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甫一听她最后一句,脸色就变了,给杭柳梅说下午和蒲芝荷还有事,就不陪她们看了。说完就站蒲芝荷旁边问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出去。
蒲芝荷坐在座位上不动。杭柳梅怕事情闹大,拉起蒲芝荷对着祝甫说:“对不住了小祝,不知道你们下午有事,我约了医生看病,得芝荷陪诊去医院一趟,人老了就是毛病多。”说完就用眼神示意小麦拉人快走。
小麦冷着脸过来扶起杭柳梅的胳膊,杭柳梅拉着蒲芝荷,三个人迈出门,杭柳梅回头看到祝甫已经不见了,而祁绣春好像也在看她。
今天好像也不完全失败,看绣春姐的样子,我们俩和好也有戏,杭柳梅想罢又摇了摇头——两个老太婆,怎么也和小年轻谈恋爱似的!
第二十一章 电影
“我很喜欢壁画里的共命鸟。我有的时候觉得人也像共命鸟,一身双头,一个脑袋观察现实,一个脑袋创造艺术……”
写到这儿,杭柳梅的两个脑袋都卡住了,她明明是个画画的,怎么总要她写文章,连这个双年展都要她交一份展览前言。
共命鸟,她和绣春姐就像一只共命鸟,在敦煌同吃同住,但两个脑袋想的东西一点也不一样。绣春姐也老了,她以前眼睛一瞪多精神啊!但脾气一点没变,今天就敢当面说小祝,不过确实小祝这孩子有点不大气……
杭柳梅正抛锚,小麦轻轻推门进来:“奶奶,在忙吗?”
杭柳梅把面前的草稿纸拢起来,在孙子面前扬了扬:“给展览写作业,不然你帮我写吧?”
“这个我不行,你找芝荷姐吧。”
“诶,你说得对!”杭柳梅摘下老花镜,从凳子上站起来向外走的那两步都带着点小雀跃。
小麦拉住了她:“来真的?我以为咱们俩是互开玩笑呢!”
“那明天再写吧,今天没灵感。”杭柳梅靠回凳子上,把稿纸甩在一边,端起柴烧杯喝了一口。看小麦坐在一边划手机,拍拍他的腿问:“怎么啦?你这个表情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有事。”
小麦刚在看他和麦爸的聊天记录,那天他问完麦爸奶奶是不是和他一起去露营后,今天早上麦爸才回了消息,倒是也挺着急的。听到人找到了,麦爸安慰小麦,你这段时间好好陪奶奶,等我回来了带你们去临潼泡温泉。
小麦放下手机和杭柳梅商量:“奶奶,咱们能不能约法三章一下,以后别再这样,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都和我说一声,行不行?我们这次为了找你都跑到爷爷的墓园去了。”
杭柳梅被孙子说得一下子有点心酸,她最近和喝高了一样脑袋又亢奋又晕乎,疏忽了懂事的孙子。其实她想到了自己一定让小麦担心了,只是她以为小麦不会说,他今天这样来找她,她更觉得对不住他。
于是杭柳梅竖起三根指头:“奶奶现在就和你发誓,我保证以后随时随地发定位,出门回家都报备,绝对听取你今天的教育,回头我到你爷爷那也保证一遍,行不行?”
小麦点点头。杭柳梅伸手像撸狗那样大力摸了摸他的头发,抱住他的肩膀轻轻拍着,就像小时候哄睡一样,感叹道:“哎呀,生出来才五斤多的小不点,现在都这么大了,有本事了,都会关心奶奶了。奶奶老了,既糊涂还胡闹,是不是?”
