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便放下心来,甩甩拂尘哼声道:“那老道就预祝五殿下心愿得偿,莫要再功亏一篑。”说罢便起身甩着袖子离开。
沈盈缺皱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转头看着蒲团上再次对那盘香伸出贱手的人,脸色越发沉重,“你们打算毁了建康城地下的排水设施,让全建康城的百姓都被洪水淹没?”
——众所周知,建康城位于大江的下游,附近又只有秦淮河这么一支河流供大江涨水时泄洪,是以每逢暴雨成灾的汛期,这里便成了洪涝水灾的多发之地。光是大乾南迁后的这一百多年,建康城就发生了十余起大涝,平均每十年,城池就要被淹没一次,百姓苦不堪言。
这套排水设施,也便是在这时候修筑完成,平常虽深埋于地下,没有城池堡垒那般显而易见地给人以安全感,但汛期之时,却能真正且及时地将那悬于众人头顶的洪水给排泄出去,护大家于无恙。
前世这个时候,建康的确如那些北夏巫祝所言,迎来了一场威力巨大的飓风,建康城也的确因飓风带来的江水倒灌、排水设施全面失灵,而淹没成海,伤亡惨重。在这之后,瘟疫便彻底成了脱缰的野马,在京畿一带肆虐,谁也阻挡不住。
若不是萧妄领着应天军在京口生死搏杀,奋力抵抗,羯人的铁蹄就要趁这机会,彻底踏平南朝八州百郡。
在沈盈缺原本的认知中,洪水淹城之事只是巧合,瘟疫才是她重生后需要解决的大患,只要她提前扼杀瘟疫的源头,再在飓风来临前,想法子让天禧帝将建康城的百姓转移到安全之地,就不会有太多人员伤亡,羯人也寻不到机会来挑战大江天堑。
可现在听完这两人的对话,她才终于明白,哪有那么多巧合,一切分明都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操纵!
那么多条性命,那么多活生生的性命,就因为他们的一点私心,全部都要祭天?
滔天的怒火在胸膛内滚滚灼烧,沈盈缺攥紧拳,手背都爬满青筋,“你当真不是个东西?”
拓跋夔挑眉,抬眸看着她,掸了下指尖的香灰,“那是你们南朝的百姓,与我大夏何干?”
沈盈缺咬牙愤愤,“你就不怕我逃出去,把你们这些人的计划都公之于众,让你无处可逃?”
拓跋夔笑,饶有趣味地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咋舌道:“果然不应该蒙着眼睛带你过来的,害你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沈盈缺凝眉看他。
拓跋夔舌尖抵腮,笑了下,“带你去看看。”
说完,他从蒲团上站起来,也不管沈盈缺同意不同意,就拉着她往大殿外头去。
沈盈缺以为他又要将自己关在地牢之类守备更严苛的地方,心里也做好了准备,谁知才走出去两步,他就停下来,挥手招来一个道边侍立的灰衣人,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灰衣人抱拳领命离开,他就带着她,在殿檐下站着避日头。
沈盈缺几次扭动手腕,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他都无动于衷,甚至还将她抓得更紧。
约莫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适才离开的那位灰衣人拎着一个兔笼,小跑着回来。笼子里挤了有几只野兔,大小颜色都不一,像是刚刚随手在山上抓来的。
拓跋夔接过兔笼,拉她到墙边站定,回头笑着说了句:“看清楚了。”就打开笼子门抓出一只灰色小兔,随手往前一抛,在砖红色高墙面上画出一条完美的弧线。
