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在他头顶照耀,他的眼睛,似比金乌还要明亮。
萧婧华望着他,“那便祝你,夙愿以偿。”
阿史那苍坚定道:“我会。”
他一甩马鞭,乌朔嘶鸣一声,向前冲去。
风中,男人浑厚的嗓音里含着笑意。
“小金花,我们来日再见。”
北夷使臣从马车旁经过,远去的队伍里,阿史那苍的背影渐渐消失。
萧婧华收回视线,淡淡吩咐,“走吧。”
“好。”
予安应声,扬着马鞭,驱驶马儿前行。
到了京城,箬兰忽然“咦”一声,“那不是陆大人么?”
萧婧华看过去,站在城门下的果然是陆埕。
注意到王府马车,他快步走来,眼里含着笑,“回来了。”
萧婧华颔首。
陆埕已经习惯了,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忽略身后各色目光,温声道:“现在回府?我送你。”
“不用。”萧婧华冷淡道:“你忙你的,我回王府。”
第79章
春闱结束后陆旸便一直待在家中。
他考完休息几日,陆埕便让他将考题默写出来。
替他批改时,陆埕的脸色越来越沉,陆旸的心提得也越来越高。
改完,陆埕静默许久,最后吐出一句,“三年后若是做成这样,不用我,邱先生便会先将你收拾一顿。”
邱先生是陆旸的老师,已过天命之年,为人慈和,待人如沐春风,他都能发脾气,可想而知陆旸这次考得有多糟糕。
春闱放榜后,果不其然,陆旸榜上无名。
陆夫人虽早有准备,但难免失望,初放榜那几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气,看陆旸极不顺眼,最初的特例被一一收回。
陆旸战战兢兢,被陆埕强硬地压着埋头苦学,一声不敢吭。
学了好几日,下值的陆埕晃荡着来到陆旸书房,站在书桌旁盯着他看,直把陆旸看得胆战心惊,不自觉挺起腰背,生怕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片刻后,陆埕幽幽道:“你和云六姑娘,是不是许久未见了?”
说起云慕亭,陆旸顿时垮了脸,没精打采道:“是啊,我都好久没见到她了。”
春闱放榜后,他连家都没敢出,更别说去见云慕亭或者让他娘去提亲了。
实在没那个脸。
陆埕道:“还有三年,倒也不必那么急,我去和娘说,过几日让你回书院。近来春景不错,你去书院之前寻个日子,陪云六姑娘放放纸鸢吧。”
陆旸喜出望外,“当真?!”
陆埕颔首,叮嘱一句“专心温书”便走出书房。
陆旸咧着嘴傻乐。
笑了会儿,他忙捧起书,刚要看,脑子里蓦地划过一个念头。
不对啊,他哥有这么好心?
……
回到王府的第二日,萧婧华便约了云慕筱谢瑛姐妹上门。
一个月不见,二人没什么变化,若硬要说的话,倒是谢瑛脸上的笑意比往日更灿烂了几分。
狐疑盯了她半晌,萧婧华问:“你这是遇见什么好事了?”
谢瑛嘿嘿笑,豪气万丈,“我把仰玉成拿下了!”
“噗——”
萧婧华一口茶水喷出,捂着胸口不断咳嗽。
云慕筱吓一跳,连忙放下茶盏拍她背,“慢点慢点。”
咳得小脸通红,萧婧华才缓过来,拿过箬竹递来的帕子在唇上一抹,迫不及待追问:“你说什么?谁?仰玉成?!”
“是啊。”
谢瑛不懂她为何这般激动,老老实实道:“不过他有伤在身,是我胜之不武。等他伤好,我再和他打一架!”
握着拳头,谢瑛一脸坚定,“定能再胜他一次。”
萧婧华:“……”
她半晌无语,愣了许久才一言难尽道:“你说的,是这个拿下?”
“想岔了吧?”
云慕筱笑话她,“我们阿瑛这般单纯,你想什么呢。”
“什么想什么?”谢瑛问。
“没什么。”
萧婧华与云慕筱异口同声,一个塞给她一块糕点,一个为她倒了杯茶。
“吃/喝你的。”
谢瑛挠头,只觉这两人莫名其妙。
但她领了好心,一口茶水一口糕点,吃得好不开心。
姐妹俩在王府待了一日,离开时夕阳已至,余晖照檐,有燕归来。
萧婧华正思索着晚膳备些什么,忽听夏菱来报,“郡主,陆大人来了。”
“他来作甚?”
萧婧华一瞬皱起细眉,“不见。”
话音方落,夏菱咳嗽一声,低声道:“陆大人说,他不是来请郡主回去的。是有关旸少爷的事,想请郡主帮忙。”
事关陆旸,萧婧华拒绝的话便不好出口了。
犹豫着妥协,“行,那你让他进来吧。”
因着两人已是夫妻,夏菱直接将陆埕带到了春栖院。
将菜单交给箬竹,萧婧华足尖点地,裙摆曳地,一动一晃,似晚霞飘落足下。
她乜斜着陆埕,语调懒洋洋的,“阿旸怎么了?”
