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时并未着急赶路,沿着无人的街道慢慢往前走,与他解释道:“我在临疆有个朋友,他会替我照看你。”
“你又要去哪?”
“我要赶在世家大典前,再去一趟滕玉氏。那日我瞥见一个极为眼熟的人,当时心想不可能,越慕纭不可能容忍自己变成那个模样,便直接走了。可这几日我心中总想起这件事情,惴惴不安,还是决定回去确认一次。”
晚风中有几分凉意,越良辞的指尖发白,“为何不先去滕玉氏,再去临疆。”
“因为我不知道这个过程中还会发生什么,我得先安顿好你。”
“我不需要。”
慕时脚步顿住,猝不及防染上哭腔,“求你了哥哥,别让我在这世上,一个亲人也不剩。”
越良辞愣住,沉默不言。
“如果我在滕玉氏见到的那个人真的是越慕纭,我会也把她带回临疆。如果不是,我便自己回去。你先自己待几日,我会尽快回来找你的。”
“为何不与你的那些师兄师姐在一起了?”
慕时继续推着他往前走,抬头看向天边清冷的月亮,“我那些师兄师姐知足常乐,喜欢普通祥和的宁静生活,可我们……变数太多,难免波及他们,还是算了。”
她留下字条,说自己先送哥哥去寻一个故人,过几日再回梨花镇找他们。以大师兄他们那样憨直的性子,是不会生疑的。
“那你的心上人呢?”
慕时低头,看向眼前好似走不到尽头的路,“有人跟我说,我会给他带来劫难,我本来是不信的。可我现在,越来越害怕。”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会回去找他的,等时机成熟的时候。”
拐角处,一盏点亮的煤油灯放在收摊后的面摊灶上,暖黄色的光照亮一旁芝兰玉树的男子。他微微倚靠墙壁,抱臂垂首,视线落在地面自己长长的影子上。
慕时还未看清他的脸,便有一瞬间的慌乱。
“师兄。”
闻人鹤不仅没看过来,还背过身去,冷冷道:“你认错人了。”
“我怎么可能认错你。”慕时独自走上前,语含试探,“你怎么在这?”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他的言辞中有藏不住的气恼和埋怨。
慕时朝他走近,却又目光躲闪。
“纵然是亲过抱过肌肤相亲过,我也还是那么不重要,于你而言随手可抛对不对?”
“我没有!”慕时急忙辩解,“我不是留信了,把哥哥送走,我就会回来的。”
“你再继续编瞎话骗我?”
慕时语塞。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吗?因为我根本不敢睡,我无时不刻不在害怕,你会头脑一热就把我丢下一走了之,你还真是没让我失望!”
慕时抓上他的袖子,忽然踮起脚,在他嘴角轻吻,将他的怨气和愤怒堵回去。
闻人鹤顿了片刻,又自以为恶狠狠道:“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他略微用力地捏起她的脸,强迫她抬头看自己,“从现在开始,你不准再离开我眼前半步。就算是死,你要么跟我死一块,要么死在我后面。”
闻人鹤蓦然红了眼睛,“我若做了鬼,你还能看见我。可你若做了鬼,我就真的……”
泪水凝珠,从他眼中垂落。
“真的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的泪珠滴落在自己的脸颊上,慕时仿佛被烫到般惊醒。
师兄哭了。
“对不起。”慕时眼中酸涩,无法抑制的悲伤和委屈从心底涌出。
她低声呢喃,“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先说一声对不起,我怕到时来不及。
*
往返临疆花了五日,慕时赶回滕玉氏时,已经是世家大典当天。本想在临疆和赤狐前辈见一面,谁知他已经以“巫洵”的身份大摇大摆去见识世家大典了。
滕玉氏在中庭举办此次盛典,门前车马不绝,贵客一个接一个地来。
慕时远远望去,这办大宴的隆重场面,很难不让她想起太爷的寿宴。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梦到这个过程,简直与自己亲眼见证并无差别。
闻人鹤妥帖地给她戴好幕篱,避免另生事端。
他们在门前被拦下,迎客的管家朝他们索要请柬。
“不知徐管家还记不记得我,我们前几日刚见过。”
闻人鹤在前与管家交谈,慕时侧身躲在他身后,因为恰巧钟离氏的来客从旁过去。
依旧不见钟离砚。
管家想了起来,“是你们,你们是大小姐的朋友。”
“徐管家好记性,不知是否能向你们大小姐替我们通传一声。”
“自然可以。只是今日贵客多,大小姐正忙,还请二位稍等。”
徐管家立马派了人去,没过半刻钟,滕玉棋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滕玉小姐,好久不见。”
钟离氏的人跟她打招呼,她不得不先去客套,但目光却见缝插针地盯向慕时。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送进去一批客人,她终于得了机会,将两人拉走,快步往自己的院子里去。
一路走一路将闲杂人等驱赶。
“你们这个时候过来,是想做什么?”滕玉棋又着急又害怕,“你不是都发誓了,不会轻举妄动的吗?”