原本平整如纸的两侧红墙上忽然“喀拉拉”开出几个小洞,“咻咻”飞出数十枚飞镖,刃尖在阳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tຊ显然还淬了毒。小灰兔还没来得及蹬两下腿,就被毒镖捅成筛子,落在地上,当场身亡。
沈盈缺本能地倒吸一口凉气,白着脸往后退。
步子还没挪开,拓跋夔再次抓紧她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到道观正前方的神道上。
——这里是整座道观的山门,也是入观的必经之路。比之刚才空空如也的红墙甬道,要多出两排石头雕琢而成的、两人高的神像。因数百年的风吹雨打,神像已经被雨水侵蚀得面目全非,只剩手里寒光湛湛的刀枪斧钺,还在向世人无声宣告着它们贵为神祇的威严。
拓跋夔从笼子里又抓出一只白兔,如法炮制地抛向神道中央。
这回倒没有什么地方突然窜出毒镖,将它当场毙命。小白兔似也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逃生希望,四条腿蹬得飞快,眼看就要跑出山门,逃出天生。
拓跋夔随后一弹指尖的石子,也不知它击中了什么地方,就听脚下青石板路发出一阵“喀拉拉”地动山摇的巨响,原本空无一物的神道“唰”地一声,蹿出无数铁刺,高有半丈,粗如人身,将整片青石板路都变成一座刀山。而两侧原本毫无动静的神像,也如神灵附体般,“唰”地朝着当中道路,齐齐挥下手里的兵戈利器,宛如刑场上的刽子手。
等兵戈重新抬起,适才那只白兔已然被铁刺戳穿心脏,悬在烈日之下,半颗兔头和两条后腿更因为两侧霍然挥落的铡刀,而与身体异落而处。鲜血“嘀嗒”淌下,染红整整一根铁刺。
沈盈缺脸上血色随之褪得一干二净,人怔怔站在原地,都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为何拓跋夔一点都不怕让她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也毫不在意她清不清楚他们接下来的机会,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平安无事地进入这座道观。
这么多机关,这么多暗器,比前世的王廷还要凶险可怕,哪怕萧妄手眼通天,也根本不可能活着将她救出去。
沈盈缺咬紧了牙。
拓跋夔还似笑非笑地凑到她面前,万般怜爱地帮她将额前一绺不听话的碎发绕到耳后,阴恻恻道:“我知你一路上都在想办法联系萧妄,也的确收到了回信,心里正高兴。我也和你一样高兴,甚至比你更希望他赶紧过来。”
第37章 绑架(三)
经这一遭,沈盈缺是真正领会到,这个北夏未来的皇帝,究竟有多可怕。
利用天师教在大乾多年布局,不动声色地刺探朝政民情也就罢了,眼下还试图借助士族间的争斗,从内部引发大乾的危机,给羯人吞并南朝的机会。
前世还有萧妄为这盘棋兜底,不至于让大乾就此亡国,而今因她这一变数,连萧妄也陷入危险。
光是想象,萧妄循着她给出的线索,一步步摸索上山,再一点点寻到道观,最后被道观里早就备好的天罗地网蚕食殆尽,沈盈缺便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从胸有成竹,到惴惴忐忑,再到彻底绝望,竟连一日也不用。
拓跋夔颇为好心地安抚了她一顿,并亲自送她去他早已为她准备好的住处“云深斋”。那里位于道观后院的最深处,雕栏玉砌,金碧辉煌,装潢布置奢靡得和整座道观都格格不入,却还不能入他的眼。
“你且先忍忍,等过两日,我诛杀了萧妄,占领了建康,我就带你回洛阳,看最好看的牡丹,做整个天下的皇后,好不好?”
