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再有下回,阿兄就别……”
“若再有下回,我一定要还会去救你。”
两人同时开口,起头的话语一致,落点却截然相反。
沈盈缺怔愣。
萧妄垂眸看着她,目光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哪怕拓跋夔有十万人,百万人,一整座城池的人,我都一定会救你出来。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旁人都别想碰一根指头,所以阿珩也不需要想东想西,为那些无谓之事自责,只要想好事后要怎么感谢我就是。”
沈盈缺缓缓瞪大了眼,也不知是被那句“你是我的”给惊到,还是听他把那九死一生的冒险形容成是“无谓之事”而吓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左侧胸膛内几近疼痛的疯狂急跳,叫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并不是在做梦,萧妄当真直白毫不遮掩地同她放了这么一顿厥词。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会结舌反复念道:“阿、阿兄?”
萧妄不耐烦地抬起手打断,“不要这么叫我,我不是你兄长,也不喜欢。”
说完,也不解释为什么不喜欢,更没有告诉她不叫“阿兄”,又该叫什么,只拂袖下车去,查看外面的情况。见大家都全须全尾地平安回来,便上马扬鞭,带着众人绝尘下山去。
*
江州之行本就不在他们此番南下的计划中,且后头还有拓跋夔那不知何时就会跟上来的追兵,下山后,他们便马不停蹄地取道乐安,直奔扬州。
本想一口气直接回去建康,彻底摆脱拓跋夔的威胁,可行至黟县时,萧妄却忽然旧疾复发,从马上摔下,昏迷不醒,一行人不得不就地驻扎。
好在此地靠近黟山,有险可守,又有百草堂的分舵,沈盈缺派夷则拿着宗主令信去那跑了一趟,很快就寻到一座可以安置这么多人马、且安全隐蔽的庄园。
沈盈缺当天便带着大家搬进去,身上无伤的兵将扮作寻常农夫,在庄子外围巡逻。受伤的士卒则安排在庄子腹地,由百草堂的专门医士照料,药材也无需担心。上回在宣城庭院一块被抓的暗卫,以及失踪已久的槐序,也都被平安救出来,眼下一并安排在此处,接受医者治疗。秋姜和白露领着其他婢女,一道给医师们打下手,照顾这些伤患。
萧妄情况特殊,被安排在了庄子最深处的一座三进院落中。
沈盈缺本想叫自己的随行医师高进,帮他诊脉,能为百草堂宗主看病的医师,自然是世间少有的岐黄高手。
可周时予却推拒说:“少主公无事,用过药,在屋里休息几天便好,郡主不要担心,也不必进去打扰。少主公有专门的医士,不喜欢外人给他诊脉。还望郡主见谅,这也是少主公自己的意思。”
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人进去,连沈盈缺都被他婉言拒在门外。
沈盈缺勃然大怒,叫来人要硬闯,都被周时予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堵回去,只能作罢。
可她到底不是一个能坐得住的人,在前院住了两天,都不见那所谓的“少主公专门的医士现身”,终是等不住,趁着第三天夜里,门口黑甲卫换防的时候,派人遣开周时予,便偷偷溜进后院,萧妄的房间,查看情况。
屋里没有掌灯,也不见半个侍奉的人。
沈盈缺也不敢贸然点灯,只能就着窗纱外透进来的稀薄月光,摸黑往床榻方向去。
萧妄似乎已经睡下,闭着眼平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平时那么谨慎一个人,廊下对了两道陌生的脚步声,他都能立刻从睡眠中惊起,眼下对着马上就要走到他榻边、如此明显的脚步声,都没有半点反应,可见他病得有多重。
沈盈缺心疼地皱起眉,低头抹眼角。
回忆着今日早间从高进那里讨教来的照顾病人的方法,她将怀里的包袱放在床头的小案上摊开,伸手摸了摸萧妄的额头,果然滚烫如烧,她忙取来事先准备好的冰帕,轻轻盖在萧妄额头上。
