘子好不容易盘好的香拨乱,“放心,巫祝已经占卜过,下个月中旬,江左一代将会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飓风,到时风雨大作,江海翻涌,凭你多大神通,都难逃此难。咱们只消在建康地下动点手脚,就可以逸待劳。”
了尘子没好气地拍开拓跋夔的手,沉默地揪紧两道白眉。
身为道门传人,他对怪力乱神之说自是比别人更多一分偏信,尤其是北夏那帮宫廷巫祝,传闻当初,就是他们齐心协力一番祝祷,才终于让大乾最有希望收复中原的将领豫章王,提前折戟沉沙,想来这次飓风之说应当也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