眸底映照着少女娇俏面容,陆埕缓声,“阿旸春闱落榜,过几日便要回书院了。临行之前,他约了敬国公府的六姑娘放纸鸢。”
“啊……”
萧婧华轻启唇,眉梢微动,略带惊讶,“阿旸落榜了?”
陆埕点头,“对。”顿了顿,他道:“娘很生气。”
“那有什么,他还年轻,三年后再考也行。”萧婧华笑着,“而且三年后云六姑娘也及笄了,到时不正好?”
“不过。”萧婧华蓦地反应过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陆埕嗓音放轻,“他们……毕竟尚无名分,孤男寡女的,我担心云六姑娘被说闲话,想请你与他们一道,照看一二。”
他补充,“只需你在一旁照看便可,不必与他们在一处。”
陆旸和她关系不错,况且有云慕筱和谢瑛的情分在,照拂云慕亭也在情理之中。
“行,哪日?”
见她同意,陆埕唇角微扬,“两日后。”
“知道了。”
萧婧华摆手,仰头看西边日落。
须臾,察觉到陆埕还在,她上下扫他,眼一翻,“你怎么还不走?府里没备你的饭。”
这么大的王府,怎么可能连他一口饭都没有。
心里门清是萧婧华不待见他,陆埕张了张唇,“府里……”
这两个字吐露,剩下的又被他咽回去了。
“好,那我先回了。”
萧婧华敷衍点头。
赶紧走吧,耽误她看日落。再晚些天就要黑了。
陆埕缓慢挪动步子。
春栖院的院子再大,也不够他走上一个时辰的。出了院子,陆埕回头。
少女窝在躺椅中,一手撑头仰头看天边红霞,神色好不悠闲,丝毫没有面对他时的不耐。
挫败地叹了声气,陆埕离开了王府。
到陆府后,他绕到了另一扇门。
推门进去,陆夫人正在摆饭,往他身后看了眼,神色淡了下来,“回来了?吃饭了。”
陆埕挽起袖子帮忙。
“不用你。”陆夫人嫌弃,“毛手毛脚的,当心把我汤撒了。”
听孟年说陆埕去了王府,她还以为婧华能回来,特地给她煨了汤。
谁知陆埕还是那般无用。
正好,那汤便宜她和殷姑了。
陆埕也不是第一次被嫌弃了,默默摆好碗筷,等人齐后才坐下用膳。
饭后,他照例在院子里锻炼,满头大汗地进了净室清洗,随后披着外裳进了书房。
书房点着灯,暖黄灯光照亮半室昏暗,他坐在灯下,细细扎着纸鸢。
……
两日转瞬即过。
昨夜没睡好,萧婧华醒来脑子昏昏沉沉的,打着哈欠让箬竹为她梳妆。
她梳妆打扮极费功夫,等换好衣裳戴好首饰,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看着镜子里的明媚佳人,萧婧华抚了抚鬓间簪花,满意点头,带着予安和箬兰离府。
寒冬已去,闹市喧嚣,白雾袅袅,混合着小贩的叫卖声,热闹又富有烟火气。
姑娘们身着春装,三三两两相约出门,双颊微红似桃花,娇俏可爱。
卖纸鸢的小贩吆喝着,笑容灿烂。
萧婧华看中一只,让予安停下马车,缓步落地。
走到摊子边,小贩殷勤道:“姑娘看中了哪只?我这儿的纸鸢,那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瞧这材质,这花色,我敢说,京里少有人及。”
他比了个大拇指,眼里满是自豪。
萧婧华被逗笑了,点了只纸鸢,“行,就它吧。”
“诶,好嘞,一共二十文。”小贩热情道。
箬兰刚取出银钱,斜里插过一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遒劲,指甲修剪圆润,很是漂亮。
“我来吧。”
听着这个略显耳熟的声音,萧婧华回眸。
宁拓将铜板递给小贩,略显忐忑地望着她,“郡主。”
许久不见,他有了不少变化,曾经那股少年锐气湮灭在短短几个月光阴里,眉目沉稳了不少,眼中的意气风发仿佛蒲公草,风轻轻一吹便散了。
萧婧华神色淡淡,“宁小公爷。”
她又挑了只纸鸢,对小贩道:“我要这只。”
箬兰忙把钱递出去。
小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摸不着头脑,拿着纸鸢愣道:“那这只纸鸢……”
萧婧华笑,“留着吧,就当这位公子发善心。”
小贩有些局促,倒是个实诚的生意人。
她难得安慰,“放心,这位公子家里不差钱,便是将你这整个摊子买下来都成。”一听这话,小贩立即露出笑颜,“好嘞,多谢公子,祝公子财源滚滚,觅得佳妇,一生顺遂。”
宁拓露出苦涩笑意,“多谢。”
说话间,箬兰拿了纸鸢,萧婧华已转身走了。
“郡主!”