抽手刚想再拿两枚冰帕,卷成卷儿,绕在萧妄脖子上,床头静静垂落的帷帐突然被风吹动,她的手也跟着被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抓住。
沈盈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人捂着嘴,摁在榻上。
半透明的天青色帷帐随二人动作绵绵飘荡,宛如天边软软舒展的云絮。
萧妄隔着薄纱似笑非笑地看她,红唇上扬,眉眼如画,像是话本子里常说的山精野怪,每次朝人讨好,都是要食人精魄,而沈盈缺竟没出息地觉得,倘若山精野怪都长得像他这般好看,那被食了精魄,也没什么关系。
于是那山精野怪就当真蹭着她馨香的颈窝,流连吐息道:“阿珩夜探香闺,可是终于忍不住,要对我下手了?那来吧,此生能死在阿珩裙下,我萧忌浮做鬼也风流。”
说着便摊开两手,趴在她身上,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
第41章 再吻
沈盈缺白眼直要翻上天。
果然,有些人根本不值得自己关心。这种时候还不忘给自己的嘴巴过年,以前逗她多少还会端着自个儿做长辈的矜持,不会口不择言毫无下限,现在是当真连脸都不要了!
“起开!”
沈盈缺两手抵在他身前,用力推他,“再不起来,我就打得你趴在榻上,永远起不来。”
萧妄忍笑,懒洋洋抓出她一只手,在空中摇晃,“就这么点力气,还想来打我?阿珩怕不是在拓跋小儿身边待得太久,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吹牛皮的本事倒学了个尽透吧?”
沈盈缺板起脸,“我在阿兄身边待的时间更长,阿兄怎么不觉得,我是被你教坏的呢?”
萧妄挑眉,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若教你,你就不只是被‘教坏’这么简单了。”
沈盈缺起初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茫然垂睫与他对望,待看清他浅淡的褐色眼底涌动着的深浓欲/望,她心头陡然大跳,精瓷般白嫩的脸颊“噌”地泛了红,直烧到耳朵尖。
如何也不敢相信,人前光风霁月,身边连个近身伺候的婢女都没有的广陵王殿下,没想到私底下竟是这样的人!
简直……
“无耻之尤!”她一掌推开他的脸,恨声怒骂。
清润的杏眼瞪得滚圆,清凌凌似有水在其中流动,月光一照,更显清润,仿佛丛林深处呦呦饮水的幼鹿。
她大约还不知道,她这模样,有多招男人喜爱,哪怕是这般无礼的举动,也让人生不出气,只想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好好疼惜一番,又忍不住想束着她的双手,压着她,欺着她,狠狠地,让她在自己怀里哭得更加厉害。
最初听到拓跋夔将她绑走的时候,周时予他们还颇为惊讶,以为那拓跋小儿抓她,只是为了威胁他,只怕连这丫头也是这般做想。只有他最清楚,那野心勃勃、利欲熏心的蛮人,唯独这一刻,心里最想要的,无关任何利益得失,只是这丫头本人。
就连他自己,对她的心思,也从来算不得干净。
萧妄无声一笑,喟然长叹般地唤了声“阿珩”,俯身抱住她,磨蹭她柔软的脸颊,轻轻地,虔诚地,万分小心地,仿佛沙漠中的旅人寻寻觅觅许久,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绿洲;又似被拘束多年的孩童,成年之后再次见到自己孩提时代丢失的至宝,一心只想紧紧拥在怀中,片刻也不愿放手。
濡热的气息有一搭,没一搭地喷洒在她脖颈上,沈盈缺不禁泛起一阵毛栗,淡淡的酥麻感宛如过电一般,微不可察地顺着血脉,漫至脚尖,她下意识蜷起脚趾,红着脸,嘤咛般地出声。
“王爷……不要这样……”
萧妄轻嗤,“怎么,不让叫‘阿兄’,就又改口喊‘王爷’了?你这丫头是当真没有一点良心。”
沈盈缺颇为冤枉,“那我应该喊什么?难不成要直呼你的大名吗?tຊ”
