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追问他,之前给萧妄诊病的医士如今在哪儿,可有留下什么应急的法子,供萧妄渡过眼下的难关。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直到沈盈缺招来高进,欲强行进门给萧妄号脉,他才不得不松口:“并非奴婢不愿去请那位医师,实在是人已辞世,人力难违,奴婢也没有办法。”
“那就让高进试试呗!”沈盈缺急道,“都已经这样了,难不成真要眼睁睁看着他……”她咬咬牙,没说下去。
周时予自是知晓她的意思,满面为难地解释:“实不相瞒,少主公身上这毒,除了那位已经辞世的医者,世间的确没有第二个人能解。宫里那位梁御医,郡主还记得吧?医术如何,郡主应当也清楚。每次少主公回京,陛下都会派他到汤泉行宫,给少主公请平安脉,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发现,少主公中毒一事,只当他是体寒。并非奴婢瞧不上高进医师,实在是异毒顽固,非人力所能抗衡。与其再拖一个医师下水,叫他品尝无能为力的滋味,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让人家上手。而且,少一个人知道此事,少主公也越安全不是?”
沈盈缺知道这话在理,可真要就这么干看着什么也不做,她又如何忍得下去,“难道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这个……”周时予抓着拂尘,左右转着眼,脸上的皱纹拧得像缩水的海绵。
这模样一看便知是还有所隐瞒,沈盈缺正色道:“公公莫怕,知道什么但说无妨,这事有我顶着。他醒来后若是发火,就让他冲我发,绝对怪罪不到公公的头上。”
“郡主误会了,奴婢不是怕担责任,只是……”
周时予苦着脸道,很想劝沈盈缺莫要再执着,可转目觑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又万般不忍,几番思量,他一咬牙,终是下定决心。
“郡主放心,奴婢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少主公若是能平安醒来,哪怕将奴婢扒皮抽筋,奴婢也愿意。只是这法子甚奇,并非寻常煎两副草药服下便可解决,而是要以草药入浴汤,让少主公在里头浸洗七日。”
沈盈缺:“也就是泡七日药浴?”
周时予点头,叹了口气,“少主公平日抑制此毒,都是靠服用至寒之药,和自己超越常人的耐力,虽说成效显著,但也将毒素一并困囿在体内,无法彻底拔除,一旦意识失控,必然引起剧烈的反噬,譬如眼下这般。当年那位医师给少主公拔毒之时,就考虑过这点,是以在开抑寒之药时,也给了少主公一张药浴的方子,让他每月至少有一次适当地放纵身体,一边浸药,一边排出淤毒。”
“也就是说,让他不要克制太过,偶尔也要放松一下?”沈盈缺赞同地点头,“这倒的确在理,哪怕是弓弦,也要适当地松一松,否则早晚要报废。”又问,“所以要怎么放松?”
周时予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tຊ郡主也是知道的,所谓克欲,不外乎就是禁口腹之欲,抑嗜杀之念,还有什么嫉妒之心,仇恨之火……这些说来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要浸药浴,这些都不合适,毕竟少主公没有格外贪食之物,也不可能为了解个毒,就去杀人,只有……呃……只有……”
他结结巴巴,说得颠三倒四。
沈盈缺起初也云里雾里,觑见他偷偷瞥向自己的歉然眼神,逐渐回过味来。食物无用,就算有用,萧妄眼下也吃不了东西;杀念、妒火这些更是没办法实现,那就只剩一个字——情。
想要救人,只能让他一边浸药,一边动情。
而这唯一能让他动情的方法……
沈盈缺登时绷紧背脊,整张脸通红如火烧。
第43章 药浴(上)
这要求的确有些超乎常理,难怪周时予这般难以启齿。
沈盈缺抿着唇,迟疑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你们少主公从前病势严重的时候,都是怎么过来的?”
周时予挠挠腮,不好意思道:“少主公过去虽也经常犯病,但都只消服些药,在屋里独个儿缓缓就能熬过来,连药浴都不曾试过,似眼下这般凶险情况,还是头一遭。郡主,这……”
他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沈盈缺低头搅了搅裙绦,又抬眸看了看榻上的人。
他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高热也持续不退,白皙的脸颊都泛起不自然的潮红,再耽搁下去,不必等那异毒取走他性命,光是这居高不下的体温就足够要他的命。
沈盈缺心一横,对周时予道:“去准备药浴所需的东西吧,咱们今晚就试试。”
*
周时予是个动作利落的人,话吩咐下去,药浴所需的一应药草就全部准备妥当,棉巾浴巾也都崭新,连浴桶都置办了个全新的,比寻常尺寸大了整整一圈,可纳四五个人同时沐浴。
为防萧妄中毒之事泄密,也为了保全沈盈缺的名声,宅子内外都被周时予完全清场,各出入口也都有嘲风、鸣雨领人坐镇,一只苍蝇都别想放进来。
周时予亲自烧水提桶,往浴桶里灌水,加药,将萧妄搬挪到浴桶中,待药香布满整间净室,便悄然退出屋子,落下重重门扉,亲自在院里把守。
沈盈缺在屏风后头缚起襻膊,拍拍脸,给自己打气。
没关系,只是撩拨一下而已,又没动真格的,没有占人家便宜,自己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反正萧妄现在人还昏着,除了自己和周时予,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等熬过这七天,她照样还是一条好汉!