小麦抱着奶奶的腰,她和他一对比好像确实缩水成了个小孩,他在一点点长大,奶奶却一点点矮小。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拍在他身上,小时候每个炎热的夏天,奶奶也都是这样用蒲扇为他扇风,哄他睡觉的。
还记得有一年蚊子特别多,小麦睡到半夜被耳边的嗡嗡声吵醒,旁边的奶奶帮他打蚊子。她没摸到扇子,就用脑袋下面的枕巾在空中挥舞,一个没注意扇到了小麦的脸上,小麦被她拍清醒了,祖孙两人干脆亮灯打了一夜的蚊子。那个时候他够不到的蚊子,奶奶站起来就能拍死。想到这儿,小麦眼圈红了。
外面传来“喀嗒”一声,杭柳梅放开小麦说,是芝荷在客厅吗,走,咱们出去看看,别把人家一个人晾那。说完放开小麦往卧室外去,小麦站起来抹了一把眼睛跟在后面。
客厅里蒲芝荷刚拉开窗户向外探出小半个身子,看杭柳梅和小麦出来了,给他们指着花园的中心广场说:“今晚在放露天电影,咱们也下去看看吧。”
杭柳梅和小麦都说好,转身去找蒲扇、折叠椅还有花露水。
其实今天回来以后蒲芝荷一直在画画。最近杭柳梅都在给她补课,她有空就扑在纸笔颜料前。从会展中心不欢而散后,祝甫再没有联系过她,反而是她的父母给她打来了电话。
果不其然是祝甫谎称他和蒲芝荷商量好了,让他们直接去餐厅。
又是他自作主张,蒲芝荷今天因拂了祝甫的面子而滋生的一丝愧疚烟消云散了。
蒲大师和欧导倒不生气,知女莫若母,今天饭桌上女儿那样子他俩一看就知道有问题,打电话来主要是问问怎么回事。结婚本来就是麻烦的事,他们今天看对方家长人也挺好,算是吃了定心丸,劝她犯不着为了祝甫隐瞒的小细节闹不愉快。
蒲大师觉得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当妈的还是抢过手机给女儿多交待两句:“人到什么年龄就做什么事,就算是大艺术家也不例外,你看你的杭柳梅老师不是也结婚生子了。你说我们传统,那你在做自己,我俩也在做自己,我们这一辈人就是这么过来的。你再换一个对象未必比他强。我知道你今天回去肯定会和他吵,真别这样。小祝在这个事情上这么积极,那也是看重你,外面多少男的不咸不淡地把一个女人年龄拖大了,最后不结婚。”
“但是呢,结婚是为了幸福。有的时候它就是个冲动,冲动劲过了,真的就结不了了。反正我和你爸的意思就是这样,你要是实在觉得不够爱这个人,不想和这个人结婚,你也别为了我们去凑合。行了,知道你在人家家忙着,也不方便多说话,你忙去吧。如果小祝找你,和人家有话好好说,别把事办难看了,这总可以吧?”
挂了电话,蒲芝荷庆幸自己今天没在饭局上发作。父母这样说她是感动的,忙完这边的事情,她确实需要好好想想怎么让家里先接受她要和祝甫分手。祝甫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他的固执和自我越来越令她烦心。两股劲拧成绳子套在她的脖子上,勒得她心口发闷。
于是她到客厅的落地窗前透气,院子中央泛着光,没想到还没到盛夏,小区就开始放电影了。
决定了下楼看电影,杭柳梅便换了条茶歇长裙,搭配草编篮子包。小麦要帮她拎,她还不让:“我这一套是造型,你把包拿走就破坏我的慵懒感了。”
然而只是下了个电梯,杭柳梅的胳膊上就被勒出了痕迹,小麦接过来一看,里面全是零食:仙贝、雪碧、虾条、薯片,还有好几瓶波子汽水。
“奶奶你怎么带这么多吃的,楼下小孩的都没你多,你是晚饭没吃饱吗?等一下,怎么还有个香薰蜡烛?”
杭柳梅撕开一只蛋筒冰激凌反驳孙子:“就是要去吃个氛围呀,喝酒都还要下酒菜呢,坐在那干看有什么意思。你俩快先吃雪糕,这化得可快。”
“吃这么多冰的得小心肚子疼。”小麦一手提着包,一手捏着冰棍,拿奶奶没办法。
“哎呀,”杭柳梅斜着眼仰头看小麦,“你怎么唠唠叨叨的。小小年纪不要这么严肃,出来玩嘛放松一点可以的,对吧芝荷。”
今天放的是美国老电影《保镖》。天没有黑透,还能看到朦朦胧胧的云,花园里的灯衬得大屏幕亮得也不是那么突兀。音响的声音很大,盖过了人群聊天和小孩追逐打闹的声音。
她们在人群外围找到一处空荡的台阶坐下,杭柳梅点上香薰蜡烛,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夜风是凉爽的,这扇子主要是为了驱赶小飞虫。她戴上老花镜看了一眼字幕:“今天是这么浪漫的电影哦,我第一次看这部还是和你爷爷一起的呢,这个电影怕是比芝荷的年纪都大。看惠特妮休斯顿那会多美!”
