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埕道谢,“多谢大夫。”
年轻大夫点头,接了箬兰递来的药钱,背着药箱离开。
雇来的车夫早就到了,正候在一旁听命。
萧婧华看了陆埕一眼。
后者微微提唇,温声道:“回去吧,我一人能行。”
见他脸色发白,萧婧华蹙起眉。
眼看天都黑了,此处离陆府远得很,他又有伤在身,怎么回去?
总归那刀是为她受的,若是将他一人扔在这儿,萧婧华的良心实在过不去。
萧婧华没理他,对车夫道:“把他扶上马车。”
陆埕微顿,眸里显出笑意。
“好嘞。”
车夫是个壮实的年轻人,架起陆埕送上马车,等萧婧华主仆也上去后,他跳上车辕,高高甩起马鞭。
他驾车的技术还不错,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陆府门前。
车夫将陆埕扶下来,箬兰上去敲门。
刚走一步,陆埕将人叫住,“钥匙。”
箬兰拿着钥匙开了门。
里头黑灯瞎火的,不见灯影,也不见人气,萧婧华拧着眉头,“娘他们呢?”
陆埕张唇。
“大人!”
孟年的声音从后边传出,几息间人就出现在陆埕面前,着急询问:“你上哪儿去了?我找了你一个时辰。”
手中提灯晃动,在灯火映照下,孟年瞧见陆埕腿上的伤,震惊失声,“这是怎么伤的?”
陆埕轻轻摇头。
“有话进去再说,他不能久立。”
清泠泠的女声落下,孟年这才注意到萧婧华也在,忙道:“好。”
把提灯交到萧婧华手里,孟年上前扶住陆埕,“箬兰,劳你进去点灯,我怕摔着大人。”
又对萧婧华赔笑,“劳烦郡主提下灯。”
萧婧华看他一眼,转身往里走。
箬兰忙跃过她走在前头,进屋里点灯。
见两人都进了门,陆埕悄声与孟年耳语。
孟年眼尾一挑,侧看他一眼,嘿笑两声,松开陆埕走到车夫面前,掏出小块碎银放在他手中,低声道:“这位小哥,劳你去趟恭亲王府,就说郡主今夜歇在陆府,让王爷放心。”
车夫收下碎银,爽快应下,“行,包在我身上。”
“人呢?怎么还不跟上来?”
里头传出萧婧华的声音,昏黄的灯上下晃动。
孟年快步折返,扬声道:“来了。”
他小心扶着陆埕,往前面暖光走去。
箬兰先一步进去,借着月光和灯光找到火折子将灯点上。
孟年直接扶着陆埕进了萧婧华住过的那间屋子。
院里渐渐亮起灯,凄冷无声,没有丝毫人气。萧婧华在檐下转了一圈,进到里屋问坐在床边的陆埕,“娘和阿旸他们呢?”
陆埕看了孟年一眼。
后者心领会神,当即转身出去,顺道将正要跨进来的箬兰也给带走了。
“诶,你带我去哪儿?”
箬兰抗议。
孟年拉着她,“咱们俩什么交情,我还能害你不成?天都黑了,你们吃饭了没?赶紧去给郡主和大人拿些吃的。”
箬兰这才想起来这事,“好……都说了别拽我!”
两人打闹的声音逐渐远去,萧婧华走至烛台前,用剪子剪去烛心。
灯光骤然明亮,她在桌前落座,给自己倒了杯水。拿着杯子慢慢喝着,“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陆埕抬睫。
少女刚喝过水,饱满唇瓣上沾了水渍,似海棠上落下的几滴春露,添了几许娇艳。
他轻声道:“我将附近两座宅子买下来了。院墙打通后,娘他们去了前院。”
“什么?”萧婧华动作顿住,“你哪儿来的钱?”
这附近的地段虽算不上最好,但宅子也不便宜,一口气买两座,少说也得上万两。陆埕一个文官,哪来的这么多钱?
对上萧婧华怀疑的目光,陆埕下意识道:“我没贪。”
萧婧华:“……”
目光在空中交汇,陆埕清楚看见她眸中几乎要溢出的无语,蓦地轻声而笑。
这一笑,似熹微拂开暗夜,光华映照眉眼,熠熠动人。
他道:“这些年存了不少,又向娘借了一些,拼拼凑凑将银子凑齐了。”
不止如此,他手艺不错,空闲时还接了不少玉雕的活计。
陆埕看着萧婧华,“不是说院子不够大吗?往后娘他们在前院,整个后院都是你的。”
和恭亲王府不能比,但这是他现在能给她的最好的。
往后,还能更好。
萧婧华唇瓣张阖几次,喉头似被哽住,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她霍地起身背对着陆埕。
窈窕身影在地上投射出长影。
陆埕长睫轻颤,缓缓伸手,指尖一点点,在空中触碰着影子发顶。
眉间渐柔,仿佛透过影子,轻触着她发梢。
在萧婧华动作之前,他飞快收手,抢先开口,“今夜太晚了,先留下吧,等孟年回来,让他扶我去书房。”
萧婧华放在桌上的手收紧,语气平淡,听不出异常,“你这宅邸这么大,连间寝室都收拾不出来?”