深吸一口气,她绕过挡屏,在浴桶旁边的马扎上坐下。
萧妄还在昏迷当中,安安静静靠坐在浴桶壁边,长睫紧闭,眉心微皱,漆发顺着深邃精致的面容柔顺垂落,随茶绿色药汤悠悠漂浮。为了方便浸药,周时予已将他的上衣褪了个干净,沈盈缺不禁想起之前第一次上覆舟山,夜半撞见萧妄泡汤泉的情景。虽说也是白雾缭绕,但这回距离更近,她看得也更加清楚。
不得不说,老天爷对家伙当真偏爱到了极致,不仅许了他比女儿家还要精致浓丽、却又不失儿郎深邃英武的五官,还给了他一副极高大舒展的身架。骨骼修长有力,肩膀宽阔如鹰隼展翅,腰身却收得纤细有劲,背脊笔挺如松,肌肉的走向却偏内敛,不会给人厚实粗壮的笨重感,腹部的人鱼线条更是流畅分明,完美地将小腹分割成八块后,便力量感十足地扎进水中。
沈盈缺还没动手,耳朵就先烧起来,她忙别开眼,虽说知道自己今日来这的目的是什么,可具体要怎么做,她却浑然没有头绪,只能哆哆嗦嗦拿起巾栉,浸了药汤,在他身上轻轻擦抚,让他泡不到药浴的上半身也能浴到草药。
指尖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在巾栉里头,尽量不触碰到他的肌肤,某些不可言说之处更是连看都不敢看。饶是如此,隔着巾栉感受到他肌肉线条的起伏,还是会招惹出她一阵脸红心跳。
一场药浴洗得满头大汗,竟是比庄上那群忙着秋收的佃农还要疲惫。
但好在,经这次药浴过后,萧妄身上的高热明显退下许多,身子也不再“哗哗”往外盗汗,人虽还未完全醒过来,但病况已明显有所好转。
沈盈缺和周时予喜出望外,当下也越发坚定地继续实行药浴。
可也不知为何,接下来两日,萧妄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才退下去的高热也跟着卷土重来,且比之前还要严重,以至于都能听见萧妄皱着眉,痛苦地呻/吟。
这人一向自负,哪怕命悬一线,都不会在人前露出半分脆弱之状。此前昏迷这么多天,他除了高热盗汗等不可控的症状以外,也再未表现出任何不适之状,眼下这副情状,显然是已经叫那异毒折磨得,连最后一丝意识也几近消亡。
周时予急得满头大汗,抱着拂尘,拍着脑门,在屋里一通转圈。
沈盈缺翻着萧妄的病案,心里也似油煎,视线划过药方上备注的每一行笔迹,每个角落都不放过,仍没找到这种情况的应对之策,她一咬牙,合上病案本,直接问周时予:“上回决定泡药浴的时候,我见周公公手里捧着两张方子,斟酌了许久,才选了其中一样。敢问另一张方子是什么?”
周时予脚下一顿,犹豫地转过来,执礼道:“禀郡主,也是一道药浴的方子,只不过那张方子用药更加凶险。那位医师写下来交给少主公的时候,还特特叮嘱,不到威胁生命的紧要关头,绝不可启用这张方子。”
“所以眼下情况,其实还有救?”沈盈缺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勾了勾,“拿出来吧,今晚就试试这张方子。”
周时予瞳孔一缩,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郡主不可啊!”
沈盈缺凝眉,“为何不可?都这节骨眼了,你该不会还以为,你家少主公还没到威胁生命的紧要关头吧?再这么烧下去,明天他就可以直接上桌啦!”
“诶呀不是……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周时予急出一脑门子汗,跪下来道,“郡主赎罪,并非奴婢不肯交出方子,实是那方子太过凶险,不仅对少主公不利,对郡主您也是伤害极大。”
“对我?”沈盈缺茫然,“为何连我也……”
周时予起身上前,在她耳边低语:“那方子所需草药,除却多了雪莲、首乌两样疗养之物外,其余草药都一模一样,也就剂量上要加大一些。可麻烦就麻烦在,那方子是考虑到少主公已经无力再调动体内任何情愫,故而添加了一些助兴之物,帮少主公成事。郡主若按以前方子,只消手上有些接触即可,若是改用这张方子,只怕真会……”
这种事情本就不好把握火候,清醒的时候都不一定能保证不会伤及对方,更何况神志不清、被药物掌控的时候?
沈愈和月扶疏都曾是他的救命恩人,让人家的女儿委身去帮自家少主公药浴,他已经很是过意不去,若是再让她……到时候别说萧妄不会放过他,就连他自己,也过不去自家良心上那道坎儿。
沈盈缺听完,也沉默下来,一会儿看看手上那摞厚厚的病案,一会儿又看着病榻上的人发呆,良久,久到周时予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以此默认表示拒绝的时候,她却忽然平静出声:“就按那方子,备药吧。”
周时予惊呼:“郡主!”