沈盈缺绷着脸,怒目瞪他。
他浑不放在心上,含笑捏了捏她冷汗涔涔的柔软小手,嘱咐云深斋的婢女婆子们小心伺候,便背着两手,哼着小调兴致勃勃地离开。
接下来几天,拓跋夔也的确如他所言,没有限制沈盈缺的行动,还主动调开那些试图监视她的手下,任由她在道观中四处走动。烛伊几次到拓跋夔面前告状,都被拓跋夔驳斥回去。
每天,他还会依着南朝这边的习惯,给她送衣裳,送吃食,从建康的云锦,到永嘉郡的杨梅,再到西域来的珠翠首饰,甚至还有刚从枝头摘下来、犹带山间晨露的柑橘,每一样都仿佛依照沈盈缺的心意特特打造,哪怕沈盈缺不收,在看到的那一刹那,也会情不自禁心头发颤。
昨日,他还打发人送来一封裹在锦囊里的请柬——几日后,天师教欲在拜神坛开道场,祭祀神明,届时了尘子会亲自开坛作法,为来年祈福,拓跋夔邀请她一道过去,聆听福音。
请柬由浅色黄檀制成,薄薄的一片,以金银丝交缠錾出一幅小小的西王母降神图案,下方空白处还有几行漂亮的蝇头小楷,书着“延请贵客共赴盛会”之类的字样,精致得不像话,和他们南朝士族间互递的邀帖规格一模一样。
锦囊和黄檀上甚至还熏了香,气味恬淡雅致,不逊御用之物。沈盈缺一闻便知,这不是市面上随手就能买到的成香,而是自个儿琢磨出来的配香,配方、比例、工序都绝密。大乾那些门阀士族最爱折腾这些玩意儿,好彰显自个儿家族的本事。
一个外族人为了哄人开心,能将心思花到这种程度,足可见其满心诚意。
烛伊两只眼睛瞪得都快喷出火来。
沈盈缺拿着请柬坐在小窗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对佛法无甚兴趣,自然不会对道门有什么好感,去道场坐坐就能被神灵降福保佑什么的,她根本不相信,可能去道场赴会的人,她却十分好奇——
既然了尘子是拓跋夔的人,那毫无疑问,能在这场法会上受邀的人,也一定和拓跋夔有关。
会是此番随拓跋夔一道偷偷潜入大乾的羯人吗?还是他们北夏安插在南朝的细作?
自己若是过去,又会被他们当成什么?被绑架来的无辜人,还是大乾的叛徒?若是拓跋夔以此为契机,到处宣扬她已和羯人同流合污,自己又该怎么办?
想着阿父阿母的名声,百草堂的声誉,和阿弟的未来,沈盈缺缓缓攥紧衣角,抬手将请柬递给烛伊,正想拒绝,眸光一动,又将请柬收回来,反复摩挲着封面上金银丝錾成的图案,指尖不由微微发颤。
烛伊看着她动作,眉心狐疑地皱起,“喂,你不要想搞什么手段。这里是五殿下的地盘,你若是敢做什么对五殿下不利的事,五殿下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沈盈缺挑眉,“难道不是你第一个不会放过我?”
烛伊脸上一热,难得被怼得无话可说。
沈盈缺笑了笑,将请柬放在新送来的一盘柑橘上,懒洋洋开口:“放心吧。我身边的人都被你们扣住了,我身上唯一可以防身的袖弩也被你们收走,这里又到处都是你的人,你便是让我去收拾你心心念念的五殿下,我也没这个本事。”
烛伊放松下来,叉腰冷笑,“哼,算你识相。等着吧,待五殿下大业得成,就是你的死期!”说完便一甩及腰的波浪褐色长发,得意洋洋地转身出门去。
*
三日后,便是请柬上所说的天师教祭神法会。
一大早,道观上下便忙忙碌碌,没个消停。沈盈缺在云深斋,都能听见庖厨里“哼哼唧唧”的牛羊惨叫声,可见是在准备祭祀用的供品。
祭祀是在黄昏时分,日月交替之时,她眼下还有足够的时间在屋里躲懒,用过午膳,便自管回榻上歇午晌,为晚上要做的事养精蓄锐。
也不知睡了有多久,她忽然觉得很不安稳,梦中都皱着眉,仿佛被一股视线牢牢盯着。
帐幔飘动,勾入缕缕清风,芬芳的花香间夹杂着一股迥异的气息。这是什么味道?肯定不是花香,也不是香炉中的熏香,沈盈缺分辨不出来,直觉清爽中带着点泠冽,又充盈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迷诱惑。
——是男子的气息!
