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普普通通的、没任何其他多余花样的,
一碗面。
可偏偏却在这个时候,无端勾起林衔月的万千思绪。
她看着傅初白,用鼻音嗯了声,然后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斗柜。
傅初白弯腰将面条取出来之后便开始做起饭来,
一句话没说,只是沉默着摆弄厨房的器具。
林衔月本来就凌乱的思绪更加理不清了。
明明重逢之后,他们之间的每一次见面连体面都算不上,甚至那天站在这里那个如同虚幻般的吻,也是带着浓烈的责怪和质问。
可现在,傅初白却站在她面前,白衬衫的袖口免起来,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微垂着头,神色认真又平淡的,切着葱花,烫着番茄。
心底像是被什么小虫子咬了口,泛着点痛痒,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林衔月的神经。
是有什么东西快要破土而出的预兆。
慌乱的、紧张的、无所适从的。
她那么站了会儿,大概是不想让自己在一片沉默中更显沉溺,便将傅初白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大衣拿起来,挂在玄关入口处的衣架上。
有几件冬天的衣服挂在那儿挤在一起,她废了些功夫在将傅初白的大衣塞在其中。
刚挂好,有东西啪嗒一声从里侧掉在脚边。
神思迟钝,林衔月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个钱包。
玄关的灯没开,看不清钱包款式和样子,却依稀能辨认出些熟悉的感觉。
林衔月弯下腰将钱包捡起来,
薄薄的一片,里面似乎没装什么东西,却带着些温热的触感。
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贴合的皮肤流进血液里,
她眉间跳了下,将钱包打开。
很普通的款式,几个放卡片的位置都是空的,唯独中间那一层,里面的东西斜着露出一个小角,
像是张相片。
林衔月连自己是如何伸手都不记得,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将那张照片从钱包里捏了出来。
无比熟悉的场景猛地跃入她的眼眸。
照片并没有因为多年时光流逝而稍显褪色,显然是被所有人精心地保护着。
灿烂的阳光下,两人的肩头靠在一起,女生脸上是尚未来得及反应而被突然抓拍的生动表情,男生则是懒懒的、略显得意地笑着,还有窝在女孩怀里的小狗,也颇具镜头感的笑着。
是那张当年她们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在宠物公园里,让那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给他们拍的照片。
是林衔月和傅初白的,
第一张合照。
有什么东西顺着蓬勃有力的动脉猛然朝四肢扩散而去,林衔月用力地捏着照片,指尖发白。
大概是生病的缘故,她不是特别清醒,也不是特别想在这个时候清醒。
身体里像是突然刮起一阵积攒多年的风暴,所到之处,留下的皆是断壁残垣,带走的,则是她这么些年,自欺欺人地、构造出的虚假表象。
她耳边泛着很轻地闷响,手指捏着纸片没放,用着最后一点力气走到厨房边上。
水已经开了,但傅初白站在锅前却没动,滕然上升的水汽给他平淡疏离的表情挂上一层薄薄的雾。
林衔月盯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像是鼓足勇气,又像是泫然欲泣,
一字一句地:
“傅初白,”
“你是不是,还有哪怕一点点的,”
“喜欢我?”
第72章
前所未有的沉寂在二人中间弥漫,只有那口煮锅里水泡崩裂的声音毫无节奏地响着。
傅初白没抬头,只盯着那不停起伏的水面看,就像是在看自己不断破裂又重塑的心脏神经。
片刻,他很重地叹了口气,关掉炉灶的火焰,转过身看向林衔月。
重逢之后,林衔月用很多种眼神看过他,但大多都是挂着一层抹不开的愁绪和悲伤,就像是在雨夜中行走,不知去处,也无谓来路的旅人,
看向他的时候,即使在瞳底深处那窥见一丝淡淡的温情,却总是很快就会被“反正只是路过”的预设所掩盖。
唯独这次,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亮亮的,带着光,带着某种从心底涌上来的丰富情感,
问他,
是不是还喜欢她。
明明是问句,
可两人都知道,开口这一刻,问句就已经有了答案。
还喜欢吗?
还喜欢的,
而且不止是一点点。
就像是漫山遍野的春草,明明面上只露出些许绿色,但其实土壤之下,根茎早已连成细密的网,
无论如何大火焚烧,只待一点暖意,便可重新泛起一片漫野的春天。
只不过他自己,因为胸腔里郁结的那口气,自顾自地将这片春天掩埋了而已。
气什么呢?
