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你说中了,这还真是个有心人呢!祁绣春靠在墙上,给杭柳梅讲他们俩今天邂逅的经过。
她到县城以后,伤着脚走不快,下了班车慢悠悠地独个在最后,然后就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祁绣春站住左右张望,一个大小伙不知从哪蹦出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直挺挺地堵到她面前。
他站得太近了,祁绣春晃晃身子差点靠在他的肩上,立刻就红了脸,嗔道:“黄汉文!怎么是你?你捣什么鬼呢你,是不是想害我另一只脚也扭了。”
黄汉文站她对面嘻嘻一笑:“你还记着我的名字呐,看来你对我和我对你一样念念不忘啊。你可冤枉我了,我想着今天你该来看病了,一大早就在车站等,一直等不到你,我都打算上车去你们研究所找你了,没想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别贫嘴了,肯定是误打误撞,哪有那么傻的人,在这白等一个陌生人?”祁绣春低头说着厉害话,实际已经害羞得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你这可是冤枉我啊姐姐,你看——”黄汉文跑到几米开外的地方推过来自行车,“我知道你的脚没好利索,我还专门推着车来的呢,就等着你到了给你做司机。”
他把座位推到祁绣春面前,祁绣春把身子一拧故意和他作对:“你这人真有意思,人家司机都是开四个轮子的,你这蹬两轮车叫车夫还差不多。”
“对对对,我就是车夫,今天给你一个人当车夫,就是不知道人家赏不赏脸。”黄汉文不嫌麻烦,推着车转一圈,又把座位送到祁绣春面前,还专门为她掸了两下。
祁绣春坐上去,黄汉文春风满面地在前面蹬车,把祁绣春送到老中医那。一路陪她看完医生出来,黄汉文又提出送祁绣春回车站,祁绣春自然而然地同意了,却发现黄汉文在往车站的反方向骑。
“这不是去车站的路吧?你是不是走错了?”祁绣春在后面小声问,她相信黄汉文没有恶意,不想打乱他的主意。
黄汉文转头说:“离发车时间还早呢,现在把你送过去干等着也遭罪。你们平时对着石窟太苦了,我带你转转县城,先去个好地方。”
祁绣春不说话了,她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
“到了!”
这是黄汉文工作的学校。
黄汉文不让祁绣春下车,他自己跳下车推着她进去,门卫凑上来还没开口,黄汉文就赶紧说这是我朋友,人家搞艺术的,来指导美术教育工作,就这么把祁绣春带了进去。
祁绣春跟着他去了他的办公室,里面窗明几净,每人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上面整齐地摞着学生作业,还有印着牡丹花的保温瓶和青瓷茶叶罐。
祁绣春羡慕地坐在他的座位上,新油漆的手感就是不一样,比所长的桌子还好。面前摊开一本作文,黄汉文只给了“乙”,旁边写着他的评语。
“见笑了,在这当个孩子王,没什么本事,早上作业都没批完,怕错过你就到车站去了。”黄汉文站在祁绣春旁边解释。
祁绣春拧开他的英雄牌钢笔,在草纸上勾勒壁画上的忍冬和莲花纹饰,瞟了他一眼:“你给学生写的字也太龙飞凤舞了,人家到时候都看不懂为什么自己只得了个‘乙’,还要怪你这老师不称职呢!”
