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拓跋夔拍案怒起。
堂内堂外的甲卫齐刷刷跟着亮出手里的弯刀,霎时间屋内寒光凛凛,直逼天上的冷月。
可还不等他们往前迈进一步,那扇被萧妄踹坏的大门,就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胡人甲卫,脸色煞白,声音颤抖,刺得在场所有人耳膜地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五殿下,不好了!那帮应天军杀进道观啦!看架势,少说也有五万人,咱们该怎么办?!”
第39章 吻
“你说什么?!”
大堂众人不约而同拍案而起,脱口而出同一声惊呼。有几人起身得太厉害,撞得面前桌案在地上划出一阵“滋啦”的摩擦声。
沈盈缺下意识皱脸“嘶”出了声。
他们却浑然不觉刺耳,或者说,是压根没这心情去考虑这些,自个儿话还没说完,就白着脸,跌跌撞撞跑到厅堂大门外张望。
就见夜幕初降的丹山碧水间,漫山遍野燃起的火把宛如暗夜中蛰伏的狼群,将整座道观团团包围。月光泠泠照落,映出一面面寒光闪烁的玄色铁甲,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旧能摄得人心头发凉。
最先冲出门口查看情况的胡人小头目当即吓软腿,瘫坐在地“啊啊啊”说不出话。连最是沉得住气的拓跋夔,也忍不住从位子上站起,黑着脸吼开守门的甲卫,亲自去门口看情况。
也是在这时候,大家终于意识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个早就该问萧妄的问题,一直还没问出口。
“这步步机关,重重守卫,广陵王殿下是如何在不惊动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安安稳稳地进到这里来的?”拓跋夔问,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后槽牙深处狠狠磨切而出。
萧妄挑了下眉梢,朝他们举杯笑得云淡风轻,“自然是你们自己给本王开的路。”
拓跋夔几人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喊:“你吃酒吃糊涂了吧?”
沈盈缺却已了然于胸,叹息道:“是天师教教首,你们最信赖的盟友,了尘子给阿兄指的道。”
拓跋夔瞪圆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可能!他的把柄在我手里,敢背叛我,我明天就把瘟疫案的前因后果,还有这些年他帮我做的腌臜事,一五一十全都往建康城送,到时别说你们的皇帝不会放过他,光是荀家和秋家都够他喝一壶了!他怎么可能背叛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萧妄掏了掏被他吼疼的耳朵,不咸不淡道,“哪怕没有你,这些东西也一样会一五一十地写成卷宗,由本王呈递给陛下,他照样是死路一条。”
拓跋夔一愣,隐约仿佛琢磨出什么来,眯起眼狐疑地看向萧妄。
萧妄赶忙摆手否认道:“五殿下就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本王可没有为了收拢他,应允他帮忙抹去这些腌臜事,只不过知道他还有一个刚满五岁的儿子,答应在他伏法后,帮他照拂一二罢了。”
“他有儿子?”拓跋夔震惊,“他还有儿子?”
沈盈缺也不可思议地“嘶”了一声。
虽说本朝的道门并未有像佛门子弟“戒色戒酒戒肉”那样的明文戒律,但娶妻生子之人也是在少数,尤其像了尘子这种地位的,更是要严以律己,全身心专注奉道,没想到竟也没能摆脱全天下男子都会犯的错误。
年近花甲的老父亲,五岁的幼子,啧啧啧,这个年纪还真是……
“老当益壮啊。”沈盈缺摇着脑袋,不自觉感叹出了声。
声音算不得大,但在眼下这凝滞如水银的气氛中,就仿佛被人施了扩音法一般,不合时宜,偏又清清楚楚地传到在场每个人耳中。
萧妄和拓跋夔齐齐:“……”
其他几个胡人头目和甲兵也都是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沈盈缺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从脸颊迅速红到耳朵尖,咳嗽一声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强行把话题扯开:“总之,就是这个了尘子,他自知自己无论选哪条路,都难逃一死,索性就投了阿兄,保自己小儿子一命,对吧?”她看向萧妄。
萧妄点头忍笑,算是默认。
拓跋夔原本攒了一肚子火,却因为刚才那一神来的打岔,生生漏了气,只能干扯嘴角冷笑道:“听阿珩这话里的意思,你其实早就知道了?”
