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一个都没有。
她只有一个20寸的行李箱,或许过段时间过年,她就会拥有父亲留下的房子,但是她再不想回到那套房子,哪怕是一次。
于是她强迫自己“治病”。
治疗方案不是投奔电子书,而是干脆不再看书。
没想到,这个方案很是奏效,真的“药到病除”了。
可只要一摸到书,她喜欢在书上批注的毛病就又犯了。
所以,后来在跳蚤市场看到自己喜欢的书时,她还是会忍不住买下来。
毕业前走的匆忙,她把宿舍柜子里所有的书都寄回了家,让妹妹代为保管。
去年过年回家,闵行无聊时想找本闲书看看,在杂货间找了半天,却连个自己的本子都没瞧见。
她只好问妈妈,妈妈却告诉她:
“你带回来的那些破书,我早都给你卖了。”
而这本《寂寞的游戏》,因被她放在桌子上忘了打包,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这本书她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可还是隐隐约约有些看不懂。
读到最后,她甚至觉得喜欢这本书的陈轩都在离她远去,两人的世界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单向可见、还防弹的那种。
不过她读书向来没什么太强的目的性,只是为了消遣。她很享受那种沉浸在如无风无浪的海水般愁绪里的感觉。
今夜,在这摇曳的蜡烛余光下,闵行又一次翻开了这本书。
她没再琢磨书的内容,而是用手指轻轻描摹着当年两人留下的笔记和批注,思绪万千。
半个月后,闵行像往常一样一早去上班。
可刚到公司,却发现办公室的门大开着。汪苏泷和全经理都在,就在闵行工位旁面对面站着。
全经理满脸怒气。
闵行心里“咯噔”一下,猜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另一边,只见汪苏泷的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闵行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全经理就直接发话:
“你俩明天都不用来了。”
就这样,两人在公司偷电的事情败露,一起被炒了鱿鱼。
临走前,两人心心相惜地在商业街吃了顿散伙饭。
饭吃到快结束时,汪苏泷沉默了许久,然后把筷子轻轻搭在陶瓷碗上,注视着闵行的眼睛缓缓说道:
“不要难过不要伤心,先回家过个年。这是我欠你的,我心里有数,你放心。”
对于这件事,闵行其实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年关将近,她也该回家过年了,被开就干脆早点回家过年就是。
毕竟手里有了些积蓄,病情也稳定下来,她不像刚毕业时那么焦虑工作了。
她安慰汪苏泷:
“我怎么能得了好处就忘了你?车是我坐的,电是为送我才用的,我反过来怪你?这不厚道。”
汪苏泷没有再对此多说什么。
两人约定,工作的事先过完年再说。闵行还是没往心里去。
闵行的父母离婚多年,且早在多年前就各自有了新的家庭。离婚那年,法院把她判给了妈妈,所以她一旦需要过年都是回妈妈家过年。
她赶着时候订了高铁票,收拾好不多的行李,回到了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城市。
出了高铁站,她本打算直接去坐公交。路过一个站牌时,她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
外国语。
是她的高中母校。
她在里头军训似的蹲了三年。
往事不堪回首,她径直回家。
花生、瓜子、对联、红大衣。
妈妈的家里一片热闹景象。
妹妹今年刚考上大学,家里比往年更添喜气。
几个阿姨一见面就客套起来,坐在沙发上,每人手里都抓着把瓜子,有说有笑。
话题很快就转到了闵行身上:
“小闵那,现在一年挣多少钱啊?你这高材生,一年怎么着也得上百万?”
闵行随的是爸爸的姓,虽然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但她的姓一直没改,或许是妈妈懒得给她改,总之这个家里就她一个人姓闵。
听到这番话,闵行的手心都快被指甲戳破。
早知道回来前就该剪剪指甲的。
“没多少的。”
她埋着头回答。
大姨又从茶几的果盘里抓了把瓜子,接着说:
“唉,你看你表弟就不行,没像你似的考上个好大学,现在在大城市给人修地暖呢,都是苦力活,一个月拼死拼活也就两三万。这当今社会,没文化就是不行啊。”
二姨也跟着搭话:
“这哪儿行呢?那孩子多受苦啊?”
二姨对着大姨,带着些嗔怒的表情说:
“我家珊珊也不如小闵学习好。前几个月我看她上本科线没希望了,就花了七八万给她报了个托福的班,想着送她去美国读两年,好歹拿个文凭。结果她可好,学了三个月,什么也没学会。我打电话一问人家辅导老师,才知道这孩子去都没去几次!”