她霍然睁开眼,抽出枕头底下藏着的金簪,朝那怪异的地方猛力刺去。
簪尖停留在锋利的喉结前一寸处,拓跋夔坐在榻边,握住她手腕,含笑看着她,语气颇为无辜:“是我。”
沈盈缺冷笑连连,“是你才最该杀吧。”
拓跋夔仿佛并没听出她话语里的挑衅,犹自温笑着拿走她手里的金簪,声音轻快道:“我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你一定喜欢。”
边说边从腰间抽出一件细长之物。
“听tຊ说你幼时在落凤城长大,最喜欢的就是凤凰花,刚好龙虎山上有这么一奇种,不是年年开花,只有美人降临的时候才会盛开,所以本地人叫它‘斗芳花’。今日我出门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给你带回来一枝,没想到真遇上了,看来……是专门为你开的。”
他边说边兴冲冲地举起手里那枝新绽的凤凰花,像一个淘到新宝贝的孩童,迫不及待拿给她看。
他今天显然特意梳洗打扮过,换下那身不知沾染了多少风沙的玄色劲衣,改着一身圆领白色锦袍,暗绣银丝麒麟纹样,乍一看,俨然南朝一位矜贵俊雅的世家子。
递过来的凤凰花也开得极好,褐色枝条遒劲舒展,缀着深红明艳的纤细花瓣,蕊心淡粉,流丝漫长,根根可见,衬得来人雪素锦衣,冠玉容颜,眼神温存如春水,鲜明正如画中人,连左眼下的那道蜈蚣刀疤,也显出几分温润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却完全不接他的茬,扫了眼凤凰花盏,又看了看这间屋子,冷笑道:“美人?你见过这样被关在笼子里的美人?”
拓跋夔眼里掠过一抹讪色,起身将凤凰花插了白玉瓶里,笑着岔开话题:“祭神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起来收拾一下,我带你过去。你都在屋里闷了好几天,再不出去走动走动,人都要发霉了。”
抬手一招,屏风后头便有两列婢女鱼贯绕进来,送上两套衣服,都是秋香色。
“快换上吧。”拓跋夔指着衣裳道,“本该穿红色的,不过咱们过几天再穿更合适。”
这话什么意思,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过这几天,等外头的风头一过,不管沈盈缺愿不愿意,拓跋夔都要将她收房了,到时自然要穿红。
沈盈缺瞪着拓跋夔不动,眼神无声反抗。
拓跋夔全当没看见,耐着性子,笑意盈盈转身去屏风外头等。
马背上长大的族类,最擅长和草原上的野狼猛虎周旋,若是没个十二分的耐心,别说从北夏皇族那么多嗜血的龙胎凤种里头脱颖而出,就连草原上最年迈的狼都猎不到。
他有十足的耐心,去征服一个不听话的国家,自然也有足够的耐心,去等一个女子回心转意。
吓唬一下就俯首倒贴的女子有什么意思,就是要这种烈性不屈的,征服起来才有滋味。
他正想着,沈盈缺已换好衣裳出来。
秋香色重锦宫裙,系同色丝绦,垂拇指大的绿松石,裙摆大幅地飘洒开来,绣满层层叠叠的折枝花,越往上越少,生出一种簇簇的情致,衬得那分外清减的腰肢不盈一握。婢女给她戴上璎珞,晶莹的珠光拥着她小巧的下巴,玉般的精致娇弱里添了几分天真娇怯的温软,她亭亭立在重锦叠绣的华堂里,一室富贵都不能将她风采压下一分。
拓跋夔心跳不由漏了一拍,心中暗赞她果然是好风姿,秋香色这种颜色对于年轻女子来说多半觉得老气,气质压不住,可他就从来没见过她有什么颜色会压不住,穿娇嫩是明媚新鲜,穿老气是华贵沉稳,这个女子,天生气质超越一切。
婢女们很会凑趣,都笑吟吟道:“五殿下和郡主这么站在一起,真真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拓跋夔哈哈一笑,大喊:“赏!统统有赏!”便愉悦地拉着沈盈缺上了步辇,去正堂吃饭,无论她脸上有多不乐意,都影响不了他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