“我不是来惹事的。”慕时无比冷静,“我来找人。”
滕玉棋目含质疑,“找谁?”
“之前我们一起见过的,那个你们临时招来做工,据说是因为毁了容所以戴面纱的女使。”
滕玉棋眉头紧锁,“找她作甚?”
慕时望向窗外,世家大典热闹的声响已经传到了此处,“觉得她很像越慕纭。”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
“当时我不清醒,没想那么多。”慕时心生焦躁,“你最好早点把她找来,她若真是越慕纭,今日定不安宁。”
滕玉棋对她的态度很不满,但又不得不先重视她所说。越慕纭这个人自己虽没有深交过,但也是认识的,那人的个性跟眼前这家伙简直是针尖对麦芒。
“你们老实在这待着,我去叫人找。”
滕玉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我猜,她肯定在外面设了我们一出去她就能知道的禁制或其他东西。”慕时嗤笑道。
闻人鹤颔首,“也算是在担心你。”
“找不到是什么意思?你们连个女使都管不住?”
“大小姐息怒!”
滕玉棋跟前,跪倒一地管家女使。
“去给我继续找,找到为止,不许声张!”
“是!”
众人忙不迭散去。
滕玉棋心中焦灼,升起不详的预感。
她匆匆忙忙回到院子,发现自己留下的禁制还在,里面却空无一人时,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世家大典,座无虚席。
不仅因为它本就是世家间交流盛事,也因为这次的主办,是如日中天的滕玉氏。
今日来此的大部分人不久前还见过,在越家老太爷的寿宴上。但大家寒暄轻松惬意,仿佛之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甚至好像从来没有越氏这个家族存在过。
西陵氏旁边坐着钟离氏,西陵桥环顾一圈,和身旁的爷爷低语。
西陵家主挑了挑眉,状似谈笑般朝钟离家主问道:“怎么不见阿砚,我都有好久没见过那孩子了,上次他一个人从我家前门杀到我孙儿院里,两人大战三百回合,结果都不承认自己输了。我真是好奇,他们俩如今,到底谁在剑道上更胜一筹啊!”
“我那不懂事的侄儿怎能和西陵剑比,之前的事情,还得多谢小桥大人不计小人过。”
钟离家主叹了口气,“自此陌儿走后,阿砚身上的担子就重了。他近来闭关,所以没赶上这热闹。”
“原来如此。”
西陵家主本还要闲聊几句,不料从他们边上过路的巫家家主先行问候。
“巫洵见过二位前辈。”他言辞上恭敬,动作上却很随意,随口问候了那么一句,便从他们之间穿过。
可以说无礼得很。
西陵家主和钟离家主些许讶异的目光跟随他的背影,在他消失眼前后回头对视一笑。
“这巫家好几年没露面,竟然换了个这么年轻的家主。”
西陵家主顺手将胳膊搭在身旁的孙儿肩上,感慨道:“这说明,这世道,早晚是年轻人的天下!”
他低头瞪了一眼坐不住的西陵桥,“是不是啊?”
西陵桥笑容乖巧,“祖父说的哪里话,再给孙儿一百个胆子,孙儿也翻不过您的手掌心啊。”
西陵家主被他逗笑,抬起胳膊放他一马,“去玩吧。”
“谢祖父!”
“你瞧他!”西陵家主指着他快活离去的背影面露嫌弃,眼中却满满溺爱,“皮猴样,没个正形。”
钟离家主笑着摇了摇头,“我倒是看您对他满意得很啊,小桥可没辜负您的期望,在他们这辈,当属剑道第一啊!”
“他第一?”西陵家主似是听到了笑话,“你这话说出去,不服的孩子多了去了,你家阿砚就是头一个!”