闵行低着头,手里不停地剥着一个砂糖橘,把上面的白丝剥得干干净净。
还好定的菜送来了,这个话题终于结束,一家人腾到大饭桌上吃晚饭。
饭桌上,一盘鱼摆在闵行面前。
她便上来就夹了一块鱼尾巴到自己碗里,从开饭一直吃到大家都下桌,她始终低着头,默默地挑刺。
鱼尾巴刺多,倒正好给了她一个借口,能让她一直低头有事做,看起来没那么难堪。
“我去刷碗。”
大家散席后,闵行主动提出去刷碗,只为去躲一躲。
厨房与客厅隔了玻璃推拉门。
客厅里,有人在抽烟,有人聊得兴起,大声地欢笑,妹妹和其他几个孩子围在一起玩手机游戏,隔着玻璃门看去,一片其乐融融。
闵行刷完了碗,不想破坏屋里的热闹气氛。于是干脆就留在厨房,无聊地摆弄着橱柜里的东西。
这时,一只金毛慢悠悠地寻摸着进了厨房,冲着她开心地摇着尾巴。
这是妹妹养的狗?
听说是因为妹妹想在宿舍养狗,一开始还平安无事,后来狗长大了,被宿管查寝时候发现,就挨了处分,叫了个货拉拉把狗送回家里来了。
“你要跟我出去玩儿吗?”
闵行蹲下身子,笑着问面前的大狗。
金毛像是听懂了似的,立马兴奋地前仰后翻。
闵行忍不住笑了,这两年来过得很不尽心,没人像这只金毛这样,让她心里头这么暖乎乎的。
毛茸茸的尾巴在她面前甩来甩去,心里的幸福都快满得溢出来了。
她伸手在金毛脑袋上挠了挠——
“咔嚓——”
金毛在她怀里一个劲儿地蹭,热乎乎的舌头直往她手心里舔。
她赶紧又拍了一张,趁着狗吐出大舌头的瞬间。
她把照片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家具都裁掉,只留下金毛的脑袋和自己搭在上边的手。
心满意足后,她打开□□空间,敲下一行字:
【谢谢你,小狗。我觉得自己也开心起来了。】
刚发出去,还没等她熄了屏幕,就是“嗡嗡”一震。
她点开一看,又是陈轩,又是秒赞。
她一下子有些没头没脑的。
这时候,金毛又“嗷呜嗷呜”地叫起来,在她脚边转来转去,急得不行。
闵行实在心软,只能先不想手机里的事。
她在角落里翻出遛狗绳,手上给金毛套好绳子,嘴里念叨着:“别急~别急~”
套着绳扣,她又忍不住琢磨:
可能陈轩也和自己一样,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吵得他心烦,所以出来透透气?
说不定他也养了狗,跟自己一样要大冷天出来遛弯?
也不知道他穿没穿厚衣服,今年气温降得厉害,外面霜又重,冻得人耳朵生疼,要是出门不戴围巾不戴帽子可怎么行?
唉,自己瞎操什么心,人家在哪儿都不知道呢,说不定怕冷去了袋鼠州呢,自己在这多想什么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扣好卡扣,站起身来出门。
站在楼道里,看着电梯间的红数字跳跃,她脑子里又乱糟糟的冒出个念头:
他也会在人多的地方感到寂寞吗?
想什么呢
人家只是无聊的时候刚好看到才点个赞而已。
她使劲儿摇了摇脑袋,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出去。
只是好像甩不出去,脑子里的不是水,而是水银,沉甸甸的、满当当的水银。
下楼后,外面冷冷清清。
小区的楼房盖得东一栋西一栋,为了可怜的采光率,布局很不规整。
因为过年,地下车库停满了车,此时好多车都停在楼下,横七竖八的歪着。
金毛一下楼就兴奋得不行,拽着闵行往前跑。
正走着,一束刺眼的车灯照过来,闵行赶紧拉紧绳子,抱着狗头退到路边。
车从她左边擦身而过,在她身后的空地停下。
侧身的瞬间,她注意到这是一辆黑色suv,于是竟鬼使神差地回头——
尾灯闪了几下,后备箱“砰”的一声弹开。
此时,一阵风呼啸而来。
后车门不凑巧地挑这时候打开,一双白色高帮匡威帆布鞋就这么踩在地上。
下车的人被风吹了个结实,一头微分碎盖被吹得乱蓬蓬的。
风里有沙子,他赶紧眯缝上眼。
许是外面的气温实在太低,他忙跑了两步,冲进了门厅。
门厅里传来老太太的大嗓门:
“哎呦!这里可不是澳洲,冷死了嘞!你咋的穿这么少嘛!”