三人打开汽水,玻璃瓶里冒出细密的气泡,碰杯闲话,话题就和电影没什么关系了。
“芝荷,你和小祝没事了吧?”
“没事了,杭奶奶你们不用担心,小打小闹而已。他今天不知情,打扰你和祁奶奶聊天了。”蒲芝荷双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安慰她。电影里演着缠绵悱恻的爱情,好像两人在一起就可以克服一切困难,但现实却是两个人在一起以后才有各种各样的难题。爱情不是突然坍塌的,是被细碎的小事蚕食掉的。
杭柳梅看她表情,知道事实未必如此,但是追问也不好,就拐到自己身上说:“我俩?闹了大半辈子了,不是这一时半会儿能好的。”
蒲芝荷和小麦对视一眼,杭柳梅低头喝波子汽水。电影背景音乐是惠特尼休斯顿的《I Will Always Love You》,杭柳梅急急放下瓶子说,这首歌她当年就特别喜欢,心里憋闷的时候听,心情都开阔了。
“是,不过这一版是改编版,原版是乡村风,也很好听。”蒲芝荷转头给杭柳梅介绍。
“是吗,你是不是会唱呀,”杭柳梅拉着蒲芝荷的胳膊对小麦炫耀,“你还没听过芝荷唱歌吧?我俩上次去酒吧她唱歌可好听了!把我都唱得心痒痒,也唱了一首,你说我本来都多少年没开过嗓了——”
她说完才注意到小麦一脸错愕,他问:“你们什么时候去酒吧唱歌了?!”
“哎呀就那个那个什么什么的时候嘛,芝荷,你给奶奶唱唱你说的这个原版吧?”杭柳梅心下一惊,怎么一高兴就说漏嘴了。
蒲芝荷不推脱,就这么给两个人唱了起来。这首歌最开始是多莉巴顿创作的,蒲芝荷一直都很喜欢她的版本,柔和细腻。祝甫不喜欢,说幸好改编了,不然这曲子就埋没了。蒲芝荷才不管他,有时候画画会用它单曲循环一整天。
一首歌很快就唱完了,但不知怎的,唱得杭柳梅有些怅然:“原来这首歌之前是这样的,这个也好听,芝荷。但感觉太不一样了,听得人心底发酸。”
“多莉的这首歌原本是写给朋友的,或者说一种不计回应的感情吧。”
“原来是写给朋友的啊,也好,写爱情的歌那么多,写友情的太少了。”杭柳梅看着前方喃喃自语,眼神飘散。过了几秒,她好像回过神来似的想到了什么:“你们之前不是问我和祁绣春怎么了吗,反正今天也看不进去电影,我干脆给你们讲讲故事吧。”
第二十二章 尾生
有壁画和朋友,杭柳梅很快就习惯了在敦煌的生活。她和祁绣春一起去县城找老中医之后,还生出另一桩桃花案。
杭柳梅记得那次她的眼睛好得很快,绣春姐的脚腕却当晚就肿起来了。但是人家斗志不减,找了根打狗棍撑着地,翘起伤脚满地跳。所长让她歇两天先别工作了,她不行;杭柳梅要帮她打饭,她不让;杭柳梅想扶她上厕所,她直接把杭柳梅推回屋里,结果自己差点摔个大马趴,这才同意被杭柳梅架着胳膊去茅厕。
以往都是绣春姐照顾杭柳梅,现在终于让她逮着机会表现。白天她给祁绣春把水和吃的都放好,晚上回来给她用药酒按摩消肿。都说以形补形,研究所里但凡开荤,杭柳梅都去求几根羊骨头给祁绣春熬汤喝。
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月,这天中午祁绣春又被她摁到炕上,杭柳梅把小板凳的四只凳脚擦干净放炕边,饭盒摆上去,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胡萝卜炒蘑菇拌黄面。
杭柳梅把筷子递到祁绣春手里,又从兜里掏出一只煮鸡蛋:“专门给你加的,你快趁热吃!”
