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还坐着一对夫妇,那妇人垂首落泪,男子原本正在安抚,听了声儿侧首望来,不由起身,“郡主。”
萧婧华飞快瞟一眼身侧的纪初晴,颔首致意,“纪相也来了。”
纪丞相苦笑着摇头,“女儿都被欺负到了这般地步,臣再不出面,简直枉为人父。”
他叹道:“夫人自觉亏欠娘家,将娘家侄女视为亲女,谁知她竟想将表姐许给这般泼皮,实在令人心寒啊。”
纪夫人啜泣道:“或许、或许夏儿那丫头并不知她表哥性子,老爷,咱们还是先去信问问吧。”
纪初晴面色淡淡,“不管娘怎么想,我一定要让那败类付出代价。”
“晴儿!”纪夫人泪眼婆娑地看着女儿,不可置信道:“你若这般,往后让你表妹如何在夫家自处?”
纪初晴不屑,“她如何自处,与我何干?”
“你!”纪夫人捂着胸口,“你怎么变成了这样?那可是你表妹!”
纪初晴撇开脸。
纪夫人缓了缓,擦掉眼泪,拉住纪初晴的手,语重心长道:“晴儿,听娘一句话。你表妹远嫁他乡,身边没个依靠,你既无事,不如就放了他,得饶人处且饶人。”
纪初晴甩开纪夫人的手,脸色越发冷淡,“凭什么要拿我的清白给她做人情?我绝不。”
“你!”纪夫人气到说不出话。
“够了!”纪丞相喝道:“你的女儿姓纪,不姓孙!”
纪夫人吓一跳,还欲开口。
萧婧华抱着手,声线微冷,“纪夫人,您好像忘了一件事。”
纪夫人眉头微蹙,不解道:“郡主何意?”
“您那位宝贝侄女的表哥,不仅对纪姑娘不轨,甚至想对本郡主下手。哦,对了。”
萧婧华补充道:“他还伤了本郡主的夫婿,礼部的陆侍郎。”
往下指了指小腿,她道:“在他腿上扎了一刀,今日我夫君连礼部都没去,正在家休养。”
萧婧华牵着唇,清透琥珀色瞳孔里泛着冷色,“那位方公子有没有牢狱之灾,您说了不算。”
纪夫人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嘴唇抖动,却说不出祈求的话来。
琅华郡主何等身份,受了委屈,定是不会让罪魁祸首好受的。
纪丞相上前将纪夫人扯到身后,警告道:“行了,别再闹了。”
纪夫人委屈抹泪。
闹闹闹,她何时闹了?!
把方代关进牢里,晴儿是好受了,可夏儿怎么办?也不知得受多少白眼。
一想到这儿,纪夫人便忍不住心疼。
萧婧华没再管她,对唐易道:“唐大人唤我来,可是想询问昨日经过?”
唐易:“正是。”
他伸手做出请的姿势,“郡主请坐。”
萧婧华缓步落座。
将昨日的事娓娓道来,她端起茶盏润了润唇,“那歹徒如此胆大包天,在京城都敢如此行事,也不知在甘州是否犯下罪行,唐大人定要好生查探,不可姑息。”
“正是。”纪丞相附和,“天子脚下,定不能让此等蠹虫逍遥法外。”
唐易自是称是。
事办完,萧婧华告辞回府。
出了京兆府大门,纪初晴从后头追了上来,快步与她并肩。
“方才多谢你。”
萧婧华挑眉,“能得纪姑娘一声谢,本郡主可真是三生有幸。”
纪初晴并未理会这句挖苦的话,笑了笑沉默下来。
见萧婧华走到马车旁,她蓦然道:“我想尽快嫁出去。”
萧婧华一顿,偏头看她。
少女眉目沉静,肤如凝脂,“嫁出去后,就不用再管她偏不偏心了。”
“你考虑清楚了?”
“嗯。”纪初晴重重点头,嫣然一笑,“等我有了好消息,你可一定来喝杯喜酒。”
“当然,记着呢。”
萧婧华颔首,扶着觅真登上马车,“回见。”
纪初晴笑,“回见。”
马车徐徐驶离,萧婧华撩起帘子,从缝隙中怔怔望着街边人来人往。
人这一生太过漫长,曾经的箭弩拔张已消散在光阴里。
没有一成不变的针锋相对。
也没有始终如一的坦诚相待。
人人都会变,人人都在变。
萧婧华放下帘子,缓缓阖上眼睛。
……
马车渐停。
陆府里走出两人,衣着还算整洁,五官也端正,就是愁眉苦脸的,眉间蕴着一团愁云,浑身乌云密布,不觉令人不适。
蹙眉望着二人绕着马车走过,萧婧华搭着觅真的手下了马车,进入陆府。
身后,男子往后看了一眼,放慢脚步,悄悄问道:“爹,那姑娘好生漂亮,她是何人,为何会进陆府?”