萧妄懒得回答,带着微微愠怒蹭了下她挺翘的鼻尖,道:“自己想。”便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在床榻外侧。
沈盈缺本能地往床里头挪,他也跟着一道转身,往床榻里头蹭,见她不服气,还张开两臂,一把将她捞到怀中。她越扭动身子挣扎,他便抱得越紧,强健有力的小腿一抬,毫不客气地横压在她腿上,诚如一只八爪鱼,牢牢吸附在她身上。
沈盈缺使尽全力推开他,破口正要骂。
却见他捂着胸口上刚刚被她手肘顶开的地方,皱眉“嘶”了一声,光洁的额头缓缓渗出汗珠,似是疼痛实在难忍。
沈盈缺忙扑上前,搂住他高大的身躯,急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身上有伤,被我撞到了?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你疼不疼啊,要不要我去找医士……”
萧妄没有回答,顺势坐起身,倚入她怀中,展开双臂再次抱住她,将面庞深深埋进她温暖细润的颈窝,越发轻柔享受地磨蹭。
沈盈缺被蹭得红了脸,用力托起他的脸,板起娇面,“你故意装的?”
萧妄扬眉,“我为何要装?”
沈盈缺看傻子一样看他,“自然是想示弱,让我心疼,好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为何我变弱,你就会心疼?”萧妄侧靠在她颈窝上,笑眼明亮,恍若星辰,“阿珩若是不会心疼,我再怎么做这等卑劣无耻之事,不都是无用功?”
“你……”沈盈缺被堵得无话可说,“哼”了声,气咻咻地推开他,背对着侧躺回去。
萧妄朗声一笑,跟着一块躺下来,圈着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将她搂在怀中,贴耳呢喃:“能得阿珩心疼,忌浮死而无憾。”
磁沉的声线仿佛无形的小锤,顺着血脉,轻轻敲击在沈盈缺心房之上。
她抿了抿唇,奶猫一般不堪摧折地蜷缩在他怀中,想起前几日离开龙虎山的时候,他那蜻蜓点水般的吻,以及他在马车上的那句“你是我的”,她不由咬紧下唇,心池不住起伏忐忑。
又或者说,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再没有平静过。
短短四个字,意思明白得不能再明白,可却也因为太过直白,让人不敢相信。
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萧妄,大乾不败的战神,建康城所有小女娘的春闺梦里人,当真会对她另眼相看?
他那么好,合该配世间最好的女子,哪怕是九天仙女下凡,他也配得上。不像自己,除了这副皮囊稍还有点惹人注目外,其他贵女们应该有的品德,她统统不占,甚至还曾因萧意卿做过那么多不堪入目的蠢事,名声坏透,还有什么值得他去喜欢?
更何况,他不是有自己心悦多年的人吗?前事未了,又反过来纠缠她,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也跟萧意卿一样,追求不到自己心中真正的白月光,就拿她当消遣,聊以自/慰?
这也太……
沈盈缺皱着眉,缓缓捏紧衣角,侧眸看了看他清亮如星的眼睛,她咬牙下定决心,侧转过身,与他面对面。
“王爷今日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卧病在床太过无聊,拿我逗乐解闷?还是跟那羯人皇子一样,看上我的皮相,想一枕贪欢?”
因着幼年满城“放养”的经历,她自幼就比其他小女娘胆大妄为,还因此得了个“假小子”的绰号。后来经历了前世那样的磨难,她的心性也更加坚韧,寻常的小风小浪根本难不倒她。
可真要她当着萧妄的面,这般直白羞耻地说出这番话,她还是忍不住抿唇垂眼,磕磕巴巴。
见他一直静静打量自己,沉吟不说话,这种紧张的局促感便越发强烈,呼吸都不禁有些凝滞。
窗外的霜月也随着帐内逐渐凝固的气氛,变得黯然无光。
不能再问下去了。
再多说一句,只怕明天他们就要彻底分道扬镳,连最普通的朋友都做不了。可若是不问清楚,一直这般不上不下地钓着,她又如何甘心?