黄汉文蹲到她面前:“你说得对,那你给我留一幅字画吧,好让我品鉴品鉴大师手笔。”
“原来给我当车夫是为了骗我画画。”祁绣春嘴上这么说,手底下还是为他画了,还认真地落了款。
黄汉文拿起来一看:“这孔雀真不错,形神兼备,还得是你这大艺术家!祁绣春,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么写的。这名字真好,配你这人,就是那四个字——钟灵毓秀。”
祁绣春被他夸得讲话也多了几分温柔:“这是西魏壁画里的青鸟,是给王母娘娘传食取信的,天上的神鸟都被你认成地上的凡鸟了。”
“哦?原来是传信的青鸟,这寓意真好,就像那句诗——‘身无彩凤双飞翼’。”
幸好他没说完下半句,不然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祁绣春是信手画的,本没藏那么多心思,被他这么一解读,好像自己在暗送秋波似的。她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得准备回车站了。黄汉文也不阻拦,小心地把画夹在书里,就带她离开了学校。
穿过街道的时候,祁绣春喊停黄汉文,说难得出来一趟,要给同事带点东西,然后就下车去给杭柳梅买沙枣饼。她挑选的功夫,黄汉文不知道钻进哪个店铺去了。祁绣春看旁边摆着茶杯,想到黄汉文今天劳心劳力,就给他买了一只当做答谢。
没想到黄汉文回来的时候也送给她一双布鞋,他说祁绣春脚上的都磨坏了,夏天脚汗多,换着穿好。
车站分别,等祁绣春坐上了车,黄汉文站在她的窗边说:“绣春,今天带你去我的学校,是想让你知道我是个正经的老实人,如果咱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希望你以后来县城,可以到学校来找我这个朋友。我很后悔害你受伤,但是我也很庆幸,因为这样才让我有机会认识你。”
车开动了,祁绣春的心也乱了。
“这沙枣饼是这么来的啊?”杭柳梅听完故事,嘴里边嚼着吃饼边大声说话。
“对啊,就是这样来的,所以你还得谢谢他呢!”
两人熄了灯睡觉,窗外静悄悄一片,窗里聊得不亦乐乎。
祁绣春侧躺,面对着杭柳梅讲:“你知不知道《尾生抱柱》的故事?就是男人和女人约定在桥上见面,女人迟迟不来,下起大雨,河水淹没小桥,男人为了遵守约定抱着桥柱不走,最后因为守约而淹死。”
“这又咋啦?”杭柳梅抠着手问。
“哎呀你怎么不开窍呢,你不觉得黄汉文今天在车站等我一整天就和这个男人一样吗?”
“他虽然那么说,但是咱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等了一整天啊。”
“肯定等了,不然怎么能刚好遇到。算了,你还不懂。”祁绣春看杭柳梅油盐不进,也不想再解释了,躺平了说睡觉睡觉,然后闭上眼慢慢回味这一天的滋味。
杭柳梅怎么不懂,她只是对这个黄汉文有点戒备,要是有人只见过一面就嚷着非要到所里来找她,或者在车站死等她,那她可不怎么感动,她还觉得有点骇人!
第二十三章 过年
虽说黄汉文没有直接加入她们的生活,但他就像夏天从槐树上垂丝而下的吊死鬼,不时冒出来闹得杭柳梅起一身鸡皮疙瘩。
更令她烦心的是,绣春姐好像并不抗拒这吊死鬼。后来她们去县城,五次里有三次,这两人都要见上一面,每到这个时候杭柳梅都很尴尬。
头几次她和他们一起散步吃饭,黄汉文就在那讲些个酸溜溜的诗词歌赋,听得她倒胃口,真是的,谁还没看过几本书呀。绣春姐却还愿意搭理他,问他最近读什么书,教哪篇课文,有没有学生不听话。这些杭柳梅都不感兴趣,夹在两人中间够多余的,后来再遇见黄汉文,她就主动走开了。
临近年终,她们去县城给家里寄年货。黄汉文以帮忙给班里布置联欢会为由带走了绣春姐。没有她搭伴,集市也没那么好逛了,杭柳梅邮出包裹,就在车站里一边候车一边读姐姐寄来的家书。
信里说她之前寄回去的杏干和葡萄干口味很好,没了牙的外婆按照杭柳梅教的方法熬杏皮茶喝,大家都很喜欢。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外婆在菜园干活的时候扭了腰,在床上静养,恢复得很快。大家都盼着过年团聚,说不定到时候外婆一高兴,马上好得都能赶庙会。
算算这也是杭柳梅到敦煌的第三个年头了,一开始她总盼着念着回到她熟悉的城墙边去,后来适应了敦煌的生活,再加上研究所常年缺人手,她今年都还没告过假。她早已计划好带着绣春姐一起回去过年,去年就是这么办的。
还记得去年得知这个消息以后,绣春姐激动得跟什么似的,老早就开始准备送给她家里人的东西:外婆的棉衣、妈妈的围巾、爸爸的棉鞋和姐姐的针织马甲,都是绣春姐熬油点灯自己做的。家里也早就备下新铺盖,贴窗花写春联。听说祁绣春是陕北人,把黄馍馍和羊杂碎也加进年夜饭的菜单。
她们在家欢天喜地地待到临近元宵节,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依依不舍地告别出发,当时家里人还拉着绣春姐的手让她以后别客气,想来就来!