祁绣春都被她照顾得不好意思了:“我的好妹子这心也太偏我了!你干脆把饭嚼碎了喂我嘴里得了,知道的说我是脚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快不行了呢!”
“呸呸呸,你又在这乱说。”杭柳梅说完盘起一条腿坐她旁边看着她吃,随时等她使唤。
刚吃完,杭柳梅就要端碗出去洗,祁绣春把她的手摁住:“你就休息会吧,走来走去晃得我都晕了。碗筷就在这放着,我去洗。我能走路了,你别不信,你看!”她说着就把脚翘到杭柳梅面前。
“有你下床走到水池的功夫,我都洗完了!”杭柳梅说完抢过东西跑出去。没一会她两手甩着水回来问祁绣春:“是不是快到你复诊的日子了?咱们这两天请假再去看看吧。”
“就是今天,你看我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哪还用得上复诊。”祁绣春往里靠了靠,给杭柳梅腾出地方睡午觉,两人并排躺下聊着天。
杭柳梅困得不行,含糊不清地强调:“反正你要去的话一定记得叫上我。”
祁绣春说,好好好,真是爱操心,哎——上次碰上那个男老师他不是还说如果我不去复诊,他就到所里来找我,你说这人不会今天真的来吧?
萍水相逢,他可能都忘记这件事儿了,要是他真来看你,也算是个有心人……杭柳梅打了个哈欠就睡了过去,也不记得自己后面说什么了。
杭柳梅眯了一小会,起床就去石窟了。中间不放心祁绣春,怕她要解手,特地跑回来一趟,屋子里却没人了!她正院里院外地找人,隔壁屋的龚清涟从房间掀帘子出来:“小孩儿,这个点不在石窟,在这干什么呢?”
她是所里的老前辈,比杭柳梅早来十几年,除了所长,龚老师带她们这些新人最多,既像老师又像妈妈。杭柳梅喜欢她的名字,工作的时候经常跟在她屁股后头“龚老师”左、“龚老师”右。龚老师的小孩这两天病了,听说昨夜才退了烧。
“龚老师,你看见绣春姐了吗?”
“她刚跟着班车去县城了,说是要复诊,她没跟你说啊?”
杭柳梅急得一跺脚:“叫她等我一起,她就不听!她一定是怕耽误我工作所以自己偷偷走了,算了,那我就等她回来吧。龚老师,你家玉玉好点了吗?”
“没大事了,她刚醒,这会来了胃口,我去给她揪碗面片。”
听她说完,杭柳梅说等我一下,跑回屋子拿出中午那只煮鸡蛋给她:“这个绣春姐没吃,留纸条说给我,龚老师你给玉玉拿回去。”
龚清涟摁住她的手腕:“不要不要,你自己留着吃,她一个小孩说好就好了。”
杭柳梅把鸡蛋硬塞到龚老师的衣服兜里,飞快地跑走了。
杭柳梅一下午都惦记着祁绣春,终于收工了,她拎着包快步向回跑。傍晚的暑气烤得她脸发烫,回去一看,祁绣春还是没回来!
晚上吃饭杭柳梅食不知味,担心她别是腿脚不利索没赶上班车被人落下了。等到大家坐一起练素描的时候祁绣春终于回来了。
杭柳梅扶她回屋休息,她热得满头大汗,刚进门就狂灌两茶缸水,杭柳梅给她递上毛巾,祁绣春脸和脖子一把抹了,坐到炕上用废纸扇着风。
杭柳梅有些责怪地追问祁绣春为什么不等自己。
祁绣春抿嘴一笑,眼睛亮亮的,用纸轻点一下杭柳梅的额头说:“你猜我去县城见着谁了?”
“谁呀?”
“黄汉文!”
“黄汉文?黄汉文是谁?”
“哎呀,就是那个要给我付医药费的男老师嘛!”
啊?杭柳梅是真的惊住了,你还真碰见他了,这个人可真有毅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