两人相谈甚欢,其他人相互间也是如此。
和谐之外的滕玉棋逮着人就问:“找着没?”
管家心虚地摇了摇头,“还没。”
“一个都没找着?”
“大小姐恕罪!”
滕玉棋心如死灰,对着空气挥了两个拳头,嘴里念念有词。
“不去招待客人,搁这骂谁呢你?”忽然出现的西陵桥把她吓了一跳。
替罪羊来得刚刚好,滕玉棋朝着他的脸怼上一拳。
幸好西陵桥足够灵活,惊恐地侧身,躲了过去。
“我惹你了?”
“帮我个忙!”滕玉棋将他揪住,压低声音,“找到越慕时,把她打晕!”
西陵桥愣了愣,“她……她也在?”
“那混蛋说好不轻举妄动的,没多久就溜了!”
西陵桥头脑混乱,“她在这里随便拉一个人,就能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滕玉棋眸光一滞。
僻静的柴房里,昏迷不醒的年轻公子狼狈地趴在地上。
在他面前,慕时站立,绿色的眼眸将脚下的人凝视。
这人她虽不认识,但他腰间的玉佩曾在她的梦里出现。她可以确定,此人有出现在太爷寿宴。
她略显呆滞的眼中渐渐盛满泪水。
忽地眼前一黑,闻人鹤的掌心遮在了她的眼前。
“好了,别看了。”
“嗯。”慕时胡乱抹了抹脸。
闻人鹤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们继续去找……”
“咻!”
天边传来不同寻常的响声,两人齐齐朝窗外看去。
巨大的血色法阵在空中旋转,那个方向,是中庭。
慕时心生不安,朝法阵盘旋的方向跑去,闻人鹤紧紧跟随。
天地黯淡,乌云密布,血色法阵源源不断向下汲取新鲜的血液。
滕玉氏的管家匆匆跑来,“大小姐,那女使找到了。”
“还用你说?我又没瞎!”
滕玉棋气急败坏。
法阵之下,样貌斑驳的年轻姑娘不再身着粗陋的布衣,而是和上台表演的舞女同样艳丽打扮。
她摘下面具,露出可怖的面庞,神色愤恨。
“你们都该死!”
从修为低的修士开始受影响,他们浑身的血液都被阵法吸取,整个人变得惨白干瘪。
“什么人!”
滕玉氏的侍卫出动,将年轻姑娘团团围住,她在阵法中央,他人无法轻易靠近。
“我是谁?你们这群凶手,杀我族人,毁我祖业,竟然还有脸问我是谁!”
“越家的丫头。”钟离家主冷声道。
褚家家主在旁神色淡然,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着酒,“不自量力的小丫头,她莫不是以为,她能以一己之力,将我们所有人困死阵中?”
“傻丫头,都逃出去了,不知道苟着性命,竟然还跑来送死。”
底下依旧谈笑,丝毫没有身陷危机的急迫感。
“天真啊。”瘫坐在椅子上的“巫洵”晃着酒杯自言自语地感叹,“就知道有这一出,但这主角有点眼生呢。”
“这可是你们滕玉氏的地盘,难不成还要客人出手扫清障碍?”
滕玉家主还未露面,走廊里站着的滕玉棋忽然成了焦点。
“你们滕玉氏清高的要保持中立,现在好了,反被人家利用了。”
人群里响起不大不小的嘲讽声。
比起忌惮那催动阵法的人,大家似乎更乐意看滕玉氏的笑话。
“滕玉家主毕竟与越氏有旧交,下不了手也正常。”诸葛家主随手挥袖,那空中的血色阵法立刻碎裂。
控制阵法的越慕纭遭到反噬,胸腔一震,吐出鲜血,无力倒地。
“对这么个小丫头下手,真是于心不忍啊。”
越慕纭拼着最后的力气,倔强地站了起来,放声大笑,“你们对我越家上百人痛下杀手,耄耋老人,柔弱妇人,无知稚子都在其中,如今,竟有脸说出于心不忍之词。”
“人!竟然能虚伪至此!”
诸葛家主冷笑一声,再度挥袖,灵力成箭,朝那摇摇欲坠的人射去。
越慕纭依旧笑着,闭上了眼睛,向后倒去。
“砰!”
一剑断箭,瞬闪而至的慕时伸手接住了她,将她扶起站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