所以今年也就这么办。绣春姐家里困难,一年到头不见给她寄点东西只知道张口要钱,她说他们只知道催她寄钱和嫁人,见面吵个鸡飞狗跳还不如躲个清净。反正她不回去,家里也就是少双筷子,没人惦记。
县城里也开始为过年做准备了,处处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杭柳梅本来就已经数着日子等回家,刚得知了外婆受伤的消息,更加归心似箭。
班车来了,绣春姐却还没有回到车站,看来她是不打算和自己一起回研究所吃午饭,要是等下午那趟再回去。
杭柳梅知道绣春姐这是和黄汉文处上对象了,她希望绣春姐有个好归宿,将来好能在她那死老爹交待过去。但心里还是有些酸,自从出现这个黄汉文,绣春姐的一颗心都掰给他了一大半,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都变少了。
杭柳梅不喜欢这种变化,没办法,女大不中留。但就算着急嫁人,也得寻个良人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这个黄汉文总有点不顺眼,是因为他油嘴滑舌?还是因为他殷勤狗腿?
杭柳梅心里烦闷,就去问研究所她第二喜欢的人——龚清涟老师。龚老师先把坐在一边假装写作业其实竖起耳朵偷听的大女儿玉玉打发走,给她手里塞了两颗糖,让她带着弟弟出去放花炮。她转手关上门,再给杭柳梅沏了一杯她家乡杭州寄来的龙井茶。
茶香拂面,和龚老师给人的感觉一样温润清雅。杭柳梅双手抱着茶杯取暖,看到龚老师披肩长发上戴了崭新的红色发箍,衬得她面色都好看了。可惜龚老师也不过三十来岁,就已经有了显眼的白头发。
听杭柳梅讲完自己的困惑,龚老师笑了,是那种被小孩子犯傻逗乐的笑。“你们俩呀,平时好得穿一条裤子,到了这关键问题,怎么不敞开聊聊呢?不过我明白,你还是在意她,你眼里的绣春是完美的,所以你看谁也配不上她。而且这个你都看不上的人还霸占了她的时间和注意力,你就吃醋了。”
“我吃醋了?龚老师,这我可没有。”杭柳梅缩着脖子小声反驳。
龚老师又说:“你就和我那两个小孩一模一样,什么都得绝对公正的来,要是有一点偏心哪一个,另一个一定不干了。绣春现在就是偏到那边去了,所以你这不就是吃醋了吗。不过他们俩难得见一面,你也得理解你绣春姐。你们都是成年人了,感情的事情要尊重当事人的想法。”
杭柳梅想想也是,点点头算是听进去了。
龚老师转入正题:“话再说回来,就算是自己亲生的两个孩子,也难做到一碗水端平。咱们研究所这么多人,我还不是在给你开小灶。”
她展开杭柳梅最近的临摹作品:“说说你这一幅《维摩诘像》吧,”
十月之后窟里就冷得不能工作了,所以大家重心都放在资料整理和研究工作上。杭柳梅这小半年一心扑在第 103 窟东壁维摩诘和文殊菩萨辩经的壁画上。这幅难就难在了盘腿坐在高脚胡床的维摩诘形象,她对之前临的不满意,顶着严寒去石窟里琢磨原作,今天刚好请龚老师指点。
“嗯,笔力比刚来的时候进步多了,但还是没有抓准,这一幅壁画文殊和维摩诘的神情对比是很鲜明的,普贤有淡然之气,而维摩诘不拘小节。你看他的眉眼,眉毛紧蹙目光深沉。细节我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但是我打眼一看,你的人物面部收着了,这样神态局促,画面就呆板了。”
龚老师指着画面下半张处维摩诘繁复的衣褶继续给她讲解:“这是盛唐的作品,你临摹了这么久也知道,唐朝壁画发展是个高峰,线条一直是关键,越是复杂的地方,越要大胆用笔、小心经营,你看这里,还有这里,稍微有一点犹豫,可就破坏全篇韵律了。”