沈盈缺心头一颤,想着这几天,这家伙实打实为她掏心掏肺做过的事,她心里莫名发虚,垂着脑袋讪讪道:“也没比你早多久……”
拓跋夔冷笑,“没早多久是多久?是今日午后你当着我的面换新衣裳的时候,还是昨日你陪我赏花赏月的时候,又或者是前日我陪你歇午晌的时候?”
“你胡说八道什么!”沈盈缺拍案而起,“我什么时候做过这些,你少在这里添油加醋污蔑人。”
“你敢说你没做过?”拓跋夔瞪眼,“今日你换衣裳的时候,我难道没在你屋里?昨日晚膳你吃醉酒,在院里吹风不肯回去,是谁陪着你,抱你回来的?还有前日歇午晌……”
“午晌我一个人歇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赖在隔壁偏房不肯走,也能叫‘一起歇午晌’?你怎么不干脆甩个笔,说自个儿是阎王爷的第十八代玄玄玄孙?!”
沈盈缺气得胸膛一阵起伏,知道这厮是个无赖,但在这种时候还能胡搅蛮缠到这种地步,也是世间仅见了。
拓跋夔哼笑,仿佛当真不觉得这个时候完全没必要计较这些无用的琐碎,抱臂戏谑道:“怎么不叫‘一起歇午晌’?我连你什么时候磨的牙都知道,难道不是一起歇过午晌了?我还能告诉你,你前日到底磨了几下呢。”
“你胡说,我睡觉从来不磨牙,连梦话都不说,你少在这里给我泼脏水。”
“我有没有胡说,你回屋问你那几个婢女不就知道了?”
“少来,那些婢女都是你的人,能帮我说话吗?”
“怎么不会帮你说话?我大前日晚上想进屋看你睡得如何,她们都敢拦着我不让呢。”
“够了!”
萧妄拍案怒喝,视线漠然扫过沈盈缺,又冷冷落在拓跋夔身上,五指慢慢在案上收拢握成拳,皮笑肉不笑地道,“看来五殿下这几日是颇为分心啊,难怪没看出来,那日你托了尘子下山,专门为阿珩打造的请帖上,有我们留下的百草堂暗纹。”
“请帖?”
拓跋夔鹰眸骤然缩起,脸上一片茫然,片刻,又苦笑着摇头,“也对,我对你们这些南朝人玩的什么宴会帖子一窍不通,tຊ想哄阿珩开心,只能找了尘子帮忙,没想到竟让你们钻了空子。”
萧妄摆摆手,大大方方道:“没什么想不到的。五殿下智勇过人,在下打心眼里佩服,若是能把这些聪明才智,都用在该用的地方上,少打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人的主意,今日的结局大抵会完全不一样。”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沈盈缺“冷嗖嗖”地飞去几记眼刀。
萧妄冷哼,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拓跋夔这回倒是终于收起玩笑模样,双目如刀,一瞬不瞬望着萧妄,“那敢问广陵王殿下今日究竟为本王准备了什么样的结局?”右手搭在腰间的弯刀上,缓缓拔出一线寒芒。
沈盈缺下意识收拢五指。
虽说萧妄调集了五万应天军,包围了整座道观,但眼下他们毕竟还在道观外头,未曾入门,更没有一个在这间大堂之中。倘若拓跋夔他们狗急跳墙,拼死一搏,未尝不能将她和萧妄制服,再挟“将军”以令“将士”,来个绝地反杀。
他们现在还不能算是绝对安全。
拓跋夔和他手下的人显然也料到这点,纷纷摁进武器,屈膝压低身体重心,时刻准备扑杀。
萧妄却是泰然如初,“五殿下并非池中物。论立场,你我的确是生死之敌,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到最后。但若只论迹,你于你的北夏,的确是个人物,我萧妄佩服。至于我此番所求为何?五殿下应当在我孤身一人进门砸场的时候,应当就已经知晓。只要我能平安带阿珩离开龙虎山,外头的应天军,也一样会放五殿下平安下山。”
拓跋夔皱眉“就这么简单?”