驾驶座的人也跟着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抄起礼盒,三步并两步跑进了门厅。
“砰”的一声——
后备箱被关上。
留下冷风中的、寒夜里的、动弹不得的车灯,又垂死挣扎似的闪了几闪。
就在这时,来自世界的声音像是一下子被切掉。
闵行的大脑瞬间清空
呼啸的风、耳边的声音、头顶橘黄的灯光、远处骤然升空的烟花
一切的一切,她似乎都再也感应不到似的,真实的东西都在离她远去,思绪像离心机,生生把她扯向那段最难堪的回忆——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一切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她永远也忘不了他。
第7章
陈轩是闵行的初中同学,某种程度上,也算她半个大学同窗。
小升初放榜的那个夏天,阳光如瀑,明晃晃地摊在地上。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的蝉鸣,混在39度的室外气温里,蒸的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闵行跟人群凑在光荣榜前,踮着脚,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急切地找着自己的名字。
当看到“闵行”后边跟着“实验中学”四个黑体大字,她开心地眨了眨眼,又舔了舔嘴角,踮着脚尖落在地上,她默默退出人群。
能考上当地最好的实验中学,闵行自觉也算是半个“光宗耀祖”。
她像是怀里揣了只兔子,蹦蹦跳跳地往家赶。
可她推开家门,屋里却被铁笼罩着似的。爸妈阴沉着脸,一左一右坐在沙发上。闵行背着光站在门口,心中“咯噔”一声,脸上的笑瞬间凝固,她觉得嘴角又有些干,于是下意识舔了舔。随后,她一步两步地挪进屋子,整个人显得手足无措。
妈妈看到她进来,微微冲她扬了扬头,直奔闵行升学的话题:
“上那干什么去?咱家住的这么远,早上谁有空送你?晚上谁有空接你?”
说着,她眨眼的动作似乎刻意放缓。
爸爸也冷着脸发话:
“你又不是考第一进去的,你这是倒数第一擦边考进去的,去了也是给人当倒第一,‘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不懂这个道理吗?”
闵行听着这些话,脑袋如同在地里熟透后却错过丰收季节的麦子,沉甸甸地垂了下来,一直垂到第二天去学校确认签字。
“李老师,我们自愿放弃。”
爸爸的身后站着闵行。一个挺起胸脯,一个低垂着头。
十五块半地板砖大的屋子此时被挤得水泄不通。确认单在人群中传来传去,像是孩子们命运的接力棒。
班主任李老师听了这话,像是听到长江倒流一样惊讶。
他盯着面前这个一言不发、低垂着头的女孩子的小半边身子,沉默了一会儿。手上还捧着王致和豆腐卤玻璃罐子改的茶杯,杯里的茶叶刚泡开,碎茶沫儿像土块一样在杯子里散开,细小的尘土上下沉浮。
他轻轻扣上铁盖子,缓缓开口:
“哎呀,闵行爸爸。你说孩子这么聪明,去普通中学那不可惜了吗?”
爸爸却不为所动,像一座山一样,挡在闵行面前,让她只能从四面八方隐约听到李老师的话。
闵行低着头,视线中,爸爸今天穿了一双纯白色的皮鞋,是纯牛皮,很贵,一般他只在吃席的时候才穿。
此刻爸爸的声音是那么真切。一个字、一个字,铁锤似的,把钉子死死砸在她心上:
“不了,李老师。感谢您的一片好心。我这不也是怕孩子路上辛苦吗?以后要是天天没人接没人送的,实在不是个事儿啊。”
这话听着天衣无缝。
一条奔腾不息的江,将这座城市分为两半,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船只在江面上穿梭往来。而联通两岸的,仅仅只有一座大桥。他们住在桥的这一边,距离实验中学所在的对岸,远的像是两个世界。
还没等李老师再次开口,闵行身后一个大叔急切地挤了过来,满脸堆笑地说:
“哎!大哥,您孩子要是不想上,我给您5万块钱。哈哈,您孩子不上,按名次排,我孩子就能往上一档。额要不这样,我给您10万,钱怎么着都好商量!”
刹那间,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声音像是一条湍急的河,温度也仿佛变成了坚硬的铁块,一切的感触都变得混乱,夺走了闵行全部的思考能力。
面前的大山动摇了。
李老师赶忙插话:
“要不这样吧。我家媳妇就在那块上班,早上让小闵跟着车也行啊。”
办公室里其他任课老师,哪怕是闵行不认识的,也纷纷围在两人旁边劝起来,办公室里瞬间又热闹了起来:
“我家老头也顺路。”
“我孩子周五的时候打疫苗,也顺路。”
“我家车也顺路,唉,闵行爸爸,你说咱们这么多车还不够孩子坐吗?”
“这么好一孩子,就这么去了普通学校,这才不叫个事儿啊!”