杭柳梅长出一口气:“龚老师您太厉害了,这下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看这幅画哪哪都不对了。”
龚老师温柔地把画摆向她的正面:“那我再给你讲讲,为什么这线条你的就是死的,人家的就是活的。你看维摩诘的腰带,上面的墨点是不是浓淡不一?所以这一幅画的时候毛笔中的水分控制一定有学问,画工的第二遍线条应该用的是笔尖墨浓而笔肚淡的笔法,这样只一根线条浓淡也有变化。别这么崇拜地看我,等回头开春了你对着壁画好好看看,以你的悟性,肯定也能自己看出来的。”
从龚老师那里出来,杭柳梅重新练习这幅维摩诘,专注到绣春姐回来了都丝毫没有察觉。祁绣春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背后,从头顶放诱饵似的放下一只小小的走马灯。
杭柳梅的画笔被晃动的光影扰乱,抬头一看惊喜地叫出了声:“绣春姐!你回来了?这么好看的灯?你买的?”
祁绣春拉过一只的凳子坐她旁边,提高了灯展示:“汉文买的,他说快过年了嘛,挂在咱们门前图个吉利。”
又是他,杭柳梅趁机说,对了绣春姐,今年你也和我一起回家过年吧,她们都来信说想咱们了,让我今年务必也把你带回去呢。
祁绣春听完,把灯放到杭柳梅手里,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有点为难地转过来对杭柳梅说:“这个事儿不着急,小梅,我今年就不和你回去了。”
“怎么了?你家叫你回陕北过年了?那也好,只要你回去过得开心,要是你不愿意,那你就还和我走!”
“不是的,我不是要回我家。我——我今天答应了汉文和他一起过年。”
杭柳梅没想明白:“黄汉文不回自己家过年吗?你和他留在敦煌,那你家里知道吗?你们俩这样算私定终身吗?”
听杭柳梅越说越离谱,祁绣春连忙打断她解释:“我们不是留在敦煌,他亲姐姐和姐夫在兰州,他让我和他大年二十九一起出发过去,不是我俩单独走,还有他妈。不过这次可不是结婚,只是他听说我不回家,所以想趁过年带我正式见见家人。我想了想也是,买猪看圈嘛。他爹走得早,我妈走得早,我们的事情都是自己说了算。小梅,过了年我虚岁就二十七了,老家每次来消息就差揪着我头发回去包办结婚了,等人安排那些歪瓜裂枣,还不如我自己找一个喜欢的。”
“可是,可是……”杭柳梅知道祁绣春已经把什么都想到了,但她舍不得她的绣春姐就这么跟着人名不正言不顺地走,可又想不到理由劝阻。
祁绣春拉着她的手在炕边坐下:“没有什么可是,我知道你不大喜欢汉文,但是你看从认识到现在,他都挺实诚,也挺用心的,我也不是傻子不分好赖,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吧,行吗?”
杭柳梅叹了口气,两人默默洗漱睡觉,她在炕上不停地翻面,最后还是说:“绣春姐,不然你还是别告诉其他人你和黄汉文一起过年了。虽然咱们这没什么人乱嚼舌根,但万一呢。我妈常说,女人的名声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捕风捉影三言两语都能给毁了,所以你——”
“嗯,我心里有数,我就说我回家过年了。”祁绣春心里感动,给她掖了掖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