萧妄耸肩,“就这么简单。”
拓跋夔眉头皱得越发紧,“你当真愿意就这么放过我?”
萧妄抬手从上到下一扫自己,“我现在这状况,也轮不到说稳取殿下几人的性命。”
拓跋夔沉默下来,视线直直落在萧妄身上,似在考量他的话究竟可不可信。
萧妄笑了笑,闲闲敲着桌案,随他打量,“而今的局面,要打,也不是不能打,但难说谁能笑到最后。毕竟你的人手不算多,我的兵马千里奔袭,也多疲惫,这样打起来,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五殿下自然可以选择相信自己手下那八只狗,和整座山里藏着几编暗卫,能跟我拼个你死我活。但值吗?”
几个胡人头目面面相觑,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有人悍不畏死地站出来,举着刀嚷嚷:“殿下莫要听这小子瞎混说,属下这就将他砍了,给您日后和郡主的婚仪加菜。”说着就“哇呀呀”要上前。
萧妄笑着朝桌案上的杨梅罐一递眼,他立马哆嗦着缩到人群最后头,大气也不敢出。
周围同伴一顿嗤之以鼻,可真要让他们上,他们也心有余悸。
“看来大家的想法都很一致啊。”萧妄一拍桌案站起身,顺手把沈盈缺也捞起来,大剌剌往门外走,“那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我过我的阳光道,五殿下走五殿下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下次沙场上,咱们再一决高下。”
门前的两排甲卫不等拓跋夔吩咐,就自发地往两边避让,不是有意罔顾自家主子,而是发自本能地怵这位南朝劲敌,不小心对视上一眼,心都要打个踉跄。
拓跋夔两手紧紧握成拳,手背都爆满青筋,很想把人拦下来,却偏偏说不出一个“不”字,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妄将人带走,直到身影快要消失在夜色中,才一咬牙,大声喊:“阿珩你等着,待孤坐上皇位,拿下南朝,就来娶你,让你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仅此一誓,生死必践!”
沈盈缺眼皮一蹦,腹里大骂这厮不要脸,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占她便宜,她跳着脚就要转过身来骂人。
萧妄却轻声一笑,不嘲讽,也不骂人,淡淡道了句:“所以呢?”便抬捏起沈盈缺的下巴,当着所有人的面,俯身吻上。
山里的夜风丝丝沁着薄寒,他的唇却翻涌着盛夏所有炽烈和温柔,烫得沈盈缺心尖都发了颤。
第40章 夜探香闺
这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不长。
四唇相贴不过三个弹指,就很快分开了,连彼此身上的气息都来不及沾染。
可留在沈盈缺心中的震撼,却比山呼海啸还要剧烈,被萧妄牵着从道观离开,人都还是懵的。
他、他他在干什么?居然、居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为了跟拓跋夔斗气,还是……
沈盈缺强行扯回思绪,不敢再往下想,抬眸偷偷打量走在前面的男人。
月光浅浅,将他侧颜照得朦胧,眉骨深邃的凤眼在头盔投落的阴影里愈显沉浓,让人看不清他眼下是什么情绪,只能感觉到他攥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紧,都要重,掌心灼热得更是要烧着,步子也快得莫名其妙,像是急于离开这个地方。
又仿佛做错了什么亏心事,害怕被人发现,不得不用这种方式逃避。
仔细瞧,隐约还能看见他头盔阴影下的半片脖颈,叫月光染得嫣然,俨然一片刚刚上了层红釉的精致白瓷。
沈盈缺忍不住好奇地伸长脖子。
“郡主!”