所以就来个彻底了断吧。
哪怕只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今夜过后,所有脉脉温情都会随着她接下来一番更直白的话,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怕他会就此厌恶上她,也好过日日若即若离的煎熬。
她深吸一口气,抬眸望着他的眼,“王爷若只是觉得寂寞,寻我玩笑解闷,还请王爷自重。阿珩虽退过婚,但也不是随便之人。若王爷没什么事,阿珩就先……”
话音未落,面前就先传来一声极其清淡的笑。
浅浅的鼻息喷洒在沈盈缺鼻尖,挠得她心间发痒。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以为他在取笑自己不自量力,当下便怒然推开他,起身要走。
萧妄却道:“看来那天,我是亲得太轻了,才会叫阿珩生出这种错觉。”
沈盈缺一怔,回头诧异道:“你说什……”
“么”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她面前便霍然袭来一道黑影,宛如饿虎扑食般,将她彻底倾轧回那团柔软的纻丝锦褥当中,荡起天青色帷幔柔柔扬洒一片。她推手,两只手腕都被他单手束住,高高压举过头顶,动弹不得;她扭身,腰窝又被他另一只手轻松锢住,不费吹灰之力,仿佛只是将一枝鲜嫩的花枝,随意插到美人觚当中。炽热的柔软在她唇上辗转,温柔又饥渴,想要更进一步,却又踟蹰着不敢妄动,只能半睁着一双勾人的凤眼,隐忍又渴望地把她望住。
沈盈缺像被架在一个灼灼燃烧的炭盆上,汹涌的压迫和炽热的温度双重夹击着她全身,将她大脑中仅存不多的理智,如捏挤空气一般,一点点排挤而出,只剩震耳欲聋的嗡鸣,和“砰砰”如雷的心跳,在两耳间反复叫嚣,叫她逐渐忘记自己是谁,现在又在哪里。
她下意识嘤咛出声:“阿兄……”
“我不是你阿兄!”
萧妄厉声打断,语气狠戾,透着震慑三军般的不容置疑,流连在她唇角的动作却温柔得不像话,一点一点哄诱,一点一点蚕食,俨然南海深处,靠着动人的歌喉,诱惑海上来客的鲛人。
沈盈缺灵台逐渐麻木,连这最简单的六个字都琢磨不明白,眨着天真无邪的美眸,怔怔问他,“那该叫什么?”
他轻笑,故意压低声线:“你说呢?”
浅褐色瞳孔在暗夜中微微闪烁起鲜红的浮光,如丝如缕,缠绕人心。
沈盈缺脑海中忽然一阵猛烈刺痛,针扎一般,疼得她不得不皱紧眉,闭上眼,再睁开,眼前昏暗简素的屋子像是被仙人施了咒语,彻底换了模样。
朴素的原木窝榻变成了雕龙画凤的架子床,无绣无织的被褥也多出了繁复精致的纹样,绣的还是百子千孙图。到处还都点上了明亮的烛火,从案头的瓷灯,到远处的鹤足灯,照得整间屋子亮亮堂堂。周围绵绵漂浮的帐幔,也似在染缸里浸润过一般,随着摇曳的烛光,一寸一寸地从寡淡的天青色镀上旖旎的?红,在风中如柳枝般柔柔舒展。
面前的男子也换上了?红的衣裳,襟口张扬的狴犴纹变成了肃穆的龙纹,盘绕周身,赫赫威严。唯一不变的,只有他脸上的柔软笑意,和他眼底滚滚翻涌的渴望。
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她看一眼,便忍不住泪盈于睫,心酸不已。那句迷茫的“那该叫什么”,似乎也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