气她轻易说分手,气她轻易说没有以后,气她是个小没良心的。
等气着气着,又觉得错也不全在她,自己也有问题,
怎么嘴这么快,轻易地就说了狠话,
又怎么这么死要面子,不能主动放下姿态低声下去地求一个原谅。
矛盾又复杂的情感拉扯着陪伴他度过六年时光,终是在大雪重逢那日,一锤定音——
气不气的,都不要紧。
只要林衔月回来,只要她肯稍稍服软,那么这六年间经历的所有都不要紧。
偏偏这么多年过去,这姑娘的倔强却是一点未减,明明自己已经把终点线拉得够低,可她就是连踮脚够一下都不愿意。
陆宴楠问他,嘴硬有什么好处。
是啊,
嘴硬什么好处都没有,只平白给二人之间添了几分隔阂,浪费些许时间罢了。
想到这儿,傅初白轻而缓地叹了口气,抬腿朝林衔月走去。
他等不及月亮朝他而来了。
林衔月眼眶红红地,随着他的动作将视线一寸一寸地抬起,没说话,只是看着傅初白,
如同一个历经千里跋涉的旅人,终于找到自己的终点似的看着。
傅初白站定在她面前,片刻,头颈低垂,微凉的唇瓣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她的眼皮上。
冷热交替,神经在颅腔中打了个激灵。
滚烫的泪几乎是立刻就滑了出来。
是很轻柔的,带着安抚的、回应的、熟悉的吻。
就好像这一刻,傅初白把灵魂从毛孔中注入到自己的身体里似的。
他还爱她的,
他没说,但她就是知道。
“…傅初白…”
林衔月嗫声中带着抹不开的委屈,像是想一时将多年的委屈尽数倾诉,但开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犹豫了片刻,只是抬起胳膊,怯生生地揽住对方的背。
她能感觉到那人的身体在自己的怀里僵了瞬,紧接着,是一个更加用力的拥抱回应过来,
像是要把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唇瓣从眼皮往下,拂过面颊,将潮湿的水气蒸腾而散,然后一点点地侵占吞噬,直到挨上她的唇。
但没吻过来,只是挨着她的唇角很缓地蹭。
就像是对待某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不敢用力,也不想放手,只能带着叹息,轻声安慰道:
“宝贝儿,别哭了。”
这一声软着,带着记忆里熟悉的语调,一落到林衔月耳朵里,她哭的更凶了,
像是要把这些年独自落得哪些泪都在关心自己、爱护自己的人面前找回来似的。
傅初白垂眼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睫毛,只听到自己心里传来一声浓重的叹,
别的他分不清,只知道自己是又一次,很轻易地被这姑娘给拿捏了。
她掉两滴泪,自己的心就跟被人剜了块肉似的,
这要说不爱了,鬼才信了。
他索性也不再劝了,只抱着怀里的姑娘,手轻抚着她的手背,任凭她将发泄般的泪水滚落出来,
也就这一次了,
从今天以后,再不会让她哭了。
-
林衔月这场泪虽算不声嘶力竭,但到底是多年情绪一夕倾泻,再加上又在病中,等眼窝中泛起干涩的时候,神思也跟着困顿起来。
大概是听到她声音小了,傅初白这才将搭在她背后的手移到肩头,将两人的距离拉开点之后垂下脸来看她的表情,声音很轻地问:
“哭好了?”
声音淡淡的,像是问,又像是打趣。
也是莫名,听他这么软软活活地一问,林衔月竟莫名地有些脸热。
她咬了下唇,抬手推开傅初白,转身就进了卫生间。
和她想的差不多,自己现在的样子的确算不上好看,面色苍白,双眼红肿,泪痕挂在脸上,额前还贴着几缕发丝。
和镜中那个略显狼狈的自己对视一会儿之后,林衔月弯腰把水龙头打开。
等她洗完脸出来之后,傅初白正好把那碗面端上桌,色泽鲜艳丰富,热气蒸腾,着实让人食欲大开。
但林衔月却没走过去,只是站在桌边盯着那碗面看了会儿,然后才抬起眼,语气和眼神里都带着点儿莫名的坚持:
“傅初白,”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傅初白听了这话,面上的神情倒是没怎么变,过了十好几秒,才抬手将椅子拉开,下巴轻点了下:
“过来吃饭。”
明明刚不能说话的时候什么都说了,结果到现在能说话的时候,却硬是谁都不想说了。
看来陆宴楠那就嘴硬的评价不止是对他,是对他两。
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上,林衔月没有一点儿抬脚的意思,就站在那儿,凝着一双黑眸看他。
片刻,傅初白认栽地了抬了下唇角,似笑非笑的:
“合着,你就非得让我面子里子一起丢啊。”
林衔月眼睫颤了下。
虽说这话依旧拐了个弯,但也算是将把那意思含了进去。
她也没继续僵在那儿没动,抬腿走过去。
等她刚一坐稳,站在边上的傅初白开口了,声音散散的:
“你问完了,是不是也可以轮到我问了?”