中年男子狠狠瞪去一眼,“没出息的东西!别看见个漂亮姑娘就走不动路!”
男子委屈,“我就是好奇而已。”
中年男子又剜他一眼。
巷口处有位妇人买菜而归,恰巧听见他们的对话,随口道:“漂亮姑娘?该不会是郡主吧。”
“郡主?”
父子二人齐齐驻足。
妇人狐疑地看他们一眼,“你们是何人,打哪儿来的?”
中年男子笑容和善,“这位大姐,我们父子俩是来寻亲的,就是巷尾的陆家。只是家中无人,我们也不好上门,方才正巧见到一位姑娘进去,颇有些疑惑。”
“你们是陆侍郎的亲戚?”
“是是是。”男子迫不及待道:“陆侍郎是我兄长。”
“原来如此。”妇人脸色和缓。
中年男子便问:“不知方才那位姑娘是……?”
妇人道:“你们可是许久不曾往来了?怎么连陆侍郎成亲了都不知。”
中年男子微怔,“阿埕成亲了?”
“可不是。”妇人一脸钦羡,“娶的可是大名鼎鼎的琅华郡主,皇帝的侄女,王爷的女儿。成亲当日,长龙似的一抬抬嫁妆抬进门,甚至连皇上都有赏赐。沾了郡主的光,你们家可是彻底发迹了,这不,前一阵陆侍郎还买下了后边两座宅子,上万两银子说给就给,出手可真阔绰。”
妇人啧啧称奇。
父子二人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亮光。
……
听见脚步声,孟年背对着门烦躁地挥着扫帚,“都让你们走了,烦不烦,再来一次打一次!”
脚步声停顿片刻,女声冷笑,“孟年,你要打谁?”
这个声音……
孟年周身一凛,连忙将扫帚丢下,转身赔笑道:“郡主回来了,刚才谁在说话,谁要打人,我怎么不知道?”
萧婧华冷冷睨他。
孟年嘴角下耷,“郡主,我错了。”
萧婧华冷哼一声,“方才那两人是谁?”
“没谁。”孟年摆手,“两个认错门的,死缠烂打的非说这里是他们亲戚家,被我打了出去。”
他神色看不出异样,萧婧华没放在心上,跃过他往里走。
箬竹动作快,不过一个上午,院子便大变模样。檐下多了几盆应景的花卉,简朴灯笼被换成了精致大气的宫灯。
见萧婧华进来,箬竹笑道:“郡主,您说在此处扎个秋千如何?”
她指着桃花树不远处。
萧婧华没异议,“成。”
既然准备暂时住下,那她自然要住得舒服。
跟过来的孟年当即道:“我来我来,我扎秋千的手艺极好。”
萧婧华懒得回他。
箬竹笑着,“好,那就辛苦孟年了。”
孟年嘿嘿笑。
书房门被打开,陆埕撑着拐杖站在门口。
“回来了。”
萧婧华冷淡颔首,走进屋里。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陆埕唤道:“孟年。”
和箬竹说话的孟年止住话音,快步走来,“大人怎么了?”
陆埕道:“往后过来记得禀报一声。院里都是些姑娘,当心冲撞。”
这院子原是陆埕陆旸两兄弟的,陆旸已经搬走,正屋被萧婧华占了,他住西屋书房,剩下的屋子放的大多是萧婧华的东西。
侍女们并不住这院里,除了每日神出鬼没的予安觅真,就连箬竹箬兰也只是轮换守夜时会宿在外间。
孟年点头,“好。”
不仅有萧婧华要的软榻,箬竹将里屋布置地几乎和恭亲王府一个模样。
除此之外,她还将林大厨的徒弟汪厨子也带了来,彻底接管厨房。
陆夫人和殷姑在铺子里忙活,午时不回,一般就带着小丫鬟兰兰在铺子里对付一口。
陆旸今日一大早便回了书院,如今府里只剩萧婧华与陆埕。
厨房饭菜做好,萧婧华让人盛一部分出来给陆夫人送去,又让孟年把陆埕那份送去书房,她则直接在屋里用膳。
春日容易犯困,萧婧华躺在软榻上看书,没翻几页便睡了过去。
箬竹给她搭上软被,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窗,只留一道细缝通风。
萧婧华眯了会儿便醒了,坐在榻上一阵懊恼。
本来晚间就难眠,白日还睡,那今晚岂不是更睡不着了?
气闷地将书扔开,听着外间嘈杂声,萧婧华推门出去。
不仅箬兰箬竹不在,院里的小丫鬟们也不见了人影,唯有风过时桃花散落的沙沙声。
正疑惑,孟年端着碗褐色药汁匆匆走过。
萧婧华刚要唤他,外头忽然传来箬兰的声音。
“孟年快来!他抱不住了!”