宁拓匆忙追寻。
人头攒动,一个瞬息间萧婧华便不见了踪迹,他站在人群中,茫然四顾。
……
萧婧华正要走向马车,倏然有道声音唤她。
“郡主。”
车轮轧过石子发出吱嘎声响,有辆马车在她身旁停下。
车帘撩起,雍容华贵的夫人面含笑意,温声细语道:“见过郡主。”
“原来是国公夫人。”
萧婧华兴致缺缺,敷衍点头,“夫人可有事?”
宁国公夫人声若浮云,绵软轻和,“偶见郡主孤身一人,便想上前搭话。咦?”
她往四处看了眼,“陆大人不在?”
“陆大人也真是的。”宁国公夫人轻叹,“出门在外,竟也不陪同郡主,若是被人瞧见郡主与别的男子走在一处,误会了可怎么办。”
萧婧华隐隐不耐,“夫人究竟想说什么?”
宁国公夫人笑,“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们家拓儿此次春闱榜上有名,邹家有意与国公府结亲,方才他为郡主买下一只纸鸢被邹家姑娘瞧了去。这年轻姑娘家,醋劲都大,我便想着,郡主可否……”
她指了指箬兰手中纸鸢,难为情道:“可否将那纸鸢转卖于我?我再赔郡主一只。”
萧婧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然她怎么会听见这么荒谬的话?
对上宁国公夫人认真的神色,她气笑了,“本郡主……”
“一只纸鸢罢了,别说郡主,随便哪个王府下人都买得起,郡主还不至于让一个外人替她付了这笔银钱。”
轻灵女声遥遥入耳,另有一辆马车徐徐驶来。
葱白长指揭开车帘,少女面若芙蓉,唇畔笑意柔和似风。含着深意的目光落在宁国公夫人身上,她轻笑着,“国公夫人这是得了什么毛病,你家儿子是什么香饽饽不成?哪个姑娘与他搭句话便是看上他了?用得着夫人这般跌份亲自出面,就怕你看好的儿媳妇跑了?”
“春闱罢了,我朝这么多进士,泯然众人的也不在少数。若他同陆大人一般三元及第,年纪轻轻便担任礼部侍郎,到那时,你不妨再来郡主面前大放厥词。”
……
“够高吗?”
“不够,再飞高些。”
听着少女银铃清脆的笑音,陆旸不觉扬起唇角,高声应道:“好,再高些!”
纸鸢乘风而上,飞入云端,云慕亭双眼弯弯,眼眸晶亮,细声道:“我也想放。”
“好。”
陆旸干脆将风筝线递给她,余光一扫,轻声和她说了句话,走向站在柳树下的陆埕。
“哥,你是在等婧华姐吗?”
起初陆旸还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此时当真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陆埕:“云六姑娘跑远了,你去照看照看。”
陆旸回头,果真见云慕亭拎着风筝线迎风小跑,顾不上陆埕,立马追了上去。
“六姑娘慢些,当心摔倒了!”
少年少女的欢笑声响在耳侧,即便走远了,仍久久不散。
陆埕垂眸望着手中纸鸢,拇指微动,轻微刺痛感蔓延。他靠在柳树上,仰头看天。
碧空如洗,白云滚滚。
清风徐来,蔓蔓柳枝舞姿轻缓,微暖阳光拂照柳梢。
裙裾草叶飘摇,草地上影子倾斜,缓慢往东去,与西边金乌遥遥相望。
“啪嗒。”
纸鸢坠地。
她始终没来。
第80章
“想起宁国公夫人那张黑得都快滴墨的脸,我就觉大快人心。”
纪初晴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啊。”
萧婧华慢条斯理地饮一口茶。
纪初晴极少如此明显地表露出对一个人的不喜,她不免好奇,放下茶盏问道:“怎么,她得罪过你?”
“得罪倒是不至于,只是她的某些话,让我很是不喜。”
纪初晴记得,那是在三年前吏部尚书府的赏花宴上,因她才名远扬,几名学子拿着一幅画寻她品鉴,纪初晴当时正无聊,来了兴致,便与几位学子赏画。那时宁国公夫人正巧路过,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宁国公夫人的名声向来好,纪初晴礼貌颔首,并未放在心上。
谁知回去时,隔着假山,无意间听见宁国公夫人与别的夫人闲聊,话里话外都是什么女子就该贤良淑德,安生养在闺中,还未出嫁便整日与男子凑在一处,总归是有失体面。
她虽未说出“不质检点”四个字,但话里话外,不都是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