沈盈缺抬手打断他,抬眸冲他微笑,“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周时予一噎,又道:“可是也不能让郡主牺牲成这样,万一……”
“不会有万一的。”沈盈缺提裙走到榻边坐下,拿帕子轻轻帮萧妄擦去额头上新渗出来的汗珠,“他曾救过我,还不止一次,我若是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回报他,岂不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
周时予还欲再言,撞上她坚毅的眉眼,又咬牙咽下,再次撩开下袍,抬臂郑重朝沈盈缺行了个大礼,“奴婢代八万应天军,谢过郡主殿下!”
*
这次的药浴,显然要比之前几次都要重要。
周时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清理现场,不仅把宅子里的人都撵了出去,连宅子外围三丈之内,也不允许有半点人烟。自己更是亲自在宅子外头把守,谁敢好奇地往这边张望,当场便是二十军棍,没有半点求情的余地。
净房内。
萧妄已经由周时予帮tຊ忙褪完上衣,和之前一样安静地靠坐在浴桶壁边。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方便他们行事,原本摆在浴桶外的马扎,也被“好心”地放进浴桶之中,就在萧妄**,方便沈盈缺落座。
沈盈缺草草扫了一眼,便克制不住面红耳赤,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就恨不能就地扒开一条缝儿钻进去。
可有什么办法?
事情是她答应的,那虎狼之药也是她让加的,这时候再反悔,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罢,既来之则安之,就当是提前为将来的新婚夜做准备了!
深吸一口气,她抬起手,颤颤扯开了自己外衫衣带。
*
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萧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年,只能感受到周身越来越炙热的烧灼感,仿佛整个人都被架在火上烤。
越想逃离,就越是清晰。
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火焰上一遍一遍反复灼烧、燎烤,身体里最后一滴汗流干了,就开始流血。等最后一滴血水也烧干,大约就是他的死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竟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有那么一些如释重负。
本就不是被期待来到这世间的人,死了,或许对大家都是一种成全。
便是在这时候,那股柔软的冰凉触感抚上了他身体。
起初他以为是错觉,只是自己濒死前产生的虚幻妄念,并不存在,直到那抹温柔的触感绕着他几乎被火焰吞噬滚烫的身躯,宛如盛夏山间的清凉溪水,一点点化去他周身的燥热和疲惫。
他不禁想起小时候,自己高热不退,傅母不停更换冰帕,帮他擦拭身子,不眠不休。那动作太过温柔,以至于他以为,是阿母终于过来看他了,等睁开眼,却只看见无限失落。
他越发不愿醒过来。
只要不醒过来,他就还能欺骗自己,阿母只是太忙,太累,抽不出时间照顾他,并不是真的讨厌他。
可要是不醒过来,阿珩怎么办?
那丫头那么傻,旁人对她稍微好一点,她就愿意把整颗心都交付出去,倘若没有自己在旁边护着,她再遇上萧意卿或者拓跋夔之类的渣滓,又该怎么办?
阿珩……
像是一把淬了蜜糖的刀,骤然捅进胸膛,萧妄心里一会儿甜蜜似春暖花开,一会儿又酸疼得仿佛整颗心都要被这个名字生生剜走。
若是她,会选择留下来吗?在自己重病的时候。还是会跟他阿母一样,连一眼都懒得看他?
“阿珩……”他不自觉呢喃出声,周身也越发滚烫,尤其是腹下。
曾经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灼烧,他不愿醒来,只狠狠抓着那道朦胧的影,不停在席褥间辗转沉沦。无论她如何哀求,他都不肯松开。
那股温柔的触摸似乎也听见了这声含糊的呢喃,怔愣地停顿了下。
他以为她也要被自己吓走,忙不迭伸手攥住,大喊:“别走!”
就听一声轻微的“嘶”,一道更加柔软的声音,便饱含喜悦,在他耳边欢喜而疲惫地响起:“忌浮!忌浮!你行了吗?忌浮!”
他缓缓睁开眼。
梦里的红绡软帐悉数如水墨般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直径足有一丈宽的硕大圆形香柏木浴桶,上下四道铜箍,涂着厚厚的桐油。汤水在桶内来回涤荡,随之橘黄的烛光,悠悠泛起淡淡的茶绿色,药味熏人。
什么都变了。
唯有那个被他反剪住双手,牢牢压住的姑娘,还和梦里一样,睁着那双湿漉漉的杏眼,无辜又无奈地仰头望着他。雪白的寝衣叫热汤浸得剔透,襟口结带也已松开,心衣分明可见。也不知是被荡漾的汤水冲撞得太过,还是内里的玉山过于挺拔,上头的凤凰花绣纹几乎撑不住。
他瞳孔骤然缩紧,呼吸也随之凝滞。
第44章 药浴(下)
“你你……你这是在做什么?!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