孟年一听急了,直接将药碗搁在书房门前的石阶上,脚步匆匆折回去,几下消失在院门外,彻底不见了踪迹。
萧婧华:“……”
她半晌失语。
这人能靠谱些吗?
静默片刻,她缓缓走到书房前。
药碗上还冒着热气,白雾徐徐上升。
萧婧华盯了它许久,无奈舒了口气,俯身端起药碗,轻敲房门。
“陆埕。”
里头并无回应。
萧婧华蹙眉,直接将门推开。
一抬眼,她怔住。
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双眉紧紧皱起,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其他。侧脸压着手背,嘴唇轻轻嘟起,又平添几分稚气。
另一只手握着毛笔,墨水将宣纸染黑,连他那只玉似的手也沾了不少墨,墨迹落在虎口手背上。
在门口站了须臾,萧婧华迈步入内。
把药碗搁在桌上,她走到陆埕身旁,将那支笔从他手里抽出,放在笔架上。
柔软笔尖从他手上擦过,似是微痒,陆埕眉心一动。
风从洞开的窗吹来,宣纸拂落,萧婧华垂眸。
清秀端正的字迹铺陈开,是关于国子监的策论。
萧婧华蹲身,捡起宣纸,随手拿过桌上的镇纸压好。
方一转身,余光瞥见某个物件,她蹙了下眉。
书桌一侧放置着书架,上边满满当当地摆着各种书籍,有四书五经,历代史书,四方游记……数不胜数,汗牛充栋。
可在其中一格上,却格格不入地放着一盏提灯。
提灯上绘有梅兰竹菊四君子,工艺精美,不似寻常灯笼。
萧婧华走近。
那灯似被主人精心养护,不染纤尘,清艳梅花绽放枝头,不知点上又是什么风景。
指腹在灯笼上拂过,停在角落里的徽记上。
是宫中制品。
在平时,一盏在宫中随处可见的灯笼罢了,萧婧华并不会放在心上。
可看着它,毫无缘由的,她忽然想起了那场宫宴,那夜被她丢掉的灯。
一盏灯而已,萧婧华并不记得它是何模样,上面绘了什么花纹,可此时此刻,她不知为何觉得,就是眼前这盏。
她丢掉的灯,被他捡了回来。
心中似有潮涌,萧婧华仓促转身。
眸光震颤,她僵住。
第84章
门扉大开,微风吹起案上宣纸,轻轻搭在男子手背。
陆埕神色迷蒙睁眼。
手一动,瞥见手背墨渍,他随手拿了张帕子擦拭。
桌面放着一碗早已冷却的汤药。
想着该是孟年端来的,他伸手扣住碗沿,仰头一口饮完。
门外传来喧闹声,陆埕放下碗,拄着拐杖站起。
腿上一阵剧烈疼痛,他泛白的嘴唇不觉抖动,适应了片刻,这才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
“郡主,您醒啦?”
箬兰脚步轻快地蹦跳进来。
“啊?”萧婧华出着神,无意识应声。
她在想在陆埕书房看到的东西。
什么叫未经允许,不能触碰她?不能擅自替她做主,不能揣测她的心情?
未曾经过她的允许,触碰她的事,他陆埕做少了?
登上比武招亲的擂台,得了和她的婚事,这不是陆埕擅自做的主?
他告知过她,和她商量过吗?
男人,说的写的,都比唱的好听。
萧婧华愤愤地想。
“郡主!”
箬兰的嗓音忽然在耳侧炸响,将萧婧华吓一哆嗦,她彻底回神,没忍住瞪她,“吓我作甚?”
箬兰委屈,“这不是看你在出神嘛。”
萧婧华揉按着太阳穴,语气不太好,“你们去哪儿了,醒来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说起此事,箬兰立即兴奋了,“王爷说陆府景色单调,怕郡主无趣,特地差人送来了好多东西。”
她掰着手指头数,“假山花卉,雪松芭蕉,甚至还有紫竹碧玉竹。对了。”
箬兰眼睛亮晶晶的,“王爷还打算在院子里建座凉亭,方便郡主赏花。”
萧婧华:“……”
这又不是王府,父王这么做,有些越俎代庖了。
暗道父王霸道,她头疼般站起身,“现下已经开始了?让匠人们先停一停,我去……”
“工匠们夜里可要留宿?”
书房处,男声清润疏朗,如玉击石,“要留饭吧,也不知厨房采买够不够。”
主仆两人望过去。
目光与萧婧华交汇,陆埕浅浅一笑,“这也是你家,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院子大了便显得空旷,娘也想装饰一二,可最近捉襟见肘,她又忙着铺子里的事,便搁置下来了。”
萧婧华无言。
陆埕道:“一起去看看吧。”
他扶着拐杖,小心迈下石阶。
萧婧华给箬兰使眼色,“去扶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