前头传来一道惊喜的呼唤声,夷则从夜色中蹦跳着跑过来。确认来人的确是萧妄和沈盈缺,且两人都没有受伤,他长长松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举过头顶,拉动牵绳,往天上放了个张口咆哮的狴犴纹烟花,抱拳对两人道:“马车已经安排好,就在前面,属下和嘲风亲自驾车,顺利的话,天亮之前就能离开江州。”
萧妄颔首道:“做得好,等鸣雨他们回来就立刻出发。拓跋夔不是什么善茬,很快就会发现山上的猫腻,我们必须赶在他反应过来前离开龙虎山。”
沈盈缺听得云里雾里,见他们神色都异常紧绷,也不敢在这里浪费时间多问,加快脚步跟着他们一块离开,等上了马车,才开口询问:“发生什么了,为何这么着急离开?”
余光扫见车窗外散落的干稻草、残甲短兵,沈盈缺瞳孔一震,隐约意识到什么,“唰”地回头,不敢相信地看着萧妄。
萧妄正由周时予伺候着,换下身上厚重的甲胄,觉察到她的视线,他挑眉噙笑地看过来,“阿珩猜出来了?到底是你啊,就是聪慧,一点就透。难怪才跟拓跋夔相处这么几天,就叫人家对你念念不忘,非你不娶,连自个儿身为北夏皇子的责任都忘了,比我在京口守个十年八年都管用。再多陪他几个月,保不齐不用开战,整个北夏都能尽归大乾所有,叫我好生佩服……”
“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吃味这些有的没的,阿珩才是‘好生佩服’。”
沈盈缺面无表情地打断怼回去,要不是时机不合适,她恨不能抄起面前桌案上的紫砂茶壶,亲手帮他洗把脸,让他清醒一下。
“所以这所谓的‘包围了整座天师教道观的五万应天军’,其实都是假的?选择放走拓跋夔,也不是因为你觉得这场打斗毫无意义,不想闹得两败俱伤,而是你手上的人根本就不够,真打起来,你必然要输?所以你让人做了稻草人,套上甲胄,拿上兵器,摆到山上,借着夜色遮掩,给拓跋夔造了个围城的假象,然后自个儿单枪匹马进去,和那帮蛮人对峙?”
她瞪圆双眼,声音都带着颤,“你疯了吗?!那可是拓跋夔,北夏如今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皇子,连他那些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叔叔们,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你哪里的胆子,敢一个人去做这样的事?万一叫他发现,别说救我出来,连你自己的小命都要搭进去!”
萧妄扬了下眉梢,却是笑,“那阿珩教我,此时应该怎么救?羯人在京口骚扰不断,应天军大部分人马都在边境驻守,轻易抽调不得。算上我的私兵黑甲卫,此番南下,我只带了两千人马在身边,去会稽郡和荀家人周旋,伤了百余人;舟车劳顿,大家又都疲惫不堪。还有一战之力者,算上你百草堂的护卫,满打满算也就两千人。而龙虎群山奇峰险要,怪石嶙峋,易守难攻,拓跋夔又在这里暗中经营多年,少说也养了上万人马,加之重重机关险隘保护,我tຊ要如何在他身上,正面谋得胜算?”
沈盈缺一噎,抿着唇还真反驳不了,垂着脑袋叹道:“可是也不能这样冒险啊。这回是侥幸勉强骗过去了,可万一失败了呢?阿兄该怎么办?我死到没什么要紧,阿兄呢?难道也……”
她颤着唇,说不下去,一想到刚刚,他们究竟在怎样凶险的悬崖边上行走,她就心悸不已。
上辈子,她就已经害过他一次,倘若这辈子还是这样,她倒宁可直接一死,也不想再陷他于这种生死一线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