林衔月早料到了他会来这一句,眼帘半垂着,没应声,只心口各种复杂的情绪郁积在一起,像是幅抽象派的油画。
傅初白沉默了阵儿,语调平缓又清淡:
“那你呢,”
“你还想重新和我在一起吗?”
他没问她还喜不喜欢他,
就好像这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不重要,又好像,他就从来没觉得他们有不互相喜欢的瞬间。
林衔月喉头泛起些莫名的痛痒,只是她刚准备开口说话,傅初白的声音就拦在前头,没给她出声的时机。
“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这个问题。”
大概是他说这话的时候直起了身子,语气里没有方才那一丝温情,反而平添了几分凝重的寡淡,
林衔月的呼吸颤了下。
傅初白边将衬衫的袖口免下来边沉声道:
“我仔仔细细的想过了,当年分手的时候说我们之间没有以后,就当是年少轻狂的随口一言,”
“但也只有那一次。”
“我现在说的在一起,是那种这辈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一直不会分开的在一起。”
傅初白说着,眼神不轻不重地落在林衔月的侧脸上。
她的皮肤白的几乎透明,在暖黄色的灯下泛着点儿让人迷幻的光。
“如果你没有这个信心,那就别答应我。”
傅初白喉结上下动了下,将视线从林衔月的侧脸上收回来,抬腿走到玄关处穿上大衣:
“正好我明天要出差,要十天之后才能回来,这段时间你就好好想一想,等我回来的时候,给我个回复吧。”
他说完,转身将门推开,右脚迈出去的瞬间像是又突然想起什么,勾了下唇角,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安慰:
“如果你没什么想说的,也可以不用回复我。”
“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说完这话再没一丝犹豫,径直走出去关上门。
房间重新回归到一片最初的静。
林衔月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盯着面前那碗面。
傅初白这几句话说的很快,面还热着,有源源不断的蒸汽冒出来冲到眼睛里。
她盯着看了会儿之后只觉得眼睛里的干涩褪去很多,然后将放在边上的筷子拿起来,将碗里的食物送入口中。
明明刚才喝水的时候嘴里还只有药物残留的苦味,现在却像是一下都好了,她甚至能察觉到傅初白的这碗面里少放了些盐。
这碗面不多,林衔月很快便将碗里的东西吃完,热腾腾的出了一身汗之后她感觉神思都变得清明不少,也没着急收拾,趁着外面夜色还浓,就这么重新踢踏着脚步回到床上。
在尚存些余温的被窝里睡去的前一秒,迷迷糊糊地,林衔月竟莫名地想到件算不上正经的事情——
傅初白要出差十天的话,
星星怎么办呢?
第73章
林衔月这场感冒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家休息了两天之后就已经完全好了,丝毫没有才生过一场大病的样子。
就连回学校的上课的时候,办公室老师都打趣她说是不是拿生病当借口出去玩了。
闹得林衔月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好在她也知道办公室的大家并无恶意,等她无奈地笑了两声之后便安静下来。
林衔月坐在位置上缓了会儿,像是突然神经牵扯,抬手在桌面的台历上画了个圈,算不上圆,也算不上重,就是很轻地、很随意的一个圈。
正好周以愿转过脸来和她说话,见她这样不免有些好奇,凑过来:
“怎么?那天有约啊?”
林衔月愣了下,摇了下头,说没有。
周以愿显然没信,只不过她刚准备接着问,教导主任就从门外进来叫她有点事。
眼见八卦无望,周以愿的唇角一下就耷拉下来,林衔月见状不免笑了下,朝她投去个安慰的眼神。
等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林衔月才将视线重新放到台历上。
半晌,眨了下眼睛。
接下来的几天,林衔月的生活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是按部就班的生活着。
到点上班,到点下班,晚上回家之后自己随便煮点东西,然后看看书或电影,在一片静谧的氛围中睡着。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画在日历的那个圆圈,以一种微小的、平淡的、但却极具存在感的方式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