陆埕连忙道:“我喜欢住书房。”
那书房里就只有一张榻,这有什么好喜欢的?
萧婧华垂着眼,“夜不归宿,父王会担心。”
“我让孟年去知会一声,定不让王爷忧心。”
萧婧华没应声。
屋里静到闻针可落,沉默间,外头忽然闹了起来。
灯影人影晃动,陆夫人走在最前头,大步跨过门槛,“终于舍得回来了?陆埕,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
话音陡然断裂,陆夫人惊喜地看着萧婧华,“婧华回来了?”
萧婧华扬笑,“娘。”
“诶。”陆夫人快步上前拉起她的手,喜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晚膳可吃了?”
见萧婧华摇头,陆夫人连忙转头喊道:“殷姑,把馒头放下,去厨房把饭菜端来。”
殷姑远远应了一声。
这时,孟年拉着箬兰小跑过来。
陆夫人瞪向孟年,“你这孩子,婧华回来了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孟年委屈,“您没看见箬兰吗?”
分明是她听见他说大人回来了,风风火火地就让殷姑端了盘大白馒头过来,连碗粥都没有。
箬兰尴尬,“夫人。”
陆夫人理直气壮,“上了年纪的妇人眼神不好,这不能怪我。箬兰啊,这、这是……怎么回事?”
语调一转,陆夫人震惊地看着箬兰红肿的脸,“谁打你了?”
“娘。”
陆埕道:“先让她们吃饭吧。”
陆夫人皱眉转过视线,这一眼,更是惊讶,“你腿怎么了?又伤了?”
见陆埕精神劲还不错,想来也没什么大碍,陆夫人放下了心,不由嫌弃,“你怎么老是受伤。”
萧婧华有些尴尬,轻轻扯了扯陆夫人的衣袖,“他是为了救我。”
陆夫人脸上瞬间露了笑,夸赞道:“不错,这伤受得值。”
陆埕:“……”
殷姑将饭菜送来,摆上后带着孟年和箬兰离开。
陆夫人早就吃过了,坐在一旁给两人夹菜。
听萧婧华说完今日的来龙去脉,她气得不行,“这种人就该给个教训。”
萧婧华边吃边安慰,“娘放心,会的。”
直到两人吃完,陆夫人收走碗筷,仍是一脸的义愤填膺。
她走后不久,箬兰便和殷姑回来了。
后者领着个粗使婆子,抬了桶热水进来。
临走前,殷姑温声道:“郡主好生歇着。”
萧婧华笑,“好。”
几人走后,孟年这才从门框处探出脑袋。
陆埕唤他,“扶我去书房。”
孟年:“啊?”
“你啊什么啊。”箬兰推他一把,“赶紧的,快去。”
孟年迅速又嫌弃地瞥了陆埕一眼。
真怂。
他走进屋。
撑着孟年的手腕站起,陆埕对萧婧华道:“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萧婧华随意点头。
两人走后,她打开柜子,从里头挑了身雪白寝衣。
她的衣物多,成亲时留了不少在陆府,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将身子浸入浴桶,萧婧华仰头闭眼,放空自己。
水藻般的黑发浮在水面上,水珠顺着雪白侧颈滑落,啪嗒掉在影绰水下。
一双藕臂搭在浴桶边缘,她似月下海妖,一呼一吸间摄心夺魄。
萧婧华蹙眉,水下长发随之飘荡,乌发雪肤汇成极致对比。
今日的方代可把她恶心坏了。
倘若她和离,往后说不准还会遇到跟他一样的男人。
或是自命不凡,或是想借着她往上爬,就算她不会再嫁,时不时有两只苍蝇跳出来也着实心烦。
这样看,陆埕还是不错的。
不会约束她,她想回王府回王府,想住多久也不会管。
可她。
始终意难平。
收回双臂,萧婧华慢慢沉入水中。
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将她包裹。温暖舒适,似幼时母妃的怀抱。
水温渐凉,箬兰在外头催促,“郡主可洗好了?当心着凉。”
“哗啦”一声,萧婧华破水而出。
“好了。”
她迈出浴桶,拿了帕子擦拭身子,随后换上寝衣,走出净室。
箬兰见她携了一身水汽出来,连忙拿着帕子迎上去。
萧婧华在窗边坐下,打开窗,仍由夜风吹拂双颊。
箬兰站在她身后,动作轻柔地为她擦拭湿法。
她头发又长又多,箬兰用了好几张帕子才勉强擦干。
夜深了。
萧婧华关了窗,“去歇着吧,灯不用灭,待会我自己来。”
“好。”
箬兰:“那郡主早些歇息。”
走到门口,忽然听到里头女声。
“我的嫁妆里好似有张紫檀木软榻。”
箬兰回身,回忆片刻后道:“是有一张,郡主问它作甚?”
萧婧华站在灯下,长发倾泻,眼睑垂着。
她拿着剪子拨动灯芯,缓缓道:“让人搬到屋里来,这屋子里空荡荡的,我瞧着不顺心。”
“那行,奴婢明日就让人搬。”
萧婧华点头,“去吧。”
箬兰将门关上。
走出几步,她猛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郡主让人搬软榻,这是要在陆府长住的意思?
挠挠头,箬兰不解离去。
屋里。
萧婧华端着灯盏,睃巡着整间屋子。
摆设和她一个多月前离开时一模一样,并未有人动过。
吹了灯,萧婧华走到床边躺下。
暖和锦被盖住微凉身躯,她闭上眼酝酿睡意。
屋里并未熏香,可昏昏沉沉间,总觉得鼻尖好似有股浅淡香味萦绕。
干净冷冽。
似陆埕的气息。
第83章
萧婧华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并未起身,而是靠坐在床上发怔。
许久未曾睡得这么好,她竟一时有些不适应。
喉间发干,萧婧华拿起放在床头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冰冷水流顺着喉咙滚落,凉意瞬间袭遍全身,她彻底清醒。
趿着鞋子下床,她用指尖梳理了两下长发。正要唤人,门已被人从外推开。
箬竹笑着进来,“郡主醒了?”
一招手,几名侍女鱼贯而入。
箬竹拿起帕子,用温水浸湿后走到萧婧华面前。
萧婧华展开半湿的帕子盖在脸上。
擦洗后,她将帕子扔进铜盆,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念着郡主无人伺候,一大早便来了。”
“若是早知会出事,昨日就让觅真跟着郡主了。还好郡主无事。”
萧婧华随口道:“你又不能未卜先知。”
箬竹微叹一声,打开箱子。
萧婧华选了身鹅黄色的襦裙。
由着箬竹为她梳妆,箬兰风风火火地送来早膳。
萧婧华从镜子里看她。脸上红肿消了不少,精神劲还不错,像是没被昨日的事影响。
“药可抹了?”
箬兰弯着眼笑,“抹了抹了,已经不痛了。”
萧婧华放了下心。
用完早膳,她跨出房门。
昨夜陆埕说附近的院墙已经被打通了,她想去看看。
走到院里,隔壁书房飘来阵阵药味,光是闻着便觉苦涩。
萧婧华问:“他在?”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箬竹点头,忍俊不禁,“孟年去替陆大人告了假,回来时抱了一堆公文。说是尚书大人听闻他只是伤了腿,让他在府里办公。”
萧婧华偏头看着关闭的书房。
似是听见外间说话声,书房里有轻微响动。
她撇开眼。
予安从树上跳下,满树桃花不堪其重,飒飒飘落。
她拂落肩上花瓣,“郡主,唐大人请您去一趟。”
“是因为昨日的事?”
予安:“是。”
“行。”萧婧华应了,“我现在去。”
这话方落,书房里霎时安静。
萧婧华瞥了一眼,“家里事多,箬竹,你跟箬兰留下。予安觅真随我一道。”
箬竹:“是。”
觅真翻下屋檐,提前去备马车。
予安面色漠然,腰间佩剑,紧跟着萧婧华。
到了京兆府,萧婧华刚下马车,便有人迎了上来。
纪初晴搭上她手腕,“没事吧?”
她愤懑道:“今日来,我才知方代昨日竟然尾随你,倘若你有个好歹,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不是没事么?”
萧婧华安抚拍她手。
有衙役从里走出,恭敬道:“郡主,纪姑娘,大人有请。”
萧婧华颔首,与纪初晴一道进入内。
上首坐了一名男子,三十来岁的年纪,身着从三品红色官服,面容白净,神色却很是威严。
“郡主。”
见了萧婧